“不是对影成三人么?”山黛斟了杯白水,一手撑地麻溜地站起,毫不客气地靠在了露台另一边的扶手上,和他并肩,递上了杯子。
山黛决心要挑起点话题来,免得这场会面变成显然的,干巴巴的监视。
“明月,双影,你我,是五人。”
周怀澈接过瓷杯饮了一口,发现其中是水,虽有些失望,但还是乘兴一饮而尽,“你怎会知道这首诗?”
山黛呵呵一笑:“我知道的可多了。有个老秀才教我读书认字,我还会一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对了,殿下,塞外都有什么?”
一阵长久的沉默。
他偏过头,微风中他鬓边垂下的发丝晃动,山黛看不清他的脸,只知许久之后,他淡淡开口:“有雪有山有月。”
他没有说的是,塞外有蛮夷,有兵戈,他的剑锋刚刺穿一人的胸膛,另一支剑便接着递到他面门,身旁不断有人倒下,不知是敌是友,脚下踩着冰凉的雪和滚烫的血,最终一切被大雪覆盖,又归为地上的雪,远处的山,天上的月。
“我不懂。”山黛将自己的发丝尽数别到耳后,“我只知殿下在塞外受了很多苦。”
苦吗?苦的。但他似乎没有资格提苦。他有幸被保护得很好,没有受什么致命的刀剑之伤,代价是许多亲兵为他而死。他因体弱染寒差点死在了军营的床榻,然而更多的人已经死在了风雪之中,和大地融为一体。
“不过,塞外应该和京城不一样,能看见许多星星吧。”自来到京城之后,山黛便觉得这里的天幕无聊透顶。不知是因为空气浑浊还是地理因素,这里看不见漫天星斗,只有一轮明月独悬。
“嗯。”
“从我是块石头的时候便日日躺在山间看星星,化形成小屁孩的时候也没忘了这茬,地上视野不好,我便爬到树上去看。起初养母还揍我,揍多了不管事,就不管我了。”
现在山黛已经可以把曾经的故事坦然地当作筹码拿出来与他相谈,当作自己真如他所言已经“放下”的证明。
“爬树么?”周怀澈眼角漾起一抹笑意,“我小时候也学着那些小厮的样子爬过一次,不过还没到顶便被拉了下来,还被母亲罚跪了一夜。”
“那你小时候都干些什么?”山黛惊讶。她被揍不过是因为自己是个女孩儿,不应该穿着裙子就上树,若是这也不许,那也不许,又在宫中,岂不是什么也做不了。
周怀澈双手探出栏杆,以大臂支着身子,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学琴棋书画,君子六艺,诗书礼易乐春秋。要是学不好,母亲会亲手打手板。”
“皇后娘娘好狠的心。”
“不是她。”
周怀澈几乎是立刻撂下这么一句话,气氛冷了下去,山黛不知该接什么茬好。
“时候不早了,早些歇息吧。”周怀澈转身就走,将山黛晾在了露台上。山黛忿忿跟上,二人分道扬镳,各自睡进了各自的房间。
次日一早,山黛便与芷也一道去了商店街,开门迎客。
这次虽要收钱,但店铺面前仍挤满了人。按道理,这平民商区和高档商区接壤的地方生意最为冷清,两边皆不讨好,如今却被山黛的铺子带得熙熙攘攘起来。平民为多数,队伍末尾却混了一位身着锦缎的丰腴女子。
不消几炷香时间,最后一盒眉笔便卖了出去。
队伍其后的人便是方才见的女子,她将秀眉一竖,挺身望进柜台,见还有库存,便摆起了架子:“给我拿一份,我可以另出两吊钱。”
芷也为难道:“实在抱歉,但铺里有死规矩,每日份额一旦售空……”
女子抱臂,站定台前,就是不走:“你知道我是谁吗?城北吴公家的二姨太。”
“前几日有个侍女化了和我一样的眉妆,我还以为这贱蹄子偷用了我一两黄金买的眉膏,她却说在你这用八十九文钱就能买到。今日我非试试不可。“
芷也不知如何再拒绝,面露难色。只见山黛掀开门帘,面上蒙着一层薄纱走到台前,温声道:“有规矩在先,恕我们不能再卖您。不过我们可为您免费描一次眉妆,另送您一支计划卖二两银子的新品。”
女人犹疑片刻,最终点头接受了这个提案。
山黛命芷也将人请了进来,搬了一把椅子请她坐在台前。芷也化妆技术好,手也细嫩,便由她替女子上妆。
笔尖轻轻描过,铺上中段一层底色,再在眉梢勾画出毛流,眉如远山含黛,雾影横斜,女人拿着镜子,感叹浑然天成。
山黛拿出一盒未拆封的新品递到她手中,包装不是简单的纸包木盒,而改成了红木小匣。
“这款新品中另外添加了疆域的乌斯玛草,长期使用能使眉不画而黑。”
“若是您喜欢,记得叫上朋友一起来。”
女人轻笑一声,扭头款款而去。
芷也关了门,窝在柜台后点着今日收入,看着二十捆沾着各色气味的生锈铜钱,狠狠叹了口气。
“这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本呐……”
山黛却也不嫌重,将铜钱用布包上,扛着就走:“急什么,我看势头倒正好。”
为了低调行事,山黛和芷也是走回的王府。
还未见到大门,便已经听到了叫嚷打骂声,芷也拦下山黛,提议避开是非,绕路去侧门。
“无妨。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情况。”山黛拍了拍芷也的肩膀,将包袱递给芷也,迈着大步向前走。
眼前一个两鬓斑白的老男人正在王府门口叫骂,一手扯着一个干瘦女孩,另一只手攥成拳直往女孩身上招呼。
王府门口的侍卫正一左一右地拉架,但也许是因为家事不便动真格,便也没有真使劲拉开,女孩身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哭叫声不绝于耳。
“叫你不寄钱回来,你弟的亲事就这么吹了!”
“生你养你这个赔钱货有什么用,一到了大地方就野了心,钱都是搞破鞋的时候花掉的吧!”
山黛看得倒吸一口凉气,眯上眼仔细瞧,被打的瘦小女孩竟然是小茜。
火气蹭地一下冒了起来,她正愁这几日积攒的满腔怒火没处发泄。她大步上前扒拉开小茜,一把攥住男人领口。此人满面皱纹中填满了污泥,年老力衰,挣扎的劲头却不小。
“你算什么东西,别人的家事也来管?”
为了出行方便,山黛当日只穿了一身便利的棉布裤装,和寻常乡里人没什么两样。男子见人下菜碟,挣扎叫喊的力度越发大了起来。
“我是王府里管事的,在景王府门口大声吵嚷撒泼,你想怎么着?”
男人只料想山黛是王府里管事的嬷嬷,虽有所收敛,但嘟嘟囔囔地又将手伸向一旁呆坐的小茜,按着她的脑袋就要拔她头上那支素净银簪。
当街拆女子头发,和扒人衣服可是没什么分别。
“不行!这是我姐……”
“反了你了。”男人挥起巴掌就要向小茜脸上招呼。
空气中啪的一声脆响,小茜安然无恙,男子的脸上倒是结结实实烙上一个红印,在半空中的那只手被山黛拦了下来。
山黛横了一眼,示意小茜赶紧跑,她唯唯诺诺点头,一手扶着头上簪子连滚带爬地由芷也护着进了府门。男人眼见讨钱无望,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嚎啕大哭。
“官大欺人啊……欺负老实人……我这一条贱命也是不要了……”
山黛扭头怒视门口侍卫:“没叫人报官吗?”
两名侍卫面面相觑,为难道:“叫小厮去过了,官府只说父亲打女儿是家事,他们管不了。”
听了这话,男人越发得意起来:“官府都管不了,你这女人凭什么管我!我要找茜娣,放我进去……”
一边说着,一边双手乱挥,力度虽不重,却也结结实实打在山黛肩上臂上前胸,山黛不好发作,只得将他甩在地上。
“既然官府管不了,那本王这么大的官管得了你吗?”
不远处传来一沉稳声音,山黛猛地回头,竟然是周怀澈。
他一身玄色朝服,头上带冠,可见是刚下朝还没来得及换。他被小厮扶着走下轿辇,姿态随意地倚在轿前,脊背却直挺。
做戏要做全套,山黛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向周怀澈,一边抹泪一边道:“夫君,此人当街强抢民女,臣妾上前阻挡,他却还攻击臣妾,臣妾害怕,呜呜呜呜呜呜呜……”
周怀澈苦笑,将她的脑袋往侧面扒拉几寸,便于视物,正色道:“此人在王府前形色诡异,看来是意图谋反。阿甲,你去把他做掉。”
似乎是没料到景王会亲自下场管这烂摊子,男人大张着嘴,瘫坐在地,不能移动分毫。
小厮一个闪身便来到了男人身后 ,一手捂住他嘴巴拽进府中,山黛与周怀澈紧跟其后。
男人面色通红,想发声嘴巴却被死死捂住,只能咿咿唔唔发出些意义不明的音节。
阿甲抽出袖笼中的短刀抵住他咽喉,男子彻底软了下来,浑身抖如筛糠,还没下手便见三魂六魄已失了一魄。
山黛心头一紧。她只想给此人点颜色瞧瞧,却不想他真的命丧于此。可周怀澈暴戾如此,恐怕……她闭上了眼睛。若是能早点将他赶走就好了。
“趁成城门关前赶紧滚。本王是怕脏了手,若再闹事,这刀可真就扎进你脖子了。“
男子哆哆嗦嗦点头称是,夹着两腿屁滚尿流地跑了出去。
周怀澈冷眼瞥向一副小人得志模样的山黛:“少掺和这种事,记住你的身份是我的王妃。”
山黛气急,但众人面前也只得俯首:“臣妾领罚。但若是遇到这种事,臣妾该如何应对?”
“如果我是你,我会等一个有权势之人来处理。”
“要是你晚来一步呢?小茜岂不是要被拆了头发,当街凌辱?“
周怀澈轻哼一声。幼稚。
他不再停留,转身便走。但恍然间,他似乎想起了一个跪在大殿前的长街上的少年,也是披头散发,浑身青紫,等着一个什么人来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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