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宏廿五年六月。
江照月去金秀阁，当众被两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外室挑衅，看中的簪子也没了。
她气得牙痒痒，不过回府时路过瑞祥轩，进去做了两身时新的衣裳，心情又好起来。
到花林院，女侍们给她做了一桌丰盛的餐食，她也高兴地吃完，早把刚刚的不悦忘在脑后。
不过不知道是哪个爱嚼舌根的，把这件事捅到符飏跟前。
他当值回家，特地带医师来看江照月。
“月儿你放心，她们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我不会让你和孩子有事。”
江照月其实不在意那两人，但顺从地附和奉承。
七月，符飏醉酒而归，又进了江照月的院子。
他说了很多：“月儿记得那两个外室吗？她们是蛊女，来自南方。九溪......和你旧时的住处也不算特别远。”
“告诉你，她们的家人犯了事。我抓到了其中一个，正在审。不出一个月，就能知道他们的据点了。不日他们就会被监禁。也算给你出了口恶气。”
江照月随口问：“犯了什么事？”
“他们精通巫蛊之术。”
“啊.....那她们那日会不会已经对我下蛊？”
“哈哈。不会......她们身上没有蛊。都在我这。”
“那她们的家人会去坐监吗？”
“不。也算吧。我特地给他们找了个地牢。”
“为什么？”
“啧。巫蛊之术......有时候很有用。把他们交给官府，太浪费。”
江照月听得汗涔涔。
改日她将这个事情告诉了已经被她招进府里做医师的袁芝。
袁芝医术高明，在这方面见识丰富。对于九溪的巫医林氏，她也略知一二。
她说：“唉......九溪横生祸端。”
“他们是好人？”
“巫医也是医。他们族内的古籍和技法珍贵，千金也不能比拟。巫医不常出门，但出了门，便会救助病弱。我爹小时候被蛇咬伤，便是被路过的巫医所救。前两年覃婆婆，就是从前和我们一起玩的小珍的祖母，在回娘家的路上突发心疾，幸好遇上了巫医，才捡回一条命。“
“他们为善一方，但外头人心叵测，总是对他们神秘的蛊虫忌惮又渴望。他们藏在山里很多年，没想到还是会被找到。”
“那怎么办？我们要不要提醒他们？”
“如何提醒呢？我们不知道他们的藏身之处。山高路远，大约也来不及。若是被符飏发现，我们两也自身难保。”
袁芝叹气，又说：“我尽力一试。看看能不能找人传信回家，让父亲帮帮忙。”
江照月问：“要不要将此事告诉那对姐妹？或许她们有联系家里的方法。”
袁芝也拿不准：“她们身份特别，不同于普通外室。你要告知她们，得找个掩人耳目的方法。况且她们不一定愿意相信你。不管怎样，你自身的安危最重要。”
“那我再想想。”
*
江照月最终还是去了林家姐妹所住的别院。
她借着撒泼砸东西，趁机把消息告诉了她们。
江照月怕她们不信，还换成充州口音，说了自己家里有人行医，也有人受过巫医的恩惠。
她说有什么信息，还会来告诉她们。
林橙黄还懵懂之际，林橘绿尽力镇定，接着飞速和江照月约定了一个交换信息的方式。符飏的眼线四处都是，她们这样明目张胆有往来，很快会被怀疑。
北侧房后第三块石砖可以推开，放置东西。
林橘绿其实不知道她可不可以相信江照月。
她们只见过一面。甚至她们还对她出言不逊。她帮她们，是真心实意吗？
可是事关家人，她不得不信。
她们没有方式联系得上家人。而且她们自己也不知道九溪村的位置有没有改变。不过即便是迁
移，家人也会在旧址留下线索，以供外出的族人找到回家的路。
所以无论如何，她们要知会家人有危险，只能自行前往。
江照月不时便翻墙出去，同她们交流消息。
符飏还在审问林家人，暂时没能问出什么来。
江照月还知道了林家姐妹的过往和符飏的狠毒。她心里只为她们感到悲伤。她对符飏没有感情，所以也说不上失望。当然，她心中后怕，想着自己的私情可不能让符飏发现，不然就难办了。
那时候符飏应当是忙着九溪那边的事情，他和亲信都不怎么在侯府，所以江照月做这些事情，刚开始没有人发现。
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从静湖观回来不久的符玉心发现了。
江照月其实有点惧怕侯府的这位小姐。符玉心虽然终日笑着，但眼底总是阴冷的，像一条毒蛇。
好在符玉心不知道基于什么原因，竟然没有向她父亲揭发。
她说：“姨娘有身孕，行动不便。我可以替你去送信。”
符玉心说这话的时候，江照月才头一次觉得，她脸上的笑容发自内心。
后来她得知符玉心的经历，才明白为什么她会有这样的变化。
符玉心勤勤恳恳去当信使。
甚至给她们出谋划策：“她们得逃走。我能拿到两张人皮面具，供她们在途中隐藏身份。”
逃亡还需要路引。
买路引要谨慎。万一碰到什么不靠谱的，出卖了她们，一切都前功尽弃。
符玉心由于修行的缘故，不少时间都在和三教九流打交道。她很快找到了一个在暗市做路引的贩子，交了定金，约好三天后取货。
变数就出现在取货的那一天。
符飏回府了。
他召来符玉心，要问女儿的功课。
符玉心脱不开身，那只能江照月去取路引。
江照月没有去过暗市。
她把自己围得严严实实，按照符玉心的指引找到暗市的入口。
里面鱼龙混杂，走动的人很多。
她好不容易找到商贩，连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把路引揣到怀里。
一路有惊无险地出了暗市，叫了辆马车回去，到半程时停下，又改为步行。
正走着，忽然有人从背后叫住她。
“三姨娘？”
这是凌亥的声音。
江照月战战兢兢。怎么这么倒霉，遇上了凌亥？
对方三两步就到她跟前，不由分说就扯开了她蒙脸的布。
“我从后面远远看见有人的步态和您相似，没想到还真是您。多有得罪。”
步态......她居然因为步态而暴露。
凌亥随即狐疑地看着她：“三姨娘，恕属下问一句，入夜了，您怎么一人在外，还打扮成这样？”
怎么办？
江照月吞咽口水，飞快地想着脱身的办法。
“我......我......”
她不自然地眼神飘忽。
忽然，她想到这里离江令真的住处不远。
“我来找妹妹。”
凌亥皱眉：“要找小江娘子？所为何事？”
江照月紧张地握着手腕的玉镯。是啊，找妹妹为什么要半夜来，还穿得像贼一样？
贼......
她支支吾吾：“你能不能别告诉别人？”
凌亥应允。
“我......前两天和江令真争吵，气不过，我就拿走了侯爷送她的镯子。但今晚侯爷回来，我怕江令真发现镯子不见，去和侯爷告状。所以......我想来把镯子偷偷还给她。”
“.......”
凌亥说：“如此。那我送您去江娘子的住处。既是还东西，自然要当面还。”
他仍旧有所怀疑。
到了别院，困倦的江令真一脸不悦地迎客，却莫名其妙地看她姐姐塞给她一个玉镯。
“还给你”，江照月声若蚊蝇：“上次来不小心拿错了。”
江令真正要发火，却发现状况有异。凌亥怎么会来？江照月穿的这又是什么？
“江娘子，这可是您的玉镯？”凌亥此时问。
“......是。”
凌亥的目光逡巡在她两身上，没再多问。
江照月松了一口气。
她转身要和凌亥一起走。
江令真却坏心眼地叫住她：“姐姐既然来了，不如和妹妹多聊聊天吧。就像小时候那样，我们秉烛夜谈。”
*
江令真也加入了这场逃亡的谋划。
那夜江照月来访，她很快就察觉到不对，于是留下了江令真。
江令真熟悉她姐姐，知道她在撒谎，硬要逼问她到底藏着什么事情。争执间，她发现了江照月怀里的路引。
江令真聪慧，本来也对符飏的外室们知道得一清二楚，三言两语间，连猜带骗，便将事情摸了个明白。
和江照月不同，江令真那时真心实意爱着符飏。
她一开始不信符飏能这样心狠。
后来她跟着符玉心，偷偷潜入院子里，和林家姐妹见了一面，亲眼看见她们身上可怖的伤痕，才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是什么意思。
可是尽管如此，她仍旧心存侥幸。或许她是特别的，符飏永远不会那样对待她和她的家人。
不过她也没有揭发她们。
她怀揣着一种复杂的想法，想要见证她们的逃离。
她审视那两张路引：“做得很粗糙。况且届时她们逃走，符飏肯定会从制作路引的人那头入手找人。恐怕过不了多久，他就能知道她们的化名。”
江令真书画俱通，擅长模仿。在荔山时，她经常往来县衙协助父亲处理公务，对路引很熟悉。
她说：“我来做。”
*
逃离定在八月十五，中秋团圆佳节。
这个时候符飏会在侯府家宴上，看管林家姐妹的护卫也会因节日而有所松懈。
林橙黄和林橘绿等待这一天等待了很久。
她们原先并不敢相信江照月等人。毕竟那是符飏的宠妾和女儿。
那时偶尔午夜惊醒，林橘绿甚至还梦到，这都是符飏设下的一场局，那几个女人都是假意帮忙，目的就是为了让她们赶快回到家里，而符飏的眼线已经悄悄跟在后头，只等她们到家，便将所有人一网打尽。
信任的锚点真正产生，是源于符玉心。
她告诉她们符飏对她和弟弟妹妹犯下的恶行。她也好，林家姐妹也好，她们在相同的处境。只要她们能逃走，或许她也有机会。
不过林家姐妹不敢抱太大的期盼。
她们已经失败过一次，知道符飏追踪的手段。
但这是她们仅存的机会。
她们拿着掺了蒙汗药的月饼，逐个分发给院里的丫鬟和护卫。
监禁者的属下们笑意盈盈，都向她们道谢。
未防有人没吃，她们又点燃有迷药的熏香。
终于，院子里四处寂寥。
林橙黄和林橘绿贴好人皮，换上衣物，从后墙翻越而出。
今夜还不能使用路引出城。否则符飏通过排查中秋出城的人，也能轻易地锁定她们的行踪。
她们要从城北的小道穿出淮京城。
月圆之夜，城内熙熙攘攘，孔明灯和烟火布满天际，一派热闹的景象。
林橙黄和林橘绿逆着人流穿行其中，心脏砰砰地跳。
很快，她们来到城北的小道，钻入漆黑的树丛，通往城外。
来到城外还不能停歇，她们加快步伐，赶往符玉心为她们埋藏行囊的地点。
行囊里多数是金银细软，还有替换的路引和人皮面具。
她们顺利拿上行囊，马不停蹄地赶往下一个城镇品阳城。
天蒙蒙亮，她们跟着第一批进城的人走入。
守城的官兵似乎心情不佳：“路引拿出来！”
林橙黄连忙把二人的路引拿出来，转换声线：“官爷，我们是游商，从临州来谈生意。”
官兵翻看着路引。
二人的脸色不由得紧张。这个路引......到底能不能用？
等待的时间被一点一点地拉长，她们惴惴不安，等来究竟是赦令，还是判罚？
不知道过了多久，官兵终于把路引塞还给她们，仿佛天神降旨：“走吧。”
*
符玉心给她们各自准备了三张人皮。江令真也给她们准备了对应的三个身份。
按照计划，她们不能直接回到九溪，否则相当于自投罗网。
她们得迂回绕路而行，而且要变换身份。
这是很辛苦的一件事。身份太多，有时候会混淆身份，说错话，漏了马脚。所以每日都得很注意。
她们心中仍旧焦虑。虽然九溪村很难找到，被捕的族人也不会轻易吐露真相，但终究怕有变故。迟一日回到九溪，家人便多一日处在危险的境地。
可是她们也知道，她们不能被捕。被捕之后，便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回到九溪时，有两个人皮面具已经完全用不了。
她们匆匆换上最后一张人皮，赶往家里。
但路过街上，她们却猛然看见官府贴出的一张告示：山林起火，深处发现一村庄，村民皆成骸骨。
而无人生还的那个村子，和她们记忆中九溪村的方位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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