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已过。外头的雨仍旧淅淅沥沥地下着，阴暗的冷意丝丝缕缕，浸入屋内。
卢宴容三人对于帮林家姐妹逃亡一事供认不讳。
卫明展真心实意：“姐妹情深，不外乎如此。”
李霁的目光扫过江照月和江令真：“三姨娘和四姨娘之间的嫌隙，恐怕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一点一点消弭。”
江令真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否认：“我和江照月合作，不代表我和她摒弃前嫌。她抢走侯爷的事情我始终记得。”
江令真又冷笑：“况且我的好姐姐后来可是眼见我被侯爷休弃，却一声不吭，放任我自己在郊外孤苦生活呢。”
“符飏休弃外室，可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既然四姨娘提到了，那我们可得好好说说。”李霁微笑。
“毕竟这涉及到和平康侯府相关的第二桩谜题”，她的语速慢下来，接着吐出了几个危险的字眼：“——贺钰之死”。
江令真心头猛然缩紧。
李霁说道：“元月，符飏在贺钰的怂恿之下，欲求娶黄小姐，因而休弃了你。你于是到郊外生活，与贺钰交好。可是贺钰只是想玩弄报复你，很快就将你抛弃。”
江令真面色冷静：“没错。我和贺钰的过往，此前我已经告知了你们。”
李霁说：“是。但你隐藏了一件重要的事。“
江令真还在猜测会是哪一件事，上首端坐的卢宴容心里却已经有了答案。卢宴容伸手揉眉......戴尹到底是恨她。
江令真问：“什么？”
“那时你已经有孕。孩子的生父是贺钰。”
江令真几乎要从椅子上跌落。他们怎么会知道？袁芝已经逃离，贺钰死了，她的孩子也没了，他们怎么会知道？
另一边的江照月心慌不已，焦急的情绪溢出了眼眶。罗如瑛则看向了卢宴容，眼神复杂。
江令真平复心绪，准备抵死不认：“你胡说八道！那就是侯爷的亲生骨肉！”
卢宴容盯着李霁：“戴尹和你说了什么？”
李霁回望她：“表嫂何必明知故问。”
李霁走近江令真：“看来她没有知会你们这件事呢。”
“平康侯府夫人，在婚后第二年，便因为丈夫不忠，而给其下了绝育药。毒素沉积，在符飏的骨内留下了痕迹，虽然细微，但托凌微子的指点，仵作最终还是检验了出来。”
江令真呼吸急促，不可置信地看向卢宴容。
她回想起过去的许多事情，现在都有了解释......原来卢夫人早就知道她的孩子不是符飏的。她分不清她此时是震惊多一些，还是动容多一些。接着她又后怕，凌微子原来也知道此事，那么她和姐姐其实一直都处在危险的境地......
江照月那头同样愣在原地，忽然觉得自己原来像个傻子。卢夫人都什么都知道，却还愿意为她遮掩。她心中酸涩，眼角不受控地落下了泪。
沉默了很久的罗如瑛开口：“单凭凌微子一人之言，便能证明是夫人给符飏下药吗？或许是凌微子自己妒恨符飏比他风光，进而下毒，也未可知。”
“当然”，李霁笑道：“倘若双方各执一词，确实很难分辨。”
她话锋一转：“不过铁证如山的是，符飏不会再有亲生子女。”
“所以四姨娘，你发现自己怀孕之后，都做了些什么？”
江令真不作声。
“那我猜一猜。”
“贺钰自然不会因为这个孩子就娶你入门。你当时一定很不甘心。你不明白自己努力半生，终究却落得如此下场。”
“那时候，你是不是想起了你姐姐的经历？贺钰一定告诉了你，他是如何帮你姐姐嫁入平康侯府的。”
“既然姐姐可以，那你又有什么不行？”
“但要靠这个孩子回到符飏身边，第一，符飏和黄小姐的婚事必须不能进行下去，第二，你得堵住贺钰的嘴巴，第三，你还有找一个机会同符飏重归于好。”
“你很聪明。你了解贺钰的品性，你利用了他的自大和自卑，向他许诺了一些事情，比如帮他获取平康侯府的财富，或者是他乐于见到符飏帮他养孩子......总之他最后决定帮你。接下来，你又找到你姐姐，用她和袁吕庆的私情做要挟，要她做你的内应。”
“之后的事情便简单了。贺钰搅黄了符飏娶平妻一事，他和江照月合谋，给你和符飏制造了相处的机会。最后，依靠医师袁芝的帮助，你走你姐姐走过的路，成了四姨娘。”
江令真神色控制不住地发青。
李霁还追问：“我所言可对？”
江令真还是没有说话，反而江照月在后边叫：“你乱说！”
李霁不理会她，而是继续对着江令真说：“可是我们都知道，贺钰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他连同僚都能杀，你和他合作，简直是与虎谋皮。”
“他哪里肯让你好好过日子？他会来不停纠缠你。且他好赌，输掉了俸禄，欠下债务，肯定要找你要好处。”
“到了后来，你和他的会面被平康侯府的小厮撞见。你从那时意识到，你必须得除掉他了，是吗？”
江令真终于说：“我哪有这个本事？贺钰死在狱中，和我有什么干系？”
李霁说：“贺钰死于蛇螂蛊毒。”
“你莫不是想说，我帮了林家姐妹，所以她们将蛊虫送给了我？”
江令真又道：“可是她们的蛊虫都已被符飏尽数收走。不信你去问龚午、去问凌微子，他们会告诉你，我说的都是真话。“
“确实。此事你并未说谎。”
“那么你还要指控我什么？”
李霁则笑：“林家姐妹没有把蛊虫直接给你，但她们或许告知了你们蛊虫的习性和使用手段。”
“九溪的蛊虫性喜湿热，常养在阴暗狭窄的地方。”
“符飏性情多疑，极有可能就将蛊虫藏在平康侯府内，放在他眼皮子底下。再结合蛊虫的习性，不难猜到，终日烧香而少有人迹的佛堂会是最佳的藏匿地点。”
“你盗出蛇螂，在与贺钰会面时悄悄种下蛊虫。接着，你向符飏揭发他杀同僚的罪行，使其入狱。最后，你只需要在平康侯府内，静静地等待他毒发身亡，一切的秘密都会随之烟消云散。”
江令真的眼睛里只有冷色：“你没有证据。都是猜测。”
李霁说：“那我再猜猜。”
“你的孩子，早就没了。”
江令真的心顿时沉下来。她回道：“你不是在场？你和卫大人逼得我被迫自尽。”
“我所指是，你的孩子在此前便没了。这大约是一个做母亲的所不愿意见到的事情，但很抱歉，四姨娘，我必须要说。”
李霁说：“我请了太医，此刻她正在门外候着。你若认为我说的有误，大可以请她进来为你诊疗。届时，你的孩子到底是什么时候没有的，恐怕一清二楚。”
江令真忽然笑了：“还真是有备而来。”
“不必了”，她说：“我告诉你吧。我不可能生下贺钰的孩子。”
“在他抛下我的一个月后，我发现我有孕在身。我怀着希望找他，但你知道他和我说什么？他说我浪荡，这肯定不是他的孩子。”
“我那时彻底明白，贺钰就是畜生。我抓了药，回去便煎好服下。”
“买药的钱是我仅剩的积蓄。或许是小药铺的剂量不准，我服下后腹痛不已，昏睡了过去。我差点以为自己要死在那间狭小的房子里。”
“世人会如何评价我？一个命运坎坷的外室，还是嫌贫爱富的贱妇？我不甘心。你说得对，我就是不甘心。”
“我捡回一条命，在满屋的血腥里醒来。我恨那些我付出了真心却恶意待我的人。”
“所以我假装我仍旧有孕，我要重回平康侯府。”
她最后重重地道：“但我没有杀贺钰。”
一扇窗没有关紧，雨水飘进，落到寂静无声的室内。
“你很像你母亲”，李霁忽然说：“我和你母亲有过几面之缘，私下里，我拜读过她写的许多诗词。崔熙姐姐文情横溢，笔风灵动，实在是不可多得的才女。她如果知道你最后能长成一个心性坚韧、不肯认输的女子，一定会觉得欣慰。”
听闻李霁提起逝去多年的母亲，江令真冷漠的眼睛里浮现出不同的情绪。她活成今日的样子，不人不鬼，整日算计，母亲真的会欣慰吗？
她自嘲一笑：“我娘年轻时是名动京城的贵女，才德具备。而我呢，是个攀附高枝、作践自己的毒妇。她若是见到我，大概也不想认我这个女儿。”
李霁说：“你可知道鲁城夫人？”
江令真有印象。
李霁见她不说话，只当她不知道：“鲁城出生于农户，有过四任丈夫。她的最后一任丈夫是定骁将军。逢本朝与禹国开战，鲁城随丈夫前往战场。定骁将军不幸被擒，城池危在旦夕。鲁城独自一人前往敌营谈判，遣军士潜入敌后营救。最终将军获救，军心振奋，大败禹国。鲁城因功获封二品诰命，从此称鲁城夫人。但即便如此，鲁城的名声不好，有人议论她踩着男人往上走，她不贞而善妒。”
“崔熙姐姐不这么认为。她十六那年，为鲁城写传记，言其忠勇果敢，能人所不能。这篇传记流传甚广，鲁城的名声也因此有所好转。”
“为自己而活，向上走，又有什么错？令真，你母亲不会因为你的不甘心而失望。倘若你沉溺于当下的困境脱不开身，她反而会觉得难过。”
江令真不知道李霁此言有几分真有几分假。但她此刻宁愿相信这是真的。
她垂下眼，睫毛微微翕动，沾着水珠。或许是飘进来的雨。
李霁挡住了江令真，坐在对面的江照月看不见妹妹的神情。她有些担心。
卢宴容和罗如瑛的目光相接，无言之中，二人不约而同，在此刻为崔熙的结局而感到伤怀。一代才女，最终却死在边地的产床之上。
江令真问：“我娘会后悔生下我吗？”
“我不知道”，李霁说：“她是你的母亲，她是否爱惜你，你是最清楚的那一个。”
江令真安静了好一阵，说：“为什么她从来不入梦里见我呢。”
屋内变得更寂静。原本剑拔弩张的几个人都陷入了一阵莫名的情绪里。
或许也想起了自己的娘，卫明展背过身去擦擦眼角，暗暗想，等这事结束，他一定要回一趟顾郡。
李霁说道：“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一起在圣清宫为她立一个灵位。你有空可以常去和她说说话。”
江令真却说：“我将我母亲留下的书册都带了回来。我整理了大半部分，还差一些。你可不可以帮我继续整理？我不想让母亲的心血，和她的名字一样消弭于世。”
李霁郑重地承诺：“好。”
“哦，还有，你猜得没错。是我杀了贺钰。”
江令真接着平静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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