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州四月的风裹着沙砾,把James的滑板轮声打磨成粗糙的摇滚鼓点。某天周末,他倒滑着穿过社区篮球场,黑色T恤上印着褪色的艾薇儿乐队logo,金发挑染的蓝紫色在阳光下像跳动的电弧。
"碗池今天没人!"他刹车时掀起一阵尘土,板尾精准地停在我脚尖前五厘米,"敢不敢试drop in?"
所谓碗池,是极限公园里那个混凝土浇筑的巨型U型池。边缘漆成毒液绿,底部积着前夜的雨水,倒映出德州过分蓝的天空。去年有个加州来的职业滑手在这里摔断锁骨,但此刻James的眼睛亮得像发现新大陆的探险家。
"跟着我数拍子。"他把蓝牙音箱卡在防护网缺口,艾薇儿的《Sk8er Boi》前奏炸开时,板轮已经压上碗池边缘。我永远记得那个画面——他像叛逆天使俯冲而下,骷髅头项链飞起来咬住阳光,板面与混凝土摩擦的尖叫混着鼓点,完美卡在"他不过是个滑板少年"的歌词上。
我第五次摔在池底时,膝盖擦出的血珠渗进破洞牛仔裤。James从裤兜掏出皱巴巴的OK绷,上面印着漫威英雄图案。"伤口是勋章,"他撕开包装时吹起额前碎发,"比凯文那家伙手上的吉他茧酷多了。"
确实,当我们带着淤青回家时,凯文正在车库苦练《Complicated》的和弦。他指尖的创可贴比我们还多,但那些伤口藏在皮肤褶皱里,不像我们的伤痕张扬在阳光下。
回到家,我问妈妈有没有擦跌打伤的油,妈妈看到我膝盖上的淤青时,她受到了惊吓:“小Rin,这是怎么了?”
“我和凯文,詹姆斯一起去滑滑板了。”
“你不会滑滑板呀!”
“对,我在尝试。”
“天哪,下次如果还要玩的话,必须准备好护具。”妈妈走去抽屉翻找医药箱,“没想到小Rin也会做这种活动。”
药油的薄荷味在膝盖上灼烧时,记忆突然倒带。母亲颤抖的指尖沾着褐色药液,在台灯下折射出琥珀色的光晕。"这是詹姆斯教我的Ollie动作。"我摩挲着运动裤破口边缘的纤维,"其实只离地十公分。"
母亲翻找医药箱的响动惊醒了玄关的招财猫摆件,它的铜铃铛发出1999年产自浅草寺的余音。当棉签触及擦伤最深的那道裂口时,我忽然想起三岁在明治神宫摔破膝盖的场景——和服下摆的仙鹤刺绣染了血,母亲用樱色手帕包扎,而我咬着金平糖没哭出声。
窗外的蓝花楹突然簌簌作响,风铃奏起横滨港的潮声。那些被药油封印的淤青,此刻正随着太平洋的脉搏跳动,将十四年的乖顺外壳震出细密的裂纹。上好药之后,我走上了二楼我的房间,看着小时候照片里那个看起来乖巧文静,总带着腼腆抿嘴笑的我,我对她说:“你也没想到你会变吧。”
我蜷缩在阁楼的老式转椅上,德克萨斯的月光正从百叶窗缝隙渗入,在蓝铃花标本上切割出横滨港的经纬线。这枚夹在《源氏物语》英译本里的干花,是十四年前离开神奈川时,祖母塞进我掌心最后的故乡,至今它仍蜷缩在"帚木"章节的页缝间,保持着十四年前横滨港告别的姿态。
指尖抚过书页上的咖啡渍,恍惚又听见成田机场的广播。三岁的我攥着蓝铃花,看行李箱托运带吞没母亲的漆器食盒。英国阴郁的云层下,我学会用伦敦腔的"Excuse me"替代京都腔的"失礼します",把神社绘马换成教堂告解室,直到语言像错位的关节,在喉间发出生涩的摩擦声。
三岁以前都在日本生活,依稀记得周末妈妈会带我去神社祭拜,祈福。我总是那个乖巧,不哭不闹的孩子。三岁后来到英国,完全不同的环境,尤其是语言,我花了很长时间适应。
来到英国,我发现只有在我们家,爸爸妈妈会和我讲日语,而一到幼儿园大家都在讲我听不懂的英语,所以我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非常恐惧,非常排斥去上幼儿园。
渐渐地,我开始变得自闭,不爱说话,一天回到家,妈妈和我说话我都一声不吭,好像得了失语症。妈妈发现我的异常后连忙带我去医院,让会讲日语的医生问诊。
"这孩子活在自己的时区里。"戴着圆框眼镜的老医师叹息。母亲攥紧袖口,袖襦上绣着的鹤突然振翅,抖落几根金线。
现在我才明白,那所谓的障碍不过是大脑在自行切换语言系统——当医师用日语问诊时,我正用刚学会的英语数窗外货轮烟囱冒出的环形烟雾。我仿佛看见烟雾在黄昏中凝结成日语五十音,又被集装箱起重机撕碎成ABC字母云。
妈妈为了我,休假在家,加强补习我的英文,这对我帮助很大。母亲开始在家实施"语言隔离政策":玄关用英语,厨房用日语,浴室则成了无人监管的法外之地。某天我躲在浴缸里用日语自言自语,蒸汽在瓷砖上凝成歪斜的假名,像被冲上岸的水母。
五岁的时候,我的英语已经变得流利,我能和我幼儿园的朋友们互动,性格也开始变化。我在电视上收看的影视作品也开始从日本本土到欧美主流。看的电影从宫崎骏到哈利波特,我开始不断吸收新的文化,同时日本文化仍然流淌在我的血液里,他们混合成一体。
七岁时候的照片从手册夹页滑落:我站在伦敦塔桥前,手里攥着半融化的金平糖。羽织外套下露出英国校服衬衫领,脚上的红皮鞋沾着泰晤士河南岸的泥。
"为什么樱花会落在英语课本上?",“为什么雷丁的英文是Reading——‘正在阅读’,地名取一个动词进行时不是很奇怪吗?”我在日记本上写满无解命题。在上小学的第一天,一个男孩撕碎了我的折纸鹤,说这是"恐怖分子的飞机"。那天深夜,我把蓝铃花标本夹进《简爱》,书页上夏洛特的呐喊突然有了咸涩的海风味。
Evelyn送的樱花瓣书签在书桌上泛着光,与凯文修琴用的新加坡虎标镇痛贴形成诡异对峙。当电脑弹出视频通话请求时,我正用放大镜观察花瓣上的纹路——那些被压扁的脉络,像极了移民局公章在护照上的烙印。
在和Evelyn聊到雷丁和德州的天气区别时,我突然想起在英国雷丁遇到的第一场暴雪里,我发明了"三语人格切换法":用英语背化学公式,用日语写俳句日记,用法语骂摔坏我招财猫的橄榄球队长。蓝铃花标本被藏在镜框背面,每次照镜子都能看见故乡在瞳孔深处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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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吃完饭我打算去校图书馆逛逛。中午的阳光像融化的黄油,缓缓渗入图书馆的落地窗。我站在日文文学区的木质书架前,指尖扫过一排排书脊——川端康成的《雪国》泛着冷冽的蓝,东野圭吾的悬疑小说排列成整齐的黑色琴键,而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正安静地躺在它们中间,书脊微微翘起,像是等待被唤醒的梦境。
就在我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那本绿色封面的瞬间,另一只手从侧面伸了过来。我们的指尖几乎同时碰到了书脊,又像触电般同时缩回。
我转眼抬头定睛一看,正午的阳光恰好穿过他的发梢。中分的黑色卷发在光线下泛着深棕色的光泽,白衬衫的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麦色的手臂。这个距离让我看清楚了他的鼻梁附近洒着几颗雀斑,像是被谁随手撒了一把星星。轻薄的白衬衫下勾勒着宽宽的肩膀。
“不好意思,你拿吧。”他的手掌往书的方向轻轻摆了摆,把剩下的唯一一本《挪威的森林》礼让给了我。
我点点头微笑表示感谢,就把这本书拿了下来。
我们最终一起入座了在窗边的双人桌,这附近没人,也没有在学习的学生。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画出金色的条纹,周围安静得能听见书页翻动的声音。
“你也喜欢村上春树吗?”他突然小声发问。
“比起喜欢,其实只是想把一个只看过开头的故事看完。你呢?村上春树是你喜欢的作者吗?”
“他的其它作品有看过一些,但是这本书最有名,我却还没看过,所以想拜读一下。”
“如果是这样的话,要不还是你借去吧。”我突然感到抱歉。
“没关系的,等你把书还回来了,告诉我一声就行。”他露出了微笑,“忘了自我介绍,我是Joe Kim(金乔伊)。”
“我是早川凛。”
“你是日裔?”他瞪大了眼睛。
“是的,我的父母都来自日本。”
“我的父亲来自韩国,我的母亲来自日本。”Joe把手放在了胸口做着自我介绍,他突然笑得更开心了,“那你会说日语吧?”
我点点头,当他用流利的关西腔日语打招呼时时,我差点打翻了手边的冰咖啡。
"我妈妈坚持要我在家和她说日语,"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虽然我的关西腔总是被她说像'寿司里夹了泡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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