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觉扭头对达瓦卓玛飞快说了串藏语:“****。”(上次开会就给大家说过,这些人要住在村子里,你现在这么不配合不是打我的脸吗?)
老太太手里的转经筒突然停住,脸上透出为难:“***。”(家里都是女人,不方便。)
班觉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人家是带着党的政策来的!脱贫攻坚、乡村振兴,十一作为党员不该带头支持?)”
达瓦卓玛望向唐卡上的白度母:“***。”(这......我得问问十一......)
班觉瞪眼:“***。”(这有什么好问的,十一是党员,她肯定是要同意的。)
老太太的目光再次落到江让脸上,年轻人白皙的面庞被高原的阳光镀了层金边,那双小鹿似的眼睛诚恳地望着她,她突然想起年轻时去拉萨朝圣,在大昭寺前遇到的汉族小喇嘛,也是这样干净的眼神。
转经筒又“吱呀”转起来,达瓦卓玛轻轻点了点头。
见老太太松了口,班觉大笑一声:“你看嘛!”随即拍了拍江让的后背:“我们藏族人的热情,比耶拉雪山的太阳还烫嘞!”
知道老人家答应的有些勉强,江让起身,双手合十的向老人家鞠了个躬:“奶奶,给您添麻烦了,您就当多了个孙子,洗衣裳做饭,还有放牛这些活儿,我都能学着做。”
看他不仅面相好,态度也诚恳,达瓦卓玛这才点了点头,露出笑意。
班觉甩甩藏袍袖子:“好嘛!要多帮我们宣传哈哦。”他掏出手机晃了晃,锁屏竟是江让的剧照:“我女子天天在抖音刷到你,说你出名的很。”
江让抬手抱拳:“一定!”
从达瓦卓玛家告辞后,江让就先回了县城,屁股还没坐热,Lydia的电话就来了,他用肩膀夹着手机,抽出支烟。
电话那头Lydia声音冰冷:“环江影业官宣你主演《雪线》才两小时,'江让夜会富婆'的tag就上了热搜,同样的照片,同样的文案,连水军编号都和前年那批重合。”
火星在指尖明灭,江让望着县城广场上巨大的“乡村振兴”标语牌,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看来,想搞我的还是同一批人,我该夸他们念旧吗?”
“你脱了八万粉,江让,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江让缓缓吐出烟圈,两年前那场风波硬生生给他裹上一层肮脏的外衣,按他的脾气,早该站出来澄清,可公司要他冷处理,片方也逼他缄默。
没人信他,他们都怕他一开口,对方就会甩出更多伪造的“铁证”,让他在资本的围猎中彻底完蛋。
最后,在各方的算计下,他只能认下这个屎盆子。
而那场风波,也成了他人生里永远晾不干的潮湿,稍有点风吹草动,就会再次掀起狂风暴雨。
“声明已经发了,黑热搜也已经在撤了,但...我觉得还需要更积极的应对方案。”她调出一份企划书:“《把树种满西北》,两期录制,既不影响电影拍摄,又能重塑公众形象,观众看见你扛锄头种胡杨的样子,怎么都会质疑一下那些P过的车窗照吧。”
烟头摁灭在易拉罐里,发出嗤响:“Lydia,你见过磕长头的人吗?走三步退两步的综艺,不如一步一叩首的修行。”
《荒原之狼》爆红后,他确实迎来了事业高峰,但这两年拍的全是清一色的偶像剧,虽然帮他积累了人气,但还远达不到他对自己的期望。
《经幡向西》是他等了两年才等到的机会,既是转型之作,也是冲奖之作,他决不允许任何事情分散他的专注力。
“你该知道这挡综艺是在哪个平台播出,那是谁都能上的吗?”Lydia放慢语速:“出现在那里,就是最好的背书。"
“这时候特意跑趟西北,就像是一场心虚的表演,说不定会适得其反,还是等我多积累些拿得出手的作品再说吧。”
“......”Lydia抿了抿唇,要知道,这综艺也不是谁都能拿的到的,要是其他艺人,她不会给对方讨价还价的机会,但江让不一样,她知道他背后是谁,这点儿黑热搜不至于对他产生什么威胁,只是,他从出道起就黑料缠身,总归不是一条坦途:“......我再想想。”
“嗯,”
窗外传来藏族阿妈清凉的歌声,混合着转经筒的铜铃声飘向雪山,江让想起达瓦卓玛家佛龛前那盏长明灯,幽微却倔强,像极了他重新点燃的野心。
他掏出打火机,金属盖子弹开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火光映亮他深邃的眉眼,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手机屏幕弹出新信息。
【从一一历年比赛合集】——“从一而终”后援会。
指尖在屏幕上轻轻一划,他熟练地将文件转存到网盘,随即跟上粉丝们的队形,发出一个可爱的猫咪表情包,这个名为“娇娇”的小号已经在这个粉丝群里潜伏了整整一年。
【娇娇,打听到一一的消息了吗?】ID为“圆圈圈”的群友@他。
【没有呢,也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是呀,好怕她被人欺负,呜呜呜。】
群里仅剩的一百三十七个成员都是经历过脱粉风波后依然坚守的死忠粉,大家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起从一一被禁赛的始末,字里行间都是心疼与不甘。
江让退出群聊,点开刚下载的比赛合集,烟灰抖入易拉罐,擦出细微的沙沙声。
合集里的比赛他基本都看过,要说最难忘的,还得是她第一次参加世锦赛。
那一年她十八岁,初登世锦赛舞台,却在首轮就碰上日本队一姐,加之比赛是在对方主场进行,满场喝彩声如浪潮般压来,从一一连丢三局,节奏全乱,连电视转播都已切走,仿佛默认她撑不过这一关。
可就在第四局开始前,她忽然给自己叫了暂停。
镜头里,她右手握着矿泉水瓶,左手抵在腰间,清瘦的脊背绷得笔直;昏暗的场边灯下,少女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但也没有了往日的那种平静。
随着倒计时的结束,强光轰然泼下,少女倏然抬眸,瞳仁里燃起烈焰,所有强装的平静在这一刻裂开细缝,露出底下沸腾的岩浆。
但转瞬即逝。
第四局,她开启凶悍的反扑,仿佛每一板都生死攸关,那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搏杀,她周遭的空气都变的紧绷,好像有一根无声的引线正在缓缓燃烧。
决胜局最后一球落地,场馆骤然死寂。
“God it !”引线的尽头,从一一握拳挥拍,振臂高呼,引爆全场 。
锐利的双眸扫过对手,她赢了,她像一个将军,打了一场漂亮的翻身仗!
江让不自觉的调大音量,紧绷的情绪随着少女的欢呼逐渐平缓。
自从前年在佛罗伦萨偶然遇见,这个眼神倔强的小姑娘就像一粒种子,悄无声息地扎进了他的心里。
他收集了她所有的比赛录像、采访视频,甚至粉丝拍的路透照片,就像他的影迷追逐他的作品那样痴迷,只是他从未想过,已经快三十岁的自己会通过这样的方式,对一个素未深交的小女孩儿产生如此复杂的情感。
遗憾的是,他还没来得及去现场看过她的比赛,为她呐喊助威。
太像了。
江让常常对着屏幕出神。
觉得从一一那种倔强地抿着嘴唇的模样,那种宁可折断也不肯低头的孤傲,简直是他二十岁时的翻版。
更讽刺的是,他们连遭遇都如出一辙,他被公司雪藏三年,她则被队里禁赛两年。
“两年啊...”江让掐灭烟头,喉结滚动,对一个运动员来说,黄金年龄的两年比他的三年珍贵太多。
她现在会在哪里?百度百科显示她是成都人,那会不会就在省队?
她还会不会在深夜独自对着墙壁练习发球?
两年后她还能回归国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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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月十五,从一一都会去镇上。
大多数时候,她能蹭上村里人的小轿车,一路颠簸着穿过草甸,但今天不同,大雪封了山路,牧民们缩在火塘边打酥油,没人愿意出门,她只好独自骑马去。
回来时,阿依正蹲在灶台边熬茶。
“家里要来个人,说是拍电影的,住三个月。”末了,又补了一句:“是个小伙子。”
从一一眉头一皱,转身就往外走,院里的枣红马还没卸鞍,她翻身上马,冒着雪往村长家奔去。
村长班觉一家正在吃晚饭。
小孙子额头上贴着纱布,坐在门槛上啃风干牛肉,见从一一进来,小孩儿咧嘴一笑,油乎乎的小手朝她挥动:“十一来啦!吃了吗?”活脱脱个小大人。
从一一蹲下来,捏住他的下巴检查了下伤口,看他鼻涕糊了一脸,精神头也不错,顺手给他擦了把脸,起身进了屋。
正喝酒的班觉,一听动静就知道是谁。
酒杯一晃,酒液洒在藏袍袖口上,他咂咂嘴,故意拖长声:“十一来啦,吃了吗?”
从一一眉梢一挑。
这爷孙俩,连打招呼都一模一样。
她没接话,径直走到坐床边坐下,顺手理了理卡垫上的褶皱,班觉的太太给她倒了碗酥油茶,她双手接过,吹了吹热气,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
班觉夹块腊肉嚼着,眼角直往她那儿瞟。
他知道从一一的性子,你晾她一天,她能等你一天;你装糊涂,她就能陪你耗到天亮,想到这儿,手里的酒顿时没了滋味。
“咳……你来是啥事情?”
从一一的目光扫过电视柜,定格在那张新添的合影上,班觉胸前别着锃亮的党徽,站在“乡村振兴示范点”的铜牌旁笑得见牙不见眼。
她收回视线,语气平静:“家里就我和阿依两个女人,您安排个男人住进来,不方便。”
班觉嘬了口酒,咂摸着话里的分量,半晌才掀起眼皮:“你们两个嘛,一个老阿妈,一个小姑娘,给你们派个壮劳力不好吗?开春挖虫草还能多个人手。”
“村里有三十八户人家,”从一一将茶碗往桌上一搁:“您换一家。”
“咋咯嘛,你放心,人家是大明星,规矩得很!”
“这可说不准。”
班觉又啧了一声:“哎呀,你放心嘛,我让央吉每天绕去你家三趟。”然后拍着胸脯保证:“要是有半点不合适,我亲自去接你阿依来我家住!”
“这部电影,是市里安排的,是大制作!”班觉压低声音:“所以人家不只是来拍拍风景的,还要展示我们藏族的风土人情,对我们兰卡村来说,是好事情嘛,上头也很重视。”
“这跟挑我家有什么关系?”
“这不是......组织信任你嘛。”班觉讪笑着去够酒壶:“还有,他们挤奶、放牛都是去央吉家,住在你家只是因为挨得近,方便,不会给你找事儿的。”
牛粪火噼啪爆出个火星,在她瞳孔里倏忽明灭。
看她这架势,班觉的酒杯也重重落在桌上,震得铜盘里的风干牛肉跳了跳:“十一啊......”他粗糙的指腹搓着酒杯边缘,像在打磨一句熨帖的说辞。
终于,班觉使出杀手锏:“你是党员,要为村头考虑,你看隔壁县,地势比我们这儿平坦,人家开大棚,种藏药,发家致富,买车的买车,修房的修房;我们村呢?又偏又远,风景再好也没得人找的进来,现在好不容易把路修起了,农家乐办起了,就差一个好的宣传机会啊,这次好不容易争取到一个这么好的项目,你不该支持吗?你不该带头吗?等电影一播,兰卡村的名声就算是打出去了,你卓嘎阿尼屋头的民宿也不得一个月都开不到张咯,有啥不好的!”
炉膛里的火光将她的影子投在绘着吉祥八宝的墙上,随火苗忽长忽短,从一一无奈的撇了撇嘴,还给她升华上了......
可自从那件事后,无论走到哪儿,总有人会认出她,随之而来的不是指指点点,就是随意拍摄她,然后传到网上,最过分的一次,竟然有人朝她的腿上波了一杯水。
所及即便是已经回到了兰卡村,她仍旧戴着覆面。
如今却要她在最私密的屋檐下接纳一双陌生眼睛?
班觉继续他的长篇大论:“村里家家户户都铆足了劲要好生干,你看你......”
从一一听着班觉不断的给这事情上高度,上价值,就知道事情没得商量了,她站起身,拍了拍藏袍上并不存在的灰,转身往外走,临到门口,又停住脚步,头也不回地问:“他叫什么?”
班觉一拍脑门:“哎哟,差点忘了!叫江让,演过那个……那个啥电影的……”
木门“吱呀”截断了后半句话,院里的枣红马喷着白雾般的鼻息,湿漉漉的鼻子蹭过她攥着面巾的指节。
三个月,九十天,她望着远处被雪雾模糊的神山轮廓,把面巾又往口袋里塞了塞,就当是......替阿依收个短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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