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号下午,雪势开始变小,在酒店吃过午饭,江让就收拾好了行李,开始搬家,说是搬家,其实也只带了两个行李箱,一个装衣服,一个塞满剧本和书。
董鹏杵在卧室门口,眉毛拧成了疙瘩:“这......也太小了吧?”
十平米的房间,一张窄床,一个双开门衣柜,余下的空间刚够行李箱摊开。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江让拍拍枕头,松软干净,床单应该也是新换的。
董鹏拉开衣柜,里头密密匝匝挂着藏袍,樟脑丸的气味扑面而来:“这都塞满了,你的衣服往哪儿挂?”
江让用脚尖点了点地上敞开的行李箱:“这不就是现成的衣柜?”
“让哥,你这箱子一摊,屋里可就连下脚的地儿都没了。”董鹏边嘟囔边给Lydia发照片,镜头特意扫过老旧的墙皮和地板。
“小江,勒个给你用。”达瓦卓玛推着晾衣架出现在门口。
正如班觉所言,达瓦卓玛的四川话口音极重,加上语速过快,哪怕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董鹏都听的云里雾里,但江让很有语言天赋,明白过她的意思:“谢谢奶奶,不过屋里实在摆不下了。”
“噢哟!衣柜搞忘给你腾了。”老太太一拍大腿,赶忙拉开衣柜。
这屋子以前没住过人,就放了几件扎西的藏袍,她原本打算让江让住扎西那间屋子的,可从一一不同意。
等帮着归置完行李,董鹏又跑到院门口拍了几张照片发给Lydia,临走前,他搓着冻红的耳垂叮嘱:“我就先回北京了,开机再来,缺什么随时打电话,哎,这破地方连快递都不到!”
江让叼着烟冲他摆摆手。
暮色四合时,最后一缕天光被雪山吞没,江让蹲在墙角,打火机的火苗在风中颤抖了三次才点燃香烟。
#江让傍大款#的词条已从热搜榜消失,但关联推荐里仍不断弹出“豪车密会”“金主包养”的tag,营销号配的九宫格照片里,他被截去半张脸,只剩个模糊侧影靠在车门边。
烟灰簌簌落在雪地上,烫出一个个焦黑的小洞,他吐出烟圈,喉结动了动,要真有什么金主,他何至于被雪藏三年,连违约金都得靠他妈妈卖掉家里的铺子来凑。
“嗡——”手机震动将他拉出回忆,Lydia的名字跃上屏幕。
仓库后墙的积雪没到脚踝,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江让把烟咬在齿间:“综艺免谈。”
“不,这次是个更好的方案。”Lydia的语速很快,像是早已打好腹稿:“现在乡村振兴是最大的政策风口,凡是搭上这趟车的都吃到了红利,你看抖音上那个靠摆手舞带货的县委书记,还有拍变装视频的文旅局长,哪个不是轻松破亿的播放量?”
他掸掸烟灰:“所以?”
“我让董鹏打听过了,村长班觉是个想干实事的,如果你主动提议配合拍摄,既能帮村民卖特产,又能立住公益人设,娱乐圈独一份的洗白方案!”
“想法不错,但廖导的戏连妆造都签了保密协议,我出面拍宣传片,冲突了吧。”
“廖导那边我去沟通。”Lydia语气笃定:“这实在是一箭双雕的好事儿,既能立住你接地气的人设,又能真的帮到当地人,观众看得见这份真诚。”
江让眯了眯眼,风把经幡吹得猎猎作响,也将一缕焦香送到他鼻尖,他这才注意到仓库窗缝透出的微光,隐约能辨出人影晃动,但下一秒,Lydia的话就拽回了他的注意力:“想想热搜标题#江让的乡村振兴成绩单#,够不够逆转口碑?”
烟蒂在雪地里发出“嗤”的闷响,江让望着远处被暮霭笼罩的神山,舌尖抵住上颚:“行啊。”他突然轻笑:“虫草、松茸、神山,哪个不是现成的流量密码?”
“最好再安排场助农直播……”
仓库里的炒青稞声突然停了。
江让没注意到这细微的变化,只是语气淡了下来:“行,你安排吧。”
他挂断电话,转身走向堂屋,却没发现,仓库的木窗缝隙后,从一一不悦的嗤笑。
窗外的雪又稠了起来,铅灰色的云层压着远山,风卷着碎雪粒子扑簌簌打在玻璃上。
从一一搓了搓手指,把最后一锅炒好的青稞倒进麻袋,明天去村委会的磨坊一碾,就能做成糌粑了,她用膝盖顶了顶鼓胀的麻袋,熄了灶膛里的余火。
手机铃声在这时候响起,是贡布央吉:“十一,我家的白蹄子不肯吃草,眼睛红得像滴了血,你快来帮我看看……”
她拍去身上的浮灰,走到窗前屈指敲了敲窗框,老太太正在灶前煮茶,江让乖觉的站在老人身旁。
“阿依!”她提高嗓音:“***。”(我去央吉家看马,不用等我!)
玻璃上的霜花模糊了屋内的暖黄灯光,江让偏头张望,只看见一个翻身上马的剪影,小棕马“珍珠”打个响鼻,蹄铁在冻硬的山路上敲出一串脆响,转眼就被漫天风雪吞没。
约摸十来分钟,亮灯的院子就出现在视线中,珍珠在青稞垛前刹住,从一一翻身下马,央吉像头受惊的牦牛般冲出来,围裙上沾着的青稞屑簌簌往下掉:“我去成都潇洒,去广西嗨皮,去长沙吃小龙虾,我要你这辈子都莫想再找到我!”
他老婆拉姆举着锅铲追出来,气势汹汹:“长沙?你裤儿荷包头翻得出五十块钱不?兰卡村你都翻不出去!”
“哼,老子骑马!骑牛!今天非走不可!”
“你走嘛,你走了老子就把你的鸡儿炖咯!”
“不劳烦你,我现在就逮去阿爸家,我跟阿爸吃完我再走!”
这是又吵架了,从一一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冷不防撞上门框,木门发出吱呀声,央吉眼睛一亮,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扑过来,半个身子缩在她背后:“十一,你评哈理,这个凶婆娘,又涛窝!”(你评评理,这个母夜叉又骂我。)
从一一战术性后撤半步,双臂在藏袍前交叉成防御姿势:“咳...这回又是?”
锅铲在拉姆手里划出银弧:“拉嘛,一点小事就要离家出走,批过场多!”(他嘛,一点小事就要离家出走,事儿真多。)
拉姆大步逼近,央吉把从一一当盾牌又往后缩了缩,扯着嗓子喊:“我就是一不小心...没看到次吉,那个哈娃儿喂白蹄子吃了点儿蕨麻...拉就要打我!”(我就是没看住次吉,让那孩子喂马儿吃了点儿蕨麻,她就要打我!)
“嘿,你还好耍儿诶,一天到黑除了抽烟喝酒就是放屁,连个娃儿都看不到。”(嘿,你还好意思说,一天到晚没个正形,连个孩子都看不住。)
拉姆的锅铲高高扬起,从一一成了夫妻俩的人肉分界线,她倒吸口寒气,举手投降:“我去看马!你们继续!”
央吉如蒙大赦,拽着她的袖子就往马厩窜:“白蹄子从中午就开始刨地,这会儿连盐巴都不舔了!”
马圈里的吊灯晃得厉害,那匹额间有白斑的母马,正用前蹄疯狂刨着铺了干蒿的泥地,草屑混着雪粒在它周身飞旋。
从一一眯起眼睛,蹲下身看向马槽里未被舔舐的盐砖和角落里一滩尚未冻结的绿色稀粪,然后伸手捻了捻粪渍,指尖传来异常的黏腻感:“你去......”
话音未落,拉姆已经杀到马厩。
夫妻俩的藏语对骂像打翻的念珠撒了一地。
从一一摇头,起身进屋端来瓷碗,随即从衣服兜里掏出一个塑料瓶,倒出几粒胡椒似的黑药丸,苦味弥漫,她撬开马嘴,食指卡在马齿间喂药。
很快,白蹄子便开始浑身战栗,腹内滚过闷雷。
“央吉,牵它出去走圈!”从一一抹掉睫毛上的水珠大喊。
央吉如获赦令冲向马缰:“老子不跟你一般见识......”
“狗日勒!”拉姆的骂声追着他们飘向玛尼堆,从一一望着这对活宝,嘴角翘了翘,央吉这个耙耳朵,算被老婆拿捏得死死的了。
“十一,你看嘛,真的好不要脸哦!”拉姆气的跺脚。
从一一鼻尖皱出小褶子。
月光像银刀切下,白蹄子的汗珠顺着肌肉滚落,第七圈时,母马突然驻足,后腿微曲,排出一滩冒着白雾的稀粪,碎蕨麻星星点点。
从一一这才松了口气,笑道:“没事了。”她眉头一挑,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那些蕨麻,干脆给我吧,晒干了煮粥正好。”
拉姆同央吉隔着白蹄子对视一眼:“我去拿。”随即转身回屋,不一会儿捧出一捧沾着泥的蕨麻根。
“十一,今天真是多亏你了。”央吉挠了挠头。
从一一接过蕨麻,指尖蹭了下根茎上的湿泥。
“你昨天是骑马去的镇上?”
“嗯。”她拍了拍袍子上的草屑。
“还是去考个驾照吧。”央吉冲着院门口的车抬了抬下巴:“这样你就能开我的车了,省得骑马跑那么远。”
从一一笑了笑,没接话,院墙外,珍珠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蹄子在地上刨了两下。
夜风掠过,经幡的影子在她脸上晃动,央吉望着,恍惚觉得她像一尊低眉浅笑的度母,慈悲里带着点飒爽的烟火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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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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