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的夜寒沁入骨,堂屋的炉火熄灭后,江让很快就被冻醒,迷迷糊糊扯出羽绒服盖在被子上也还是觉得冷,第二天睁开眼,脑袋就昏沉得像灌了铅,嗓子也干哑得说不出话。
卓玛阿依替他倒了杯热茶:“冷到了哇?”
江让侧开脸打个喷嚏:“昨晚上是有点儿冷哈,寒浸浸的。”
“昨晚上堂屋头的火熄了,早上烧茶才发现,今晚上烧旺点,你就不冷了。”
“阿嚏,阿嚏,阿嚏...”
听他连打三个喷嚏,卓玛阿依摆着手去橱柜里薅出包感冒冲剂:“噢哟,你怕是感冒了哦,喝一包,发点儿汗。”
江让接过冲剂,放到桌上:“今儿天气好,待会儿骑马出去跑一跑就发汗了。”
“十一呢?”饭桌上就他和阿依两个人,江让顺嘴一问。
“去县上了。”
“从村里到县上得个把小时吧,她怎么去?有班车?”
“她骑马去勒。”
“哦,这孩子倒是用功呢,是去上补习班?”
“去...”达瓦卓玛想说去打球,可想起从一一的嘱咐,话到嘴边就转了个弯:“嗯,学习去了。”
两个人慢慢悠悠吃了早饭,牵了后院的马儿朝央吉家去。
央吉的妈妈,也就是卓玛阿依的弟妹已经在挤奶了,看到老姐姐来,桑姆措扭过身子问了声好。
江让瞧她怀里仰躺了个孩子,两条小短腿直翘翘的搭在桑姆措的手臂上,上半身则整个儿在牛肚子下头,便俯身去看:“哎哟呵,这是现挤现喝呢。”
听到陌生的声音,桑姆措怀里的普布松开了乃头,抓着自家阿依的手臂扭头去看江让,小丫头喝得满脸奶胡子,看见江让就咧开嘴笑:"好看的哥哥!喝奶奶!"
桑姆措羞得想把孙女藏起来,普布却不肯,抓着牦牛,伸着舌头要去喝奶。
“噢哟~”卓玛阿依俯身拍了拍小丫头的屁股:“脏的才乖哦。”话语里满是欢喜,随即才介绍道:“勒是央吉他阿妈,勒是小江。”
江让笑着问了声好:“阿姨好。”
央吉的妈妈桑姆措比达瓦卓玛要年轻十来岁,十分腼腆,她实在是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好,便垂着脑袋点了点头。
“好咯好咯,你找央吉去,往前头走就行。”卓玛阿依拍拍江让的手臂。
“行,那你们先忙。”江让翻身上马,朝着草原上那一个个的小黑点跑去。
瞧见来人,央吉挥动手里的乌尔朵,好让他能够看到自己:“嘿,江让,江让,这儿,这儿。”
待跑近些,江让才看清,央吉骑的竟是一头牦牛!
而牦牛也在江让靠近的同时把央吉给撩翻到了地上。
"你这坐骑挺叛逆啊?"江让看着央吉裤腿上的泥印子笑道。
"摔我两回了!"央吉撑着泥巴翻身,递给江让一支烟。
江让深吸一口,眯着眼去数远处的牛群:"嚯,这儿少说有两百头吧?都是你家的?"
央吉咧嘴一笑,烟灰随着他说话一抖一抖:"这会儿草场上就一百多头,家里还圈着几十头挤奶的,拢共两百出头。"
"可以啊,标准的百万富翁。"
央吉把烟往嘴角一斜,举起乌尔朵"啪"地甩出去,石子破空飞出的瞬间,他灵活地把烟换到指间,嘴里还模仿着赶牛的"蛐蛐"声。
江让饶有兴致:"这是弹弓?"
"乌尔朵,赶牛用的。"
“我试试。”他打水漂是一把好手,这玩意儿应该异曲同工吧,他从地上捡起石块儿放进去,学着央吉的样子,结果甩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石块儿不是直接落下来砸到他自己,就是被甩到空中原地落下,惹的央吉大笑:“还是有你不擅长的哈,这样子......”
央吉正要传授他点儿诀窍,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阿爸*****"
那通电话全程用藏语交谈,江让自然一个字都没听懂,但一支烟的功夫,他就看见央吉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阴沉得像暴雨前的天空。
电话一挂断,央吉就泄愤似的甩出乌尔朵里的石块,砸得大黑牛"哞"地一声跳开:"我得去趟县城,你莫跟阿尼他们说。"(阿尼是姑姑的意思。)
"那这些牛..."
"要是天黑前我还没回来,你就全赶回去。"
"我赶?兄弟,你这也太看得起我了。"江让哭笑不得。
央吉抓抓头发,这才意识到让一个第一天放牛的人驱赶上百头牦牛确实不现实,他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好了,我喊了人了,莫说我出去的事哈。"
"明白。"江让点头,心里已经猜到央吉是要去处理他父亲那些糟心事。
目送央吉离开,江让转头望向草原,雪后的草地正逐渐苏醒,嫩绿的草芽刺破残雪,像撒了一地的翡翠珠子。
他脱下外套垫到地上,懒洋洋地躺下去,翘着二郎腿看天上的云,看那些蓬松的白云慢悠悠地飘。
高原的空气清冽得像是被过滤过,唯一的缺点就是紫外线太强,要是待上几个月,怕是会像小普布一样晒出两团高原红。
一片云彩适时地遮住烈日,微风拂过,带来青草和泥土的清新气息,江让陷入惬意地浅眠,半梦半醒间觉得肩头有点痒,接着头顶也传来一阵奇怪的、湿蠕的触感。
脑子先于身体苏醒过来,但仍旧处于睡梦中,可很快,脸颊上也传来一阵湿蠕,惊的他瞬间清醒!
他的身体先于大脑做出反应,一个翻身滚到旁边,双手撑地"嚯"地站起身,脸颊擦过什么柔软的东西,因为距离太近,两个人像磁铁般撞到一起,面前的人显然没料到他这个反应,惊慌后退时踩到一个土坑,眼看就要摔倒。
电光火石间,一只纤细的手揪住了江让的衣领,而他也本能地揽住对方的腰。
"臭小子!吓唬谁呢!"江让瞪着那张黑色覆面,除了那个臭小子,还能有谁,央吉找来的帮手就是她!
早该想到的。
腰怎么会这么细?
察觉到腰间那只不安分的手,从一一猛地收紧抓着他衣领的手:"松手!"
"我现在松手,你可就摔地上了。"江让假装要松手,结果被她勒得直翻白眼:"呃...松...松手!要出人命了!"
两人像跳探戈似的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终于找回平衡,同时松开了对方。
烈日正好悬在头顶,从一一不得不眯起眼睛。
反观江让,高耸的眉骨在眼窝投下一片阴影,让他得以在正午的强光下依旧目光炯炯。
男人捡起地上的外套罩到头顶,总算得到了一点阴凉,突然觉得她脸上那个覆面也不是全无用处。
"不是去县城学习了吗?"江让挑眉,其实她一出现,他就猜到她根本没去什么县城,而是躲在了某片草甸里消磨光阴,所以这个臭小子到底是为什么退的学?现在是不是又在骗阿依说要重新考大学?
"少管闲事。"
呵,年轻人,可真是嘴硬。
“阿依早上还跟我夸你现在是越来越用功了,啧......”他故意话说半截儿。
果然,收获一记眼刀。
“管好你的嘴,别说见过我。”
“呵,你跟央吉,算是叔侄吧。”他抽出根烟:“一个让我瞒着去县城,一个让我瞒着没去县城。"吐出的烟圈飘向从一一,惹得她后退两步轻咳起来。
说罢,顺势掏出剧本:"啧,这荒郊野岭的,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愿意给我捋捋台词啊。”
从一一抱臂,这男人,不仅虚伪,心眼儿还多!
见她不为所动,江让又凑近一步,抖抖剧本,他原本是想找央吉帮忙的,现在正主不在,自然要抓这个壮丁,否则,大好的时光不能全浪费在这群牦牛身上了吧。
从一一没好气的抽过剧本,胡乱翻开,已经卷边的纸张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全是不同颜色的笔记,有民俗考据,有角色分析,有情感脉络。
在某页被红笔圈出的台词旁,甚至贴着张鹅黄色的便签,写着:
“情感递进:由肢体动作的阻滞,到面部肌肉的微颤,再到眼神的失焦。表达上是欲言又止的沉默,眼眶已红,却仍竭力维持体面、最终望向虚空一笑,一种寂静的轰鸣。”
“诶,看小说儿呢,办正事儿。”江让催促。
“你这是...”她指着藏语下头的一排小字,细看才发现是拼音。
"聪明吧?"江让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从一一撇撇嘴,扎西小时候学英语就是用的这个方法,用拼音来标注发音,然后死记硬背。
“你想怎么捋?”
“坐吧。”江让席地而坐,给她留出半截衣服,她并不买账,直接坐到旁边的草地上,反倒是珍珠垂着脑袋插到了两人中间,去咬那件皮衣。
江让拍拍它的脑袋:“小家伙,刚才吓我,现在又想吃我衣服了,边儿玩儿去!”
“这上头这些标注是请一位西藏的藏语老师翻译的,但我听阿依、央吉他们说藏语,不论是发言还是有些词汇,都和我学过的不太一样。”
“卫藏方言和康定方言本来就不一样。”
“意思是我请错老师了?”
“不仅发音、语法结构、语序都有很大不同。”
他扯出个苦笑:“总不能是白学了吧?”
“对,就是白学了。”其实大同小异,但她故意这么讲,好看他吃瘪的样子。
江让到底是十几岁就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过来的,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小心思:"行啊,那就麻烦你一句一句帮我改吧。"
话音未落,果然又收获一记眼刀,男人在心里暗笑:臭小子,跟我玩儿,你还嫩点儿。
他变戏法似的从裤兜里掏出一支笔和便利贴,从一一下意识的瞥了一眼他的裤兜,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道装了多少东西。
接下来三个小时,从一一被迫当起了藏语老师,不仅要逐句翻译台词,还得标注拼音方便他记忆,最过分的是还得给他录音,让他能反复纠正发音,两人就这样坐在草地上,一个教得咬牙切齿,一个学得全神贯注。
直到江让的肚子"咕噜"一声抗议,他才惊觉:"都这么晚了?"学习太过投入,完全错过了饭点:"你在这等着,我回去拿点吃的过来。"
从一一却叫来珍珠,从马背上的袋子里取出一袋油饼、一瓶水和一颗苹果。
江让咬了口油饼,若有所思:"你该不会天天这么躲在草甸里,熬到天黑才回家吧?"
她沉默地拧开水瓶喝了一口,然后放到地上,继续吃油饼。
“能躲过去一天,还能躲的过去一年?”江让伸手拿过她的水瓶,仰头灌了口水,放下瓶子就对上从一一瞪大的眼睛:"怎么,油饼舍得给,水倒舍不得了?"
随即看到对面的人似乎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了句什么。
“有什么难处,就跟哥说,哥替你办了。”他想起在村口听到的闲话,猜测她退学无非是因为钱或者情,不论是哪个,帮上一把对自己而言不过举手之劳,况且,他还要在这里待上好几个月,住在卓玛家,帮了这个忙,日后相处也能更融洽,当然,这些思忖他不会明说。
就是这句话,叫从一一陡然想起了冯运辉——“老子拼着这身教练服不要,也替你把这破事儿办了!”
瞧她还是不出声,江让用脚尖轻轻碰碰她的小腿:“臭小子,碰到肯帮你的人,那就得抓住机会!”
机会。
肯帮她的人。
嗯,她都是有过的,只是她已经错过了。
如果能重来一次,她会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吗?
瞧她闷闷的,就是不开口,江让知道再说就是自讨没趣了,他抓起矿泉水仰头喝了个干净,从一一下意识的撅了噘嘴,心想他肯定是天蝎座。
夕阳西沉,金色的余晖洒在草甸上,吃饱喝足的两人倚着树桩,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江让是被一阵微风拂醒的,身边人还在熟睡,珍珠在不远处悠闲地啃着青草,头顶的树枝在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斑驳的光影。
这一刻的宁静与惬意让他恍然,自从《荒原之狼》爆红后,他已经两年没有体验过这种纯粹的放松了,那些连轴转的日子,一个月跑二十个城市的疯狂行程,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很快,他又想起了央吉的两个孩子,虽然脏得像小花猫,但那种无忧无虑的笑容真是让人羡慕,江让轻啧一声,心想自己这辈子怕是再难有这样纯粹的快乐了,但自己的孩子,一定会有。
思绪飘得太远,他摇摇头收回目光,转而打量起身旁熟睡的人,那张黑色覆面下究竟藏着怎样的一张脸?他的视线顺着她纤细的脖颈往下,这身板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未免太过单薄,还有那腰,细的好像他稍稍一用力就会断掉。
鬼使神差地,他伸手想要揭开那层覆面。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的瞬间,珍珠突然发出一声警觉的嘶鸣,靠在树干上的人猛地睁开眼,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
大概是因为自己想要揭她的面罩,所以赶牛回去的路上从一一始终和他保持着一定距离,两条狗熟门熟路的把一头头大黑牛收拢,从一一则骑马跟在一侧,用乌尔朵将离队的大黑牛赶回队伍里。
江让骑马跟在队伍的最后方,一边观察着她赶牛的方法,一边学着使用乌尔朵,快到家时,他衣服兜里的小石块儿几乎见底,也终于能够自如的使用乌尔朵了。
“嘿!”他大喝一声,待从一一扭头,就用乌尔朵扔出石块儿,石块儿精准的落到那头企图偏离路线的大黑牛旁边,把它吓回了队伍。
看着江让得意的眼神,从一一撇了撇嘴,嘴里嘟囔了一句幼稚。
“江让,把牛赶进围栏后记得关上门,我走了。”
“都这个点儿了,吃了饭一块儿回家呀。”
“别说见过我。”
只留下这么一句话,她就翻身上马跑走了。
江让看着那个背影,又扭头看向央吉家,院子里空荡荡的,这臭小子也是笨,都这个点儿了,就说刚从县里回来不就得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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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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