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漫长得像是七年。
一碗水在前,液体表面仍有几分晃动,显然是刚被搁置在桌面上。这便是孟婆汤了。
七日为限,前六次她都没接。裴袖清楚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传说中孟婆是个干枯佝偻的老妪,取用忘川水熬成孟婆汤,千百年来伫立奈何桥头,抹去每一位往生魂魄的前世记忆。一连六日,裴袖在孟婆汤坊徘徊都未见到孟婆真颜,直到今日孟婆方现身,却是位妙龄女子的模样,撑伞自河畔朦胧雾气中款款而来。
孟婆眉目素净,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声音很轻很淡,像含着旷古寂寞,“冥王已许你判官之职,你喝了汤自会有阴差领你去的。”
触及碗壁,裴袖心中喟叹,人死万缘空,事事休尽,合该放下。
连续六日,裴袖没接汤,孟婆也没现身。或许孟婆早就知道只有今日她才会改变心意?
一碗孟婆汤,了却前缘,无尘无垢待新生。裴袖端了汤碗,脑中闪回只言片语。
“凡人一生皆由天上命簿注定,因缘则生,缘离则灭,从来身不由己。”她说。
汤碗看着也不大,一碗水的时间能有多长。
“佛曰缘起性空,阁下所执不过是命运一时之偶然罢了。”她说。
“须知诸行无常,是生灭法。”
“在下以为,倘若阁下当真爱重一人,便不该再介入她的生命,徒添烦恼。”她说。
断断续续,水流不尽,漫长得仿佛有一辈子那么长。
裴袖想,她来了,她走了。
她招惹我,又抛弃我。
她说,一切只是偶然的因果,不必执着。
她说,倘若我真爱重她,便不要再和她有牵扯。
这样啊。
明白了。
一碗水尽。其实裴袖觉得除了喝饱了有点胀以外和从前没什么区别,至于过往种种,与其说是因喝了孟婆汤而被忘记,倒更像是被大雨冲涮,失序失色,溃烂解体,无从拼接,无法复原,再不能引起主人的任何感触与情绪。
“她叫什么?”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问。
“我不记得了。”裴袖答。
“她长什么模样呢?”
裴袖摇摇头,“我也不记得了。”
“那你记得什么?”
裴袖迟疑片刻,“一个预言。”
她曾同我说,说我死后会做地府判官,再遇上她时将她拒之门外。我那时只当她是一时梦话,未放心上,如今看预言已然应验一半。
我犹豫过踌躇过,是我忘了从前才会如此行为?故而不愿饮下孟婆汤。可她竟出现在地府,决绝同我斩断因果,告诉我不必执着一个已经抛弃我的人。
现下我前尘已了,眼看着预言前进一步。有一事我实在不明白。
所谓预言,是不是意味着无论如何,它都一定会发生?
若如此,在那之前,在那之后,人看似自由的意志算什么?
“我不明白。”裴袖的音量很轻,像是身陷极深的漩涡,“一切皆命中注定,那我这一生几次辗转起落,难道就只是命台上的戏傀?我不明白。”
孟婆的眼里透出一点灰,和冥府亘古的黑夜一样枯寂。这个问题她要是能答,又怎会在忘川河上熬这么多年的孟婆汤?
她还记得,她在任职孟婆前也曾这样问过,“万事皆有命,那人在哪里?”
抗拒过,也作对过,但前任孟婆只是阖目轻叹,淡淡的,对她道,“你怎知你所行的不会是命运早就为你铺陈好的?”
现在轮到她来对裴袖讲了。
“若说命中注定,哪步不是你的选择,若说个人选择,哪步不是命途所迫,”孟婆的语调一向没什么情绪,像溶洞水珠滴落而响声,空寂悠远,“万事皆有命。”
一切都是注定好了的。
何苦呢,放下吧。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此类话语孟婆从前听了太多次,后来她对也别人说了太多次,重复得多了,有时会以为她自己也已经放下。
她真的放下了吗?可是不然又能怎么样呢?
反正一切都是注定好了的,不是吗。
幽冥之地向来沉闷。孟婆不易察觉的角落里,冥王的身形半掩,迷雾之中,唇角稍弯。有好几千年没遇到这么有意思的事了呢。
***
明明刚醒不久,但我还是困得要命。果然今天还是起太早了。
我打了个哈欠,掏掏耳朵。听云述一言,“怎么这般没规矩,她不知道她今日接亲吗?”然后阴私的小倌一句,“这......实在是事发突然,裴判大人也脱不开身,已经一天一夜没回来了。”
总觉得这对话好像在哪听过。
当下的情况很明了了,完全就是古往今来第一个结婚当天被丢下的三界笑话。
只可惜,主角是我。我实在笑不出来。
裴袖真的把我忘了?还是她在地府有新欢了,突然想不开要逃婚?况且加班这种理由就跟我出去鬼混但是说是去练功了一样的不靠谱,宁可信其无也不可信其有。
纵然场面已让我十分丢脸,可我还是不忍心苛责她。或许真有隐情呢?或许她不是故意的呢?无他,只因她是裴袖。
我问心亏欠她甚多的裴袖。
我冲云述招招手,唤她过来,低声耳语,“你有事瞒着我,对吧?”
云述自幼与我一同长大,对外我们虽名为主仆,实际我们相处亲如同胞,我本不该疑她的。
偏偏那天云述不在。
本山主在外的名声一向响亮,不是昨儿上房掀了谁家屋上瓦,就是今个踹翻哪位摆谱的爷。敢求娶我的怎么也得掂量掂量自家几亩地够我拆几天的。
裴袖一千多年没出来刷存在感了,偏偏云述不在家的时候突然蹦出个婚书来。说背后没有动作,简直此地无银三百两。
我从未见过云述如此踟蹰。她说,“你都知道了?”
我应该知道什么?但是兵不厌诈,我此时还是拿腔拿调地装做一副我确实已经什么都知道了的样子。
隔着百果朝圣、群瓜开会,我和云述大眼瞪小眼。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应该在坦白前先给我上一盘水晶肘子,但是她没有。
我本以为云述会交代些什么尘封的谜团、绝密天机,但是她也没有。她说,那面镜子其实是司命给的。
“就这?”我瓜都剖好了,你就这点料?
呵司命你人还怪好的嘞。不过是去你家扫三年地,就送了俩法器。你法器多得没地送了是吧,这些年没少贪吧估计。
我啃一口甜瓜,云述看我一眼,“看什么看,没见过狐狸吃瓜啊。”我回瞪她一眼,“坦白从严,抗拒更严,赶紧交代!”
“镜子不止一面。”云述蹙着眉头,悠悠叹口气,“镜面反转,才是后世镜,转回去,又是前世镜。”
前世?那不就是我火烧司命殿后回家路上捡到云述那段吗。很好,如果我早知道她知道,那她确实不能留了。
没办法,她知道的太多了。
“你就不好奇,为何当初她重伤落凡,我便出生再被你捡到?为何三界这么大,那时候你根本没告知任何人你的去向,我却能在人间寻到你?”不知为何,我觉得云述此刻的眼神有几分像是在瞧一个傻子。而我刚巧就是她对面的那个傻子。
感觉手里的瓜都不香了呢。
我自然是好奇过的。可没人能给我答案,我便索性抛掷脑后,也就没再纠结。“为何?”
“因为这本就是一场成仙需历的劫。原本她堪破此劫,就能飞升上界,仙阶晋位。”
言罢,云述话锋一转,多了几分凌厉质问的意味,“但是你一味牵扯,才导致她迟迟没能飞升成功,错过了最佳时机,而你自己这么多年各方面也是毫无长进!”
瓜皮掉落,这回瓜是彻底不香了。
“都是那面镜子告诉你的?”我扣扣手,瓮声瓮气道。待话出了口我才反应过来自己真是问了句废话。
云述点点头,端的是和老爹平日里一样恨铁不成钢的腔调,“我不能看着你们一再错下去。”
再后面就是她给我看了后世镜,而我也最终如她所愿回到青丘,躺平发霉的事了。我知道。
“这些年你虽然身在青丘,可心从不在青丘。这些年你始终不快乐,我知道,你心里还是怨我的。”
天地良心,这个真没有。我怨云述干什么,起因在我,上天下地胡乱纠缠的是我,后来动凡心想与裴袖厮守的还是我。我怨她能如何,不怨她又能如何?一狐做事一狐当,我堂堂青城山主谈得起恋爱,自然也输得起失恋。
“我知道你们定然还有牵扯。所以我曾幻化成你的模样,来地府见过她一回,好让她死心。”
她又知道了,她能知道什......额嗯?快翻一半的白眼硬是被我收了回来。我瞪着眼睛,半天才消化掉这两句话。
什么时候的事?
“你回青丘后不久,我便听闻地府有人事变动,起初是猜测而已,私下去探,发现果然是她。”
“你每天不是吃就是睡,别说三界大事了,就连青城山换季都不知道。我既存心瞒你,你自然不会知晓。”
谢谢,有被嘲讽到。惊愕还是其次,若云述连裴袖后来未再转生而是在地府留职了都早已知晓,那今日之事......她真能毫不知情?
“你其实早知道她今天会不在家?”思忖再三,我还是问她了。
“是,”云述原先低垂的头抬起,看我一眼,“也不是。”
这叫什么话?
“我最后去人间寻你那回,那天你看完后世镜后就直接把镜子给摔碎了,”云述小心翼翼道,“你还让我剔除掉你关于最后这次看镜子的记忆。”
“我照做了,所以我并不知道你究竟从镜子里看到了什么。”
“就只能推测,推测你们往后应该还会有纠葛,而我不想如此。用你的容貌走一趟地府做个了断是其一,其二你既回到青丘,往后不论是以何种机缘,她要与你有接触必然需要通过我。这些年我一直仔细提防,小心留意,结果还是百密一疏。”
难怪裴袖这么多年都不声不响,我还以为是我当初人间不辞而别伤到她了。
话说回来,当裴袖的求婚书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虽然我百般推诿,最后还是娘一掌拍碎门板指着老爹骂半天“冥界的咋了,地府公务员总比相柳的蛇窝强啊,怎么着老登头你还真想让我女儿去和亲啊,女儿是我一个人的,不是你生的你不心疼是吧”才说服的爹,一起定下的婚事。可是说我对这结果没有一丝窃喜是假的。
从前天上救命之恩,后来人间朝夕相对、日久生情,再到青丘的千年孤寂。我一直喜欢的就只有一个裴袖而已。我是被命运捉弄怕了,又不是不喜欢她了。
在人间的日子,之于妖的一生,短到几乎看不见,却是我最快乐的时光。对她而言,是不是也一样?所以其实这么多年她也记挂着我,一直在找我?
云述从前到底和她说了什么,不,无论说的什么,那都不是真的!
我要去找裴袖!此刻我脑中就只有这一个念头。不管今日是何隐情,真加班也好,假加班也罢,我都要去找她。
记得吗,我手里有线,我可以顺着绳去找她。
云述拦在我面前。只见她快速掐指捏出结界,想将我围困其中。
“我只是想让一切回到原本的位置上。这是你欠她的,也是我欠你的。”
“我的事轮不到你来管。”她快我更快,直接一记头槌俯冲过去。
荒废许多年,险些拱不开她的结界。不过好在我到底年长她五百岁,功力、术法以及狡猾程度总是较她要高些的。
我当然知道我曾在镜中看到的是什么。我不只是记得,我还让彼时的我以为自己不过是做了场怪梦而已,甚至当笑话一样讲给裴袖听过。
或许我在指使云述清除我自己看过未来的记忆时,就想试试,能不能骗过天道——从前我执拗,每探过一次未来后都反向而行,从未有好结果。那如果我顺其而行呢?忘掉预知,让未来到来,会怎样?也会再次改变吗?
“别再继续纠缠下去了。”云述红了眼,面上表情有几分沉痛,又有几分释然。
“我本就是为她应劫而生。我只是想让你们桥归桥,路归路,彻底两清。”这样对大家都好。
我觉得有些好笑,“你为她而来,那我是什么?”
她好端端的生活的破坏者?还是她平稳仙途的拦路狐狸?就算是,那我也要听她亲口告诉我才甘心。
在外人看来便是这等奇葩事。青丘与冥府连理,一对新人皆下落不明。但是我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
循着绳迹,我一路追到河边。
三途河,传说中生死交界的地方。
她来这干嘛?投河吗?不过鬼应该不能再死一次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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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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