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推开那扇斑驳的木门，门轴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朱焰和小七同时皱了皱鼻子，嗅到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妖气，二人不觉对视一眼。
两层楼高的桃树突兀地撞入眼帘，二月霜雪未消的时节，桃树却开得如同一团红云，碗口大的重瓣花沉甸甸地压弯了枝头，露珠凝结其上，在暮色中泛着淡淡的红晕，仿佛染上了不祥的血色。
小七警惕地环视四周，黄土夯成的矮墙环绕着三间正房，屋檐下挂着几串早已发霉的玉米棒，散发出一股陈腐的霉味。东墙根处，一只豁口的粗陶缸歪斜地摞着，缸沿上贴着一半褪色的黄符，风一吹，符纸的边角掀起，隐约露出朱砂绘制的诡异咒文。
三人紧贴着东墙根，蹑手蹑脚地挪步。小七压低声音问道：“夫人，您今日出门是如何跟令郎说的？他可知你去做什么？”
“道长放心吧！老婆子都想到了，这一阵子我盯得紧，那妖精没敢来，今日正好要去镇上买米，我就想着去御灵阁请位道长今夜来除妖。”老妇人嘴角一咧，得意地露出几颗豁牙，“我跟我那小儿子说，我娘家侄女刚生了孩子，我要过去住两天，今天不回来。他许久不见那妖精，今日必定忍不住，正好道长可以抓个正形！”
“老夫人考虑得还真是周到。您若是年轻三十岁，那还不得成了女状元！”小七轻笑一声，语气带着调侃，却又不失真诚。
老妇被他夸得竟露出少女般娇羞，“道长别打趣老婆子啦！啥女状元，我现在就盼着我这儿子赶紧成家立业，就烧香拜佛啦！”
三人屏息蹲在窗下，透过轩窗的缝隙，隐约可见房中一个青年男子笑得一脸明媚，那便是老妇的小儿子。他身旁立着一名女子，裹在宽大的袍服下，面容模糊不清，但宽袍下隐隐飘散出一股淡淡的妖气，于小七眼中便如无数丝线缠绕在空中。
只听得屋内传来软糯女声，轻柔如丝，带着几分关切："秦郎，多日不见，你是不是又瘦了？指节都分明了。若是太累，要么还是算了......"
小七眯起眼睛，紧贴着窗缝望去。只见那女子已褪下宽袍，纤纤玉指轻勾着男子的手，眼波流转间尽是柔情。她乌黑的发髻上未戴任何珠玉，只簪着一支桃木簪子，衬得她人面桃花，分外妖娆。而那木簪枝头一朵花苞，妖气最为浓郁，仿佛活物般微微颤动。
"阿音，为了你，一切都值得。"男子温柔地抚上她的脸颊，坚定的眼神却是掩不住疲色，“你再等一等，不过还有几个月的光景，待过了这次，我一定会救你的，我一定能救你！”
窗外老太听着直撇嘴，恨恨地咕哝：“傻子！自己都快被人吃干抹净了，还想着救人家。我怎么生出这么个蠢货来！”
“老夫人，被妖精迷住都是这样子的，不怪令郎，毕竟妖物媚骨天成，除了像我们这种清心寡欲的修道之人，其他凡夫俗子被诱惑都是人之常情，无需苛责。”小七安抚之余仍不忘自夸一番，挺直了腰背，故作出一副高人风范。
“秦郎，我信你，我等你，我会一直等你的。”女子握住他的手，低垂着眼睫，烛火下显得楚楚动人，“我已经等了这么多年，才遇到一个真心待我的，只要君不弃，妾亦不相离。你放心，他们给我介绍的那些公子，我都拒绝了，我只等着你。”
“这妖精好不要脸！呸！专会哄人的妖孽！谁知道还勾引了多少家的男人！可怜我儿一片真心，就浪费这么个没心肝的妖孽身上！妖精都该死！”老妇人越说越气，眉头紧锁，胸脯起伏，从一只妖渐渐骂开了整个妖族，唾沫星子飞溅。
小七瞥了一眼朱焰，怕真惹恼了他，自己还真没几分胜算，忙打岔道：“夫人，夫人，小声些，别打草惊蛇。”
“我也是，娘和二嫂介绍的那些姑娘，我一个都没见。等事成了，我就跟我娘都说清楚，风风光光娶你进门。”烛火在他眼底跳动着，**亦然。
“秦郎......”那名叫阿音的女子突然扑进他怀里，肩头细微地发颤，呜咽声闷在衣襟间，“秦郎......我好想你......”
“我又何尝不是日夜都念着你呢？”他收拢手臂将人箍得更紧，下颌抵着她发髻桃枝，将爱意揉碎了声声叹息里。
屋内灯火熄灭，传出簌簌衣带滑落的声音。
“再听下去就不合适了。”小七抻了抻手中的断绳，侧头对着老妇人眨了眨眼，“老夫人，躲远点，一会那妖精挣扎，当心溅您一身腥气。”
“诶！道长，道长！”老妇人不放心地攥紧他道袍袖口，“可千万小心......”
“放心，道爷天生铜筋铁骨，伤不着。”
“不是，小心别伤了吾儿啊！”
话音未落，小七已经反手拍向背后剑柄，带着锈绿色的铜钱剑从背后飞出，足尖刚要点地跃起，一阵阴风裹着桃瓣劈面扫来——
屋内缠绵声戛然而止。
“秦郎，你听，那唱戏声又起了——”
相公今年二十五
为妻今年二十秋
愿夫早登龙虎榜
不枉文君相如投
莫忘成功接奴走
毕竟勾栏是非多
过往神灵可作证
沧海桑田与君和
一点盟心，海誓山盟鬼神钦。纵有千金聘，难买此情真。
死生同命，愿作鸳鸯不羡仙。若负初心愿，永堕轮回殿。
“阿音，今日这戏唱得倒应景，你不是说这曲声余音绕梁，唱戏的定是路过的神仙。既然神明在上，那我秦三郎便在此立誓，此生绝不负陈音！若违此誓，神明殛之！”
“秦郎......”陈音泪珠悬在睫上，反手与他十指紧扣，“妾心亦坚如铁石，生死相随。若负初心，甘受天谴！”
屋内二人沉浸于山盟海誓，你侬我侬。屋外却是没这闲情雅致，老妇人也听到那幽幽戏声，吓得四下张望，整个人几乎缩进小七背后。看左右分明空无一人，也不知戏声从何而来。
朱焰却突然伸手拽住小七腕骨，铜钱剑“叮”地撞响他腰间符牌。
“看桃树。”他下颌朝院角一扬。
“树精不是在房中？怎么外面这棵还能唱戏？”小七一时间不知该先冲进屋里，还是先砍了这树，敲着脑袋呢喃，“啧，你这妖气太重，我都闻不见其他妖的气味了！”
朱焰全心凝望着眼前人认真的模样，感觉比那诡异的一树繁花更令人赏心悦目。听他指责自己，更是一脸无辜样。
他本来就将妖气全都压着，但毕竟是小七自己的妖力，前世不修道，只会以为是冥冥之中不知被何吸引。如今也有了些道术，自然能轻易察觉出原本就属于自己的妖气。
戏声自烟青天色里荡开，一树夭夭桃红下转出个俊影来。但见那人头戴一顶月白方巾，两根飘带垂在肩头，面如羊脂玉上晕了层薄胭脂。眉眼如工笔细描，眉梢飞入云鬓，眼尾拿螺子黛勾得细长，活脱脱戏台刚下场的小生。
身上一袭淡青褶子，衣摆绣着疏疏几枝墨竹，左手攥着书卷，蓝布书封磨得起了毛边，右手那支桃枝笔杆却光润如新，笔尖墨迹未干，低着头边走边写。
足下蹬着双粉底皂靴，踏着戏中云步，袍角扫过满地落英，行至茜纱窗前，将水袖一抖，雪浪似的纱料里翻出寸许猩红里衬。腕子悬着奋笔疾书，唱词便混着桃香四散开来："怎辜负这碧桃花下、碧桃花下……"
那树妖水袖还凝在半空，忽见窗下三道黑影——青袍道士指扣剑诀，老妇人蜷在墙角簌簌发抖，而最外侧玄衣人腕间捆妖索正撞进他眼底。
“妖精！”小七指尖抹过剑身，猛然起身，冲了出去。
“臭道士！”树妖手中笔杆"咔"地弹出三尺长，应将上去。
二人话音未落，铜钱剑已挑破满地残红。小七踏着禹步旋身，剑锋挽出的光痕正撞上树妖笔尖在虚空中泼洒出的百十只墨蝶！蝶翼急振，瞬间在小七身前凝成百条带刺老根，如毒蛇噬踝，直扑其下盘。
"你这臭道士，小生这戏一折还未唱完，都被你扰了清净！"树妖足尖点着密集的锣鼓点疾退，水袖翻飞，脸上满是愠怒，"小生今日便教教你听戏的规矩！"
"哪里生出的你这么个酸腐妖精！"小七怒喝，反手拍出一道五雷符。雷火轰鸣，撕裂空气，呼啸着扑向树妖周身藤蔓。
树妖转身甩出墨浪，墨滴在半空凝成百字狂草，竟生生将那暴烈雷火轻描淡写地捻灭：“呵！就你这道行，画符都浪费这张符纸。”
“休得多言！束手就擒！”小七持剑挽出光练劈开墨浪，直挑其眉心。却在靠近他面门前，见他手心微张——那刚刚被墨迹消解的雷火，竟如一朵待放的花苞，在他掌心妖异地绽开。
“着！”燃烧的木藤挟着火星，瞬间舔舐上小七的半幅道袍。
“死狐狸！还不来相助！等着给道爷收尸啊！”小七没有趁手的法器，左支右绌，狼狈不堪，根本奈何不了这树妖，很快败下阵来，只好扯着嗓子朝朱焰大吼。
朱焰等的就是这一声！余音未断，树妖已被自己操纵的长藤死死反缚在粗壮的桃木树干上，而小七腕间那半截捆妖索，此刻也牢牢锁在了他的颈间。
电光石火，胜负已分！
小七暗叹一声，脸上立刻挂上得意的笑容，小跑过去一把攥紧捆妖索：“老实点！别动！”
树妖显然还没缓过神，睁大眼睛甩着水袖：“仙……仙长且慢动手！小生与列位萍水相逢，何来深仇大恨，非要置小生于死地？”
“现在知道求饶了，刚才烧道爷那嚣张劲儿哪去了？”小七揪着他的耳朵，眉目间发狠，“狐狸，把他从树上摘下来，带回去领赏了，道爷不信这次还照不出来是妖！”
“可......这是桃树妖，那，那屋里的是谁啊！”瘫坐在地的老妇人面如死灰，捶胸哭嚎，“老天爷诶！我们这是招了哪路邪神？到底有多少妖精冲着吾儿来啊！”
正哭喊着，屋内那对“野鸳鸯”也被惊动，衣衫不整地跑出房门。男子一眼瞧见院中景象：一个道士打扮的年轻人，正骑在一个戏子装束的花脸男人身上耀武扬威，旁边还有个玉树临风的男子气定神闲地端坐在桌旁喝茶。
“你们！你们都是什么人啊！”男子提着松垮裤腰带，气急败坏地跳脚，“擅闯民宅！当心我捉你们去见官！”
“二郎......二郎......”
男子循声望去，看到角落里瘫坐在地的母亲，忙跑了过去，将她扶起，“娘？您怎么在这？您不是去三娘家了么？”
“老婆子若不是这么说，怎能撞破这妖精的好事！”老妇人在儿子搀扶下颤巍巍站起，指着门边遮遮掩掩的女子，大喊道：“妖精！御灵阁的仙长在此，还不快快现出原形！”
“娘！我都跟您说过多少遍了！我没中妖精的邪！您怎么就不信我呢！”
“妖精如今都敢在人前现身了！你睁眼看看！”老妇人捶胸顿足，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一个被真人制服，另一个还在那站着也离死不远了，这一男一女，到底是谁勾了你的魂！”
男子飞快瞥了眼被缚的树妖，虽不明就里，却立刻冲到门边，将躲藏的女子护在身后，噗通跪在老妇人面前：“娘！那男人我根本不认识！但你说的这女子，她不是妖精，她是儿子的心上人，我们已私定终身，今生非她不娶！”
“你……你真是鬼迷心窍啊！都这时候了还……”老妇人气得浑身发抖，“道长！道长！快给他灌点符水让他好好清醒清醒！”
“老夫人。”一直冷眼旁观的小七缓缓开口，“令郎说得没错。那女子……确是凡胎肉身。看来此事另有隐情，您不如……先听听令郎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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