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见了小七真本事,对于小七的话自是深信不疑,不知所措地来回打量着跪在地上的一对苦命鸳鸯,心底惴惴不安。直觉告诉她,如今自己小儿子遇到的,怕是比被妖精缠身更棘手。
“娘,您说我自从庙会回来那日,就跟中了邪一般,其实,就是因为我遇到了阿音。”男子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般挺直了背,声音微颤却坚定,开始对着老妇人全盘托出,“那日我刚从庙里出来,就撞见贼人抢了阿音的钱袋,我跟着二哥也学了些拳脚,当即追了上去,帮阿音抢回了钱袋。”
“是啊,阿婆,那日多亏了秦郎出手相助。那只钱袋是我娘的遗物,也是我从家中带出的唯一念想。”那名叫阿音的小娘子,绯红着脸望了一眼院中桃树,声音轻柔,“那日我本来是想用银钱答谢,可是秦郎一直推脱,最后只肯收下我路边随手折的一枝桃枝为谢。”
“自那以后,我便对阿音念念不忘。”秦三郎眼神温柔地转向阿音,“我找遍各种理由与她见面。这桃树长得快,正合了我的心意,我便常邀阿音来家中赏花。一来二去,她也对我暗生了情愫。”
“你......你既然有喜欢的姑娘,怎么不跟娘说啊!何必像这样遮遮掩掩的!”老妇人急得直拍大腿,“早说了,娘也不会做出这些荒唐事啊!”
二人闻言,无奈相视一眼,皆面露难色地低下头。这时听小七坐着的那个花面小生咿咿呀呀又唱起:“一点朱唇万人尝,怎配我这状元郎......”
“闭嘴!人家的家务事,轮得到你插嘴?”小七持剑“咚”地敲了他脑袋一记,对着男子挑起下巴,看热闹般调侃道:“秦家三郎,你且继续说,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这心上人儿都快被当成妖精打死了,还打算支支吾吾到什么时候?”
“娘,我一直没跟你说,是因为......”秦三郎喉结滚动,艰难地挤出话语,目光却是躲闪着,“是因为阿音是教坊司的人,我怕您......”
“什么?!”此言一出,老妇人又惊得瘫倒在地,指向小儿子的手被气得颤抖,声音陡然尖利,“教坊司......那是......那不是勾栏地界儿吗?她......她......”
“阿婆,我本是官宦出身,年幼时,家中被抄,我才被没入教坊司。”女子忙争先几步眼眶泛红道:“不过我虽身在乐籍,但因善通曲艺,所以是作为乐户,这些年只以琴艺侍人,并没有以色侍奉过他人。”
“这不重要!阿音,你被抄家,被打为乐籍,都是被迫的。在这种情况下,你为了自保,即便是要委身于人,也是无奈之举,没什么需要解释的!”秦三郎握住她的手,二人十指相扣,跪在老妇人身旁,“娘,我知道阿音是教坊司女子后,就一直想给阿音赎身,可教坊司乐籍想要脱籍,必须要有官籍申请的文书才可放人,所以我便打算参与今年的科举。”
“所以......你不去跟你二哥跑镖,没事就钻在屋子里不出门,还有夜夜点灯熬油,白日里无精打采,都是因为在念书?”老妇人恍然道。
“是!””秦三郎把话说开了,也就不再支支吾吾,大方承认起来“以前我读书,你们总说读书有何用,劝我早点成家,生孩子,跟着二哥去卖苦力。可我不想过那样的生活!”他语气渐强,眼中燃着灼灼的光,“我想考功名,我想做官,我也想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将埋藏心底的话尽数倾出:“可没人理解我,没人支持我。本来我都快要放弃了,是阿音,阿音给了我坚持下去的理由和意义,不管是为了她,还是为了我自己,娘,我一定要参加科举!我要考上官籍,给阿音赎身,给咱们家争光!”
“咱们就是面朝黄土的农民,你读书、读那些之乎者也,有什么用!还肖想什么做官老爷!你敢说我都不敢听诶!”老妇人哭嚎着拍起了地面,“你二哥现在镖师做得风生水起,好不容易这两年家里宽裕些,你为什么就不能老老实实听娘的安排呢!难道娘还能害你不成么?”
“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你觉得那些对我好的事情,是你替我选的,但不是最适合我的。人活一世,短短几十年,没什么尽善尽美,但求无愧于心。”秦三郎挺直了腰板,铿然有声,“娘,阿音已经帮我托人报上了今年的科举,就算今年不中,还有明年,我不会放弃的!”
“秦郎,我信你。”阿音凝望着他,眼中柔情流转,“你一定可以一举中第的!”
“你们!你们!真是作孽啊!娶个歌女子,还想摆脱这身土坷垃,你这是要断了咱们家的根啊!“老妇人一脚踢在秦三郎的肩膀上,反而将自己震了个踉跄,浑身发抖地指着他鼻子骂道:"你看镇子上落榜的酸秀才,如今在城隍庙口卖字画呢!你也是个乡土佬儿,凭什么就能做官?!就算撞大运当了官,咱们小门小户,没个靠山,又怎么就能有出头的日子?"
阿音挡在秦三郎身前,迎上老妇人怒视,哀声道:“阿婆,我在那地方见的官儿多,秦郎的文章比起他们一点都不差,您信他一次,好不好?”
老妇人一指颤巍巍地点向阿音,怒目圆瞪:“你!都是你!好好的男儿都被你教唆了!去做那没边际的春秋大梦!白白耽误了青春!若是考上了,你乐得找个冤大头捧着你,贡着你,自是跟着风光;若是没考上,你转头又不知去巴结哪位老爷,哪里还顾得上他?!”
“不会的,阿婆。”阿音的鬓边桃枝被摇晃在地,身上的妖气也随之消散,“我也是书香门第出身,有今日处地断数无奈。可即便身陷囹圄,也知廉耻为何物,我既然认定了秦郎,断不会弃他而去!”
“你们......你们......”老妇人话音未落,忽然捂住胸口,整个人直挺挺向后倒去。
“娘!”
“阿婆!”
秦三郎与阿音同时扑上前,手忙脚乱地将人扶起:“娘!娘!醒醒啊娘!”
“道长!道长!”阿音跪在一旁,抬头望向始终静立一旁的小七,眼中尽是恳求。
小七一挑眉,似笑非笑:“看我干嘛?道爷我只管除妖,可不会治病。”他袖手而立,语气懒洋洋的,“还愣着干嘛呢?你娘被你们气晕了,还不赶紧送医馆,你在这叫魂有什么用?”
“对!对!秦郎,快送医馆!快走!”
阿音连忙帮着他将老妇人扶上秦三郎的背。少年夺门而出,阿音紧随其后,衣袂掠过门槛转眼不见。
“哎!等等啊!”小七刚追出一步,回头瞥了眼仍瘫在地上的花面树妖,只好悻悻止步,朝门外高声嚷道:“道爷我这妖给你们除了,银子还没给呢!”
阿音闻声折返,匆匆福了一礼,解下腰间钱袋尽数倒出——只有几块碎银。她面露窘迫,低声道:“道长,实在是失礼了,等阿婆身子好些,定上门相谢。”
说罢匆匆转身离去,身影迅速消失在巷口。只留下一人一妖和一神,面面相觑。
“嗐,白忙活一场,早知道就先收钱了。”小七拍了拍手,利落地从树妖背上翻身跃下,蹲到他面前,指尖绕着额前垂下的发带轻轻打转,“人家两个人郎情妾意,有你什么事?你在这画个大花脸又唱又跳,演的哪一出啊?”
树妖扭身甩了个云手,吊嗓念白:"恁道是《焚香记》中的一折,叫......”
“谁问你这个了!”小七抬手弹在他额间,捆妖绳又束缚地紧了一些,震得他鬓边桃瓣簌簌而落,“道爷是问你,躲在人家窗底下做什么?人家偷情你偷看?你这算哪门子妖精,修的又是什么道?”
"道长容禀——"树妖扭着被捆成粽子的身子,讪讪道,“小生徐生,本是写尽风月的妙笔书生。哪里有风月逸事,哪里就有小生。”说着他低头从怀中叼出一本蓝皮书卷,正是方才握在手中的那本,“这就是小生最近在写的,已经快完本了,您瞅瞅。”
小七一脸狐疑接过那本书卷,只见封面郝然写着几个字,《红袖劫,青衫烬》
“名字倒像那么回事。”小七翻开几页,耳尖倏地红透,“你......你......你写的这是......艳书?!难怪要扒人家窗户!”
“哎哟道长,这话说的,怎么叫艳书!”树妖急忙辩解,“不过是有些情情爱爱写的露骨一些罢了,我上一本书《折腰戏春风》卖得可好了,这次书店老板特意让我多加一些闺房秘话,说大家喜欢看......”
“怎么还有图!”小七烫手似的将书甩出,那书正正落到了朱焰脚边。
朱焰漫不经心将那书卷捡起,含笑翻了两页:“既会写书,又能唱戏,倒是有些才情。”
“这位前辈,刚才就想问了,您这妖法高深,少说也得五百年了吧!又能唱戏,”树妖挣扎着支起半个身子,偷偷瞥了小七一眼,压低声音,“这道士……可没什么真本事。”
“别想了!他不敢!”小七冷哼一声,目光扫向朱焰,“他命都在我手里,不会帮你的!再动歪脑筋,现在就杀了你,树妖从花冠到树根可都是宝贝。”
“嗯,是,我......不敢。”朱焰望着小七的眼神缠绻暧昧,被树妖看在眼底,彻底没了心气。
“说了半天,渴死道爷了,给我一杯。”小七踱到朱焰身边,接过他手中的木杯仰头就灌,下一秒却全喷了出来,“呸呸呸!一股土腥味,这你也喝得下去?”
"是吗?"朱焰就着他唇印抿了一口,淡淡笑道,“我五感不明,不然也不会你靠近了我都没察觉。”
“唉,还想着帮老妇人除了妖,换得银钱去吃顿好的。结果现在那妇人晕了,伏妖塔也关门了,带着你我连道观都回不去,今夜又要啃干粮......”小七踢着脚边的碎石,闷闷地对朱焰嘟囔,“把他树根挖走,省得离了元神走不了两步枯了,就彻底竹篮打水了。”
“不用这么麻烦。”朱焰掌心一翻,浮出一节莹润流转的妖骨环佩,正是当年做皇帝时,混进宫的那花妖去次焰山前送给自己的,“草木精怪有了妖骨傍身,便可脱离元神自由行走。你佩在身上,天涯海角也去得。”
“你还有这种好东西?”小七抢过来映着月光端详片刻,才丢回树妖怀里,“放好咯!明天烧了你之前记得还回来。”
垂头丧气的树妖听了他的话,眼珠滴溜溜转,忽然想起什么,踮着脚尖碎步凑近,扯了扯小七的衣袖:“道长,道长!你是不是缺钱啊?”
“怎么?你有?”
树妖赶忙从怀中掏出一沓银票,张张万两面额,恭恭敬敬递上前:“小生写书挣了不少凡人的银子,我既不吃也不喝,留着也没用,不如跟道长做个交易?”
“你倒是比那狐狸大方。”
小七刚要去拿,徐生收了手,对着朱焰作了一揖:“原来前辈是狐妖,失敬,失敬。”
“你生死都在我手里,何谈交易?”小七冷哼一声。
“道长,小生可不仅是桃树,还是一棵摇钱树。”徐生顺势还晃了晃脑袋,得意洋洋地晃了晃那一沓银票,“只要小生的笔不停,那就是有源源不断的银子流进手里,有道是:写不尽人间风月,画不完红尘缱绻呐——”
小七眉头蹙在一起:“你说话能不能不要总是唱戏?别人十句话功夫,你一句话说不完。”
“小生意思是,”徐生赶紧收敛腔调,“只要道长留我一命,让我继续写书,那小生今后挣得银子,就都是道长的了。”
“就你写的那些......真能有那么多人买?”小七本就不喜欢读书,修道后讲究清心寡欲,更是没看过他笔下那些风月笔墨,语气里全是怀疑。
“您大可以去随便找几间书肆打听,提到徐生就没有不知道的!”
这时,一旁静立许久的朱焰也淡淡开口:“小道长,既然他从没害过人,今日之事又是误会,那不如带上他一起,有我在,他翻不出风浪。”
小七瞥了一眼朱焰沉静的神色,终于撇嘴:“那你可听好,道爷留你一命,是看你有用,若是哪天你那些艳书卖不出去了,照样把你扔进炼丹炉,烧个干净!”
“放心放心!”徐生喜得连连作揖,枝头上的花苞都绽开了几分,“小生的书,一本比一本火,这不,我今日见您二位,只感觉灵感如泉涌,下本书的名字都想好了。”
“哦?给我们写书?”小七顿时来了兴致,抱臂扬唇,“不错不错,那得好好写写道爷我的卓越英姿,就叫……《胡道长捉妖记》!”
“您说的这都没人看,谁要看道士捉妖啊?”书生翘起兰花指,又捏起那半文半白的腔调:“小生要写的,是打破世俗常规的禁忌痴恋,是捉妖师对狐妖又爱又恨的矛盾纠缠,是那‘动情即死局’的虐心绝恋——正所谓:三生石上旧精魂,相逢犹待画眉时。书名便定为……”
他拖长语调,眼中流光溢彩,一字字念道:
《九尾劫:捉妖师的白月光》
这一单元的故事灵感来源于 越剧《情探》,推荐龍猛寺寬度的卡农版,中西结合的独特感觉,第一次听脑海里就出了这段的故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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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烬青骨-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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