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源接过茶杯，寒暄几句，无非是什么胡公子家里果然都是好东西，十年的滇红，以朝露沏泡，茶汤温润，更显醇厚。然后话锋一转，指着香院角落里一个小小的茅屋，问道：“胡公子，那间房，如何不开门呢？”
胡小七沏茶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给了管家一个眼色，故作淡定说道：“那是草民存放发酵的香料用的房间，味道有些重，怕冲撞大人，想着最后都查完再开门验来。不过，大人若不嫌弃，草民也可以带大人进去瞧瞧？”
“胡公子的香，是集天地灵气，如何谈得上嫌弃？胡公子，请吧。”柏源说着，已经率先起身，向着那暗房走去。
胡小七从管家手中接过钥匙，打开了房门，一股花酒酿融合了淡淡血腥气的味道，扑鼻而来。柏源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眼神却在黑暗中射出兴奋的光芒。
小七快速地将暗室内的坛坛罐罐打开一个缝，给柏源一一验过，有草有花，还有动物，从皮到骨，再到血肉，皆可入香。
“大人，这屋子也看了一个遍，可有什么不妥？”胡小七说话间，已经退至门口，摆出送客的架势。
而柏源仍是拿着帕子，捂住口鼻，低着头在屋内寻找着什么。
“大人？知县大人？”胡小七看着他慢慢走向角落里那块压缸的石头，心中慌了神，忙出口叫住他：“大人，听闻大人家乡在林北，草民近日顶账得了几只山参，也分不清这年份、好坏，今日正好大人登门，劳烦大人帮忙掌掌眼，这买卖草民是不是亏了。”
“诶，先别急......”说完，他猛的一脚，将那石头踹得偏了几分，瞬间对面的石墙缓缓打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转眼众人面前出现一条漆黑的下行台阶，更浓烈的血腥气传来。
柏源这才舒展眉头，对着身边的衙役耳语了几句，很快等在屋外的衙役们，一窝蜂挤进了暗室，在柏源的命令下，顺着那条台阶往下探去。
“胡公子这暗室，看来还别有洞天啊！”柏源见人都下去了，才踱出室外，睨着面如死灰的小七："什么宝贝需深埋至此？"
而胡小七也早已经死了心，想来今天整整一天，为的就是借着阿曼华的名头，名正言顺来自己这宅院搜查。地库那些东西现世，胡家就彻底完了。
又或者，他早就知道，就是为了那物来的。
如今再说什么都是于事无补，胡小七也不再做表面功夫，自顾自地坐回了茶亭中，低头饮茶，淡然问道：“你知道我家出事了？”
“胡公子这是什么话？胡家在京城家大业大，能出什么事呢？”
“是左相？”胡小七看他眼底难藏的笑意，已经猜出一二。左相原本只是一介穷书生，全赖胡家先祖扶持，才考上了状元。加上天生做官的料，一步步平步青云，成为胡家在朝中最大的靠山。而当年柏源也正是得罪了左相，才贬出京城，开始自己在各个府县捞钱之路。
柏源不置可否，出言讥讽道：“看来公子这消息也不怎么灵通嘛！本官以为，公子是不在意，原来公子真不知道？”
他从袖口抖出了一封皱巴巴的信，推到了小七面前，“胡公子，前一阵子缴山匪，捡到这封信，看来应该是公子家中送来的。只可惜，送信的人早就命丧山寨，连个全尸都没了，也不知公子家里好不好，当年胡老太爷可对本官还有一饭之恩呢！”
“京城到底怎么了！”胡小七攥紧那溅了血的信封，拍案而起，怒道。
柏源不慌不忙地品了口茶，歪起嘴角，笑道：“京城？京城现在，可热闹了！别担心，胡公子，你很快也能回去了。本官还指着胡公子再添一把火呢！”
二人说话间，衙役从暗室内推推搡搡出来十名女子，均身穿灰色的粗布袍，将全身遮挡，一直到脚踝。可是布袍下摆依稀可见被鲜血染红，有的还可以看到脚踝处血痕蜿蜒而下。
“大人！”为首的衙役跪禀道：“刚刚属下在下面搜查，还有十几间暗房，里面关着这些女子，有人正在从这些女子身上采血。”
胡小七手中杯盏砸碎在桌沿，怒目斥道：“我没有关着她们！她们都是自愿的！每月信期她们主动来这里，用红铅换银两，本就是你情我愿的生意交往。再说取红铅制香，是自古就有的香方，何罪之有！”
“可是，她们好像并不情愿呢！”柏源踱至跪在地上的女子身边，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们，和颜问道：“本官在这，不用怕，今日本官替你们主持公道。你们实话讲，到底是被人绑来的，还是自愿来的呢？”
“回大人！民女......民女是被掳来的！”为首女子颤声哭诉，“民女本是镇上的卖花女。一天走在路上，突然被人打晕，醒来就被带到了这里，月信五日，就在这躺了五日。后来被蒙面人威胁，每个月月信的日子，都要到桥头的海棠树下，吹响这鹧鸪哨，就会有人来带到下面，事成后会给银子。但如果我不答应，他们就要杀了我，还威胁会找到我家里，把我家人都杀了。大人！我是不敢不从的啊！”
听到后面几位，也是同样的说辞，胡小七仰天长叹一声，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本来知道这地方的女子，都是胡小七精心查验过身份的，上个月常做的那个渔家女要嫁人，就介绍了几个新的女子过来，当时小七也没有多想，便收了进来。结果今日才知，原来柏源早就盯上了他，一波又一波诬陷和冤枉，今日是一定要找到个罪名，致他于死地了。
“大胆胡氏！尔一介商贾，本应以诚信立身，却胆大包天，践踏王法！今查实，胡氏强抢良家妇女，将无辜女子掳入私宅，毁其清白，更兼私运禁物，意图不轨——此乃十恶不赦之罪！本当就地处决，以儆效尤，然尔案牵连京畿大案，故暂缓行刑，押回京城详查！”
深秋时节，天穹高远而苍凉，几片枯叶在萧瑟秋风中飘零，最终无力地坠在冰冷的石板路上。
原本热闹的商街，变得十分萧瑟，街头上最大的那座香铺，早已经被府衙贴了封条。原本依靠于香铺的脂粉铺、成衣店、钗环阁，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清。只是这一日，附近几条街比平日里更是寥寥无人，反倒是城中的刑场前，里三层外三层，人头攒动。
胡小七还未来得及押送京城，胡家满门处斩的消息就先传入了蜀地。他这片落叶，终是得落于他乡。
已经在牢狱中被关了一个月的胡小七裹着一袭血迹斑驳、破败不堪的囚衣，瘦削的身躯被其吞噬，全身骨骼轮廓隐约可见，十根指头，血肉早已被磨蚀殆尽，森森白骨裸露在外。嘴角挂着干涸的血迹，眼神空洞，望向天空，似乎已经看不见面前指指点点的人群，也听不清他们对自己的诋毁与污蔑。
从暗无天日，被血腥气包裹的牢房走出来，胡小七又一次闻到了世间万物交杂的味道。他贪婪地吸收着在这世间闻到的最后的气味。那是树上飘来的清甜果香，远处稻田里晾晒的苞谷味道，河堤边满开的菊花香气，以及桂树传来的馥郁芬芳。
聚在刑台外不明所以的百姓，听信了风言风语，在他关进牢中的这一个月内，胡家香铺的东家，从出钱建河堤、盖城墙的大善人，口碑急转而下，成了强占民女、草菅人命的无良奸商。也不知是谁先从抛出的石头，平日里无处发泄的百姓，将这断头台当成了最合理合法的泄愤场。甚至不需要知道囚衣之下是何人，只要高举拳头，掷出石块，对其咒骂, 随声附和便是。
被飞石砸破额角的胡小七新血覆上旧痕。他麻木地跪在已经被不知道多少犯人的血液包浆的地面上，内心再无波澜。但身后隐隐传来的磨刀声，令他的双手仍是不受控制地颤抖，白骨指缝间夹杂的血肉碎屑，随着他的颤抖零零洒洒掉落在刑台上。钻入鼻腔的略带凉意的菊花幽香，那是死亡的味道。
“没想到年后一别，竟是与爹娘的最后一面......而我匆匆赶回来见的那人，如今也不知生死，论不清真假。”他望着白茫茫的虚空自嘲，“想我胡煜昇半生荣华，富贵公子，却落得如今家破人亡，孤零零一人上断头台的下场，世事可真无常。可惜了...可惜...”
正待身后的刽子手手起刀落，结束这一切，忽然感觉眼前攒动的人头瞬间静止，耳边呼啸的风声，也不再嗡鸣。隐约可见那枫叶停在了半空，迷雾中有一人拨开屏障，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在这一瞬间，那缕苦苦追寻的气息再度涌现。
“朱焰！是你吗！”
胡小七睁大了血水迷蒙的双眼，却只辨得模糊轮廓。那人并不回答，而是用冰凉的手指，拂去自己额角正在滑落的粘腻鲜血。
“你真的不是人？！”胡小七如今看不清，也听不清，只觉得周围万物凝滞，唯那气息将他紧紧包裹。两行血泪自他眼眶涌出，“你是来……救我的么？”
“我是来送你的。”朱焰拨开他被血浸染的头发，握住他露出白骨的手指，一点点抚平狰狞的伤口，“对不起，小七，我......救不了你，这是我们的命。但是你放心，很快，我们就能回家了。别怕，有我在，没事的”
“不，你不用救我……你留在这儿，给我些时辰，让我把这味道……留住……”被缚住双手的胡小七挣扎着跪行两步，想更靠近朱焰，却倒进他怀里，“是雪……积雪……风过树叶……鲜血……还有……檀木香？花香？不对……全都不对……究竟是什么？！”
“小七，”朱焰的声音低回萦绕在他耳畔，空灵缥缈，却又似春雨般温润，“我早就跟你说过了，这不是味道，你留不住的。这是......一种念头，当你深爱着一个人，思念着那个人，才会出现的感觉。你会变得敏感，对方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每一个细微情绪，都能触动你心底最深处的涟漪。你的身体不再受控制，心脏会不自觉地加快跳动，吟唱着对他的爱意。眼神会穿透喧嚣，只留下他一人，他的喜怒哀乐，都会被你纳入眼底，埋进心中。相伴的时光仿佛被拉长、放大，回首千年不过一瞬，相处的点滴却早已镌刻心头。你会为了他的一句话，跨越山海，守在他身边；也会为了那一个眼神，上九天揽月下四海擒蛟。”
朱焰顿了顿，语气带着悠远的叹息，“小七，如果说这是一种味道，那这味道的源头，是你，不是我。是你带着这味道，来到我的身边，又不顾一切抽身离去，徒留我一人被它禁锢数百年。你想将它永远留下，我又何尝不想？”
胡小七感觉那声音渐渐飘远，周身知觉尽化虚无。他的眼前是一片血光，身下是吵闹的人声，冰冷的刀锋划过脖颈，竟无一丝痛楚，反似斩断了捆缚的丝线。
刹那间，他整个人轻飘飘地离了地面，挣脱所有桎梏。他看见自己颈间鲜血喷溅，却嗅不到半分血腥气。
“没事了，结束了。去吧，忘却一切，重新开始……早些归来，我已经......等你等得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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