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风如刀般刻画出一座座沙丘。黄色，白色，褐色，灰色，这类毫无生机的颜色充斥着视野。
顾芥左手打方向盘，右手调车载导航，余光瞥见江水瑶在副驾欲言又止，“想问什么？”
江水瑶摇摇头，过了一会儿又自己憋不住了，“老大，三年前红莲一夜开，紧接着就是叶塔峰雪崩，要说这两件事没一点关系我反正不信。这次红莲再次出现，我觉得……”她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老大你不应该来青海。”
这段路很容易卡刀锋，顾芥等到顺利通过才放松紧绷的神经，开口说：“央措盐湖和叶塔峰相隔一百多公里，三年前开红莲的合乃盐湖，离叶塔峰八十公里左右，从自然科学角度来看，这两件事之间有联系的可能微乎其微。”
“那如果从非科学角度解释呢，盐湖开红莲这件事本来就很玄，我们之前各种取样，各种检测，都得不出红莲成因。我觉得这事已经超出自然科学范畴了。”
顾芥这次没有回答，他的工作性质要求他遵循“科学至上”的准则，可从小到大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又无法从科学层面解释。
他看向窗外死寂的沙漠，这是一片无水源、无绿植、无生命的绝对荒芜。
任谁在这片荒芜中待久了，都会生出一种整个世界都不真实的感觉。
越野车在荒漠里奔驰，天高地远，黄沙被甩在身后。
“老大，央措盐湖！”
一汪翡翠般晶莹透亮的盐湖出现在视野中，炙热的阳光下，湖水颜色从岸边到湖心渐渐加深，折射着玉石般夺目的光影。
顾芥摘档拉手刹，却没有急着下车。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实景看见央措盐湖，比相机拍出来的照片更震撼。
此刻正值正午，湖面上不见半朵红莲。不远处扎堆聚集着两个科考队和青海地质研究院的帐篷，四台越野车停成一排挡风。
江水瑶下车先背对盐湖来了一张自拍，然后从后备箱里取试管采集湖水。
带来的可移动仪器不够精密，只能检测盐度、PH值、溶解氧等基础数据，矿化度、离子比例这类指标需要实验室精确分析。
江水瑶把仪器上的结果抄下来，和之前在内网存下来数据做对比：“就我们现在能测的几个项目来看，和研究院给出的近期检测数据差不多，正常范围内轻微浮动。”
顾芥扫了一眼，“和红莲盛开时青海地质研究院取样送检的数据也相差无几。”
江水瑶烦躁地关闭仪器。
顾芥抬头望向远方轮廓模糊的昆仑山，仿佛看见有三十五个透明的魂魄头顶覆雪沿着山脉行走。
他吸了一口气闷在肺里，感受着肺里那点氧气消耗殆尽，等胸腔开始钝痛才吐气，“等天黑吧。”
新闻报道里目击者看到湖面红莲是在凌晨三点，不知道今晚还会不会出现红莲绽放，这就像一场赌局，顾芥赌会出现。
“为什么？”江水瑶问。
“直觉。”
入夜，十二点。
不远处几顶帐篷亮着黯淡的光，江水瑶在汽车后排睡觉，顾芥一动不动坐在驾驶座上，前方正对着盐湖。
今晚没有月光，湖面和岸连成一片黑暗。
凌晨两点，湖心突然出现一点红色，随后以水波状向周围扩散。
顾芥立马打开车门下车，动静不大，却还是惊醒了江水瑶。
数百朵赤色“红莲”雨后春笋般从冒出湖面，远观如烈焰灼灼，近看却无实体花株，水面仅余层层叠叠的朱砂色波纹。
等走到湖边时，整个央措盐湖已经开满了红莲。
没有月光没有星光的天幕下，红莲的赤色光芒弥漫到空中，诡谲异常。
江水瑶上一秒还在睡觉，下一秒猛然看见眼前一幕，惊愕到失神。
接着，大脑深处的某个画面浮出，和眼前景象交叠在一起。
“奶奶说过，这花……”她瞳孔有点失焦，呼吸错乱，缓缓说出后半句：“不是阳间花。”
“你见过这花？”顾芥眼底的惊诧被映得发红。
“见过，小时候在奶奶压箱底的画册上见过。”
下一秒，脚下盐壳地突然松动下陷，像巨兽张开血盆大口。
顾芥迅速拉住江水瑶，踩一块下陷的盐壳板借力将她甩上岸，自己却因为惯性向后跌进塌陷的大坑。
“老大！”
顾芥面朝上掉落，那一瞬间看见了夜空。
星星很稀疏。
四周是错乱下坠的红莲，妖冶，艳丽。明明已经下落陷进了盐湖湖水，可身体却没有接触到湖水的触感，好像周围都是虚无的空气。
江水瑶的喊声尾音被拉长，和红莲一起被黑暗吞噬，只剩下周围漆黑一片。
还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顾芥想。
突然，下坠感消失，背部和后脖颈被轻柔地托起。顾芥睁眼，明明周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可他却看见了一双很亮的眼眸。
比刚才的赤色红莲还要亮。
“抱紧我。”那人说。
没等顾芥作出什么反应，对方手臂发力，将顾芥紧紧揽进自己怀里。
胸膛相贴，顾芥的脸被按进对方的颈窝。莫名地，他闻到一股很熟悉的味道。
乍然响起汽车轰鸣声。
紧接着，身体猛然腾空上升，头顶湖水回归，哗啦从上到下浇了个透。
等被拖上岸，顾芥呛满口的盐水，苦涩的味道从咽喉弥漫到鼻腔。
林确停下车，边跑边喊：“老大老大！”
“顾教授，晚上好！”一阵欢快的声音传入耳中。
顾芥放下虚搭在对方腰侧的手，后退一步。
脑子不太好，不知道是不是病理原因。这是顾芥对白究的初印象。
车灯照过来，他看清了眼前的人——数九寒天却只穿件花衬衫，腰间系着根粗麻绳，眉目深邃，眼尾上挑，眼睫被打湿了，像浸水的鸦羽。
绳子的另一端系在一辆黑色越野车上——黑色，坦克500，车牌号——顾芥在极度疑惑中确认了那是自己的车。
顾芥目光重新落回到眼前这个陌生人身上。
“你是谁？”他问完忍不住咳嗽，像是要把肺里呛进去的湖水全都咳出来。
对方蹙起眉头上前半步，在看到顾芥警惕地后退时又悻悻收回迈出的那半步。
他语气里带着三分委屈：“不应该先说谢谢吗？”
顾芥皱眉，“谢谢。”
“我叫白究。”尾音是上扬的。
林确和江水瑶扑上来：“老大没事吧？”
顾芥在原地思考了两秒，确认自己眼睛没毛病，然后问林确：“你怎么在这儿？谁让你来的！”
“不要告诉别人白究就是初九，”那天夜里魔鬼般的低吟浮现在耳边，“特别是你家顾教授。不然的话……我不敢确保你的五脏六腑能剩下多少。”
林确打了个寒颤，转头看向白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欲哭无泪：“我……师姐说你们在这儿，我就……来了。”
江水瑶去车里取干净毛巾刚回来，就被这从天而降的大锅压得半死。
但她只是咬着后槽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是的，是我给师弟说了我们在央措盐湖。”
把毛巾递给顾芥和见义勇为小哥后，江水瑶在无人在意的角落一记横踢将林确扫倒，“小师弟，太不道德了吧？老大不就这次出来没带你吗，用得着偷偷摸摸跟过来还把我拉下水吗！”
林确大喊冤枉，“师姐，我原本是想跟来的，但老大让我留在锦安，要不是狐——”他脑海中突然出现了白究那阴森森的眼睛，舌头绕了个圈：“我想来大西北长长见识，争取早日再发一篇论文！”
夜色笼罩下，盐湖刚才塌陷的地方又恢复风平浪静。
擦干身上的水、换了身外套后，顾芥找林确兴师问罪：“我不是让你留在锦安吗？初九呢？研究院的任务还是你自己跑过来的？研究院那里报备了吗？”
“初九……”林确额角一跳，“初九送到我妈那儿了，老大你放心，我妈养了三只猫两条狗两只鹦鹉一条蛇，很擅长照顾小动物！我是自己跑过来的，研究院那边请了假，理由是要做阑尾炎手术，没上报到院长那儿，院长也没有对你的行踪有丝毫怀疑。”他食指轻轻指了指白究：“这是我在路上遇到的西北自驾游朋友，他车在沙漠里抛锚了，正好他旅游随性没有目的地，我就带着他一起过来了。”
林确一口气说完背了一路的稿子，抚摸两下心口，吐出一口浊气。
顾芥面上不见息怒，却微微侧头看向白究，毫不掩饰打量的目光。
白究大大方方对上顾芥目光，那么大只，却左右蹦了两下，不知为什么一脸兴奋：“顾教授，我车坏了，能让我跟着你们吗？”
顾芥警惕地盯着白究看了足足半分钟，没回答对方问题，转头问林确：“你们怎么进无人区的？”
虽然面对救命恩人不该是这个态度，但这个叫白究的实在太可疑了。
“那个那个，”林确脑子转得飞快：“我们中途迷路了，没有从国道那条路走，也没遇到闸口查通行证，就……就这么进来了……”他越说越慌，说到最后连声音都听不见了。
但顾芥听完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林确，然后让他们先回车里待着，自己转身朝盐湖的方向走。
刚迈出一步，手腕被人从身后攥住，“你要去干什么？”
顾芥转过身，沉默片刻，“你以前见过我？”
白究惊于顾芥这压倒性的敏锐，嘴角不自觉绷紧，“没见过。”
顾芥点点头，抽回手腕，回答他之前的问题：“我去看看刚才塌陷的那块地。”
走出两步，手腕再次被攥住，顾芥皱起眉头，正要挣脱，白究绕到身前，手从他胳膊下穿过攀上后腰。
“顾教授你能不能别动，给你系绳子，不然待会儿一个不小心又掉下去了。”
顾芥扯过绳子自己系上，无视掉白究过分直白炙热的眼神，打着手电走到刚才塌陷的地方。
湖面上的赤色红莲已经消失地无影无踪，恢复了原本的墨色，只有直径一米的螺旋水涡昭示着这里刚刚发生了什么。
不远处帐篷里的灯亮起，随后有人朝这边走来。
“听见动静，过来看看。”走在最前面的一瘦高个解释。
顾芥颔首示意，算是打招呼。“没什么事了。你们是青海地质研究院的？”
瘦高个嗯了声。
“中心地质研究院，顾芥。”
瘦高个飞速在脑海里搜寻了一圈，隐约记得听过这个名字。他正上前打算握手，顾芥的话先一步而来：“你们有央措盐湖的等深线图或者湖底地形图吗？”
“有，”瘦高个点头，“我们的电脑上有高分辨率三维湖底模型。”
“方便看看吗？”
“方便方便。”
走到帐篷前，顾芥看见了两架相机正对着湖面。他眸光一闪，转头急问道：“相机一直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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