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若说起来,秦炎与秦小双兄妹俩认了宁擒云做师父,用的还是人家亡妻的姓,是宁家的人口,怎会不认识这宁家走失的公子?
这就要怪宁帅本人了。
他自小本是个孤儿,那时候,宁太夫人被大夫断定不能生养,整日郁郁寡欢,宁老太师也为了自家基业,也为了夫人能摆脱心魔,因族中没人愿意过继自己儿子给他们夫妇,都是亲生的,谁舍得,便从善堂抱回来襁褓中的一个男孩交给自己夫人抚养,就是年幼的宁帅了。
襁褓中的孩子不记事,干净好养,将来留得住,也就如亲生的一般。
宁太夫人受了婆母与乡下左邻右舍多年的耻笑,说她是高攀了宁老太师,不过一个不会下蛋的母鸡,趁早可以休了!
她那过了世的婆婆也不止一次同自己儿子说过休了这个,再找个会生养的娶进门。
多亏宁老太师人品善良,只说她是我发妻,又伺候高堂多年,再犯无子七出,我也是不休的,这才保住了宁太夫人的地位。
等到伺候的婆母终于过世,宁太夫人这么多年活在不能生养的阴影下,受了这么多年冷言碎语,偶然得了这个孩子,虽说不是亲生的,但婴儿软软弱弱的抱在怀里,自己就是养育他的母亲,也可聊慰一辈子想做母亲的心。
宁老太师是外头做事的大男人,如天下的父亲一样,不过偶然回来抱一抱,尽尽父亲的义务,而宁太夫人却是日日喂饭陪伴,有点子磕碰心疼得什么似的。
起初,真如世上所有爱子如命的慈母一般,甚至更甚,空窗多年的母爱,一股脑儿似发泄一般,以一种称得上极端的力度倒给了这个孩子。
弄得宁擒云自小就和母亲最为亲近,沉溺在宁太夫人华沃的爱里,可谁知,心魔终究是心魔,宁太夫人虽有了养子,却也一日从没停过求医问药,就为了证明她能生出孩子,到得宁擒云七岁上,又生了一个亲生的。
自弟弟宁继业出生后,家中情形一息之间大变,自此莫说母爱,父亲的心也全在他们亲生的弟弟身上了。
因怕将来有什么,头里抱的儿子挡了弟弟,宁太夫人告诉宁太师,从族谱中剔掉大儿子的嫡出身份,改成庶子,宁太师起初虽不允,后头经不住夫人再三央求,到底也答允了。
后来的日子里,有了真正的公子,自然宁太师府里上下主仆一百多口,只多了他这一口。
一个孤儿,从出生时就沉溺在温柔的母爱里,如同寒夜里烤火,周身温暖,突然却灭了,怎不会穷奇一生寻薪,只为再得一点儿暖。
他自幼年起,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让母亲把只会在弟弟身上的目光分给他一点儿。
母亲说,你不要做嫡子,把身份让给弟弟好不好?他为了母亲能同他笑一笑,说好。母亲说弟弟身体不好,你替他去营里好不好,他说好。母亲说你这次在营里立功了,很好,可你弟弟身子弱,没得什么衬身份,把你的功劳让给他好不好,他说好。
每当他说好的时候,母亲都会对他笑一笑。
就为了这已越来越不见慈爱的笑容,宁擒云在军中行伍内挣扎多年还不过是个兵马指挥,每有一点功劳,他都会拿去给弟弟,换母亲同他笑一笑。
只有一次,家里来了位姓秦的小姐,她生得十分美丽,吃点心的时候眼睛亮亮的,红红的嘴角沾一点儿,见自己看他,便给自己掰了一半,红着脸问:“你吃么?怎么只喝茶?”
弟弟的眼睛也一直在她身上,她问自己吃么?
他当时想,大抵母亲也是要叫我让的吧。
可他突然舍不得,很不想让,这些年,难道我不能拥有一件自己的东西?她是对着我才红了脸的,我不想让她,不想!
母亲将他叫到后堂,果然,那位美丽的小姐也喜欢他,因为母亲让自己在父亲面前说明他不喜欢秦小姐。
他点了头。
最后,却还是在只有他和病重的父亲两人在的时候,说他喜欢,他愿意娶秦小姐为妻。
后来,他们成了亲,母亲虽然生了他的气,多日不允他拜见,可他也很开心,他拥有了唯一一个自己能留下的东西,不是,她是个人,会一直对自己笑,会亲亲软软叫自己相公的女孩儿,他好高兴。
一年后,他们便有了孩子,他那时做官做的十分清贫,只有钱买了一块摊上次等的玉牌,见上面刻了个兔儿,是他孩儿的属相,便当即扯了红线,买下来,回家时戴到他还是块小白软糕的孩儿脖上,做父亲给他的出生礼。
他那时想,他的茸儿是个男孩儿,这可十分好,等他再大些,不再只知道躺在摇篮里吃手指流口水的时候,我会为他扫清前路,不必让他如我,一生不为自己而活,他得是最恣意妄为的,我把一身的本事教给他,随他战场扬名,运筹帷幄,还是笔锋化芒,指点文运,总之走出去,万人堆里他明烁,是我宁擒云的儿子。
可谁知,却是个痴儿,孩子越长大,他越发现,儿子只会笑和哭两个表情,整日又没什么聪明话。
他脾气又急,听得大夫诊断,总是不信,他聪明一世,儿子怎会是个痴儿!
他若是个痴儿,他该怎么办?
等自己和小柔去了,他怎么平平安安活到终老?
这世上,人活着,从来就不是安定的。
他急啊,他能有多少年华,能有多少日子,儿子能在父亲的羽翼下?
因此只要他在家里,对儿子不是打就是骂,求他能学得正常些,学一点儿东西傍身。
柔儿总是哭着护,看着娘哭,儿子也哭,他觉得自己简直糟糕透了。
有一日,他从营房下值,站在门外,听见他小小的儿子哭着抱住柔儿腰含混说:“父亲………不要回来,不回来,害怕…………”
柔儿也是满面泪痕,抱着儿子不住亲吻,一句话都哭得说不出来。
他更觉失败透了。
作为儿子,他失败,母亲不喜,父亲不在意。
作为丈夫,他失败,柔儿总是背过他时才敢哭。
作为父亲,他更失败,儿子从来不敢亲近。
他知道,柔儿也难过,她也并不愿生出个痴儿,生出来让他受父亲的责罚苦楚。
他便或求外放,或是跟着军中上官各地平剿,自此之后,很少再回过京城,也很少再回过家。
挣得功劳,这么多年已成了习惯,只要母亲张口,就会给弟弟。
弟弟封了都指挥使又封了同知政事,虽然他大部分时间只是在军中一晃便走。
可他也会存私心不会尽给了,也不再同以前一样,只是浑浑噩噩在军中混日子,自我放逐,不求上进,他开始急功近利,战场上谁都没有他拼命。
他要做官,一步一步慢慢来,官越做越大越好!
只有他到了一定地位,纵使他儿是个痴儿,也能有余荫在身,纵他有一日死了,他们娘俩在这世上也有一地存身。
这一片存身的地,只有他能一刀一枪为他们娘俩挣出来。
他爱柔儿,不想她以后因为孩子的事受苦。
后来,他在极北之地拾了两个孩子,将他们从流寇的马下救下来,他们感恩戴德,跪在地上要认他做父亲。
他那时说:“我有儿子,我只有一个儿子,我是他的父亲。”
他并不愿让儿子受他的苦,他只有一个儿子,他要保证他的唯一,不让任何人抢走他在父亲这里的唯一。
只让他们随了柔儿的姓,养在帐下,他并没有多好心,战场边上,尸体多了去,襁褓里被踩成肉泥的婴儿,被糟蹋之后又被开膛破肚的**女人,无论是本朝造难的子民,还是异族的流民,他见得多了,已经麻木,他的职责是保护这一片土地上的活人,若得王命,自然出兵屠戮,为这些逝去的生灵报仇。
只是他实在太想柔儿,至于那个不很聪明的孩子,他也有一点心里些微的思念,捡了他们,或许可以说是因家中有新生,所以不忍天下乃至雏鸟幼兽冻毙于风雪。
他不能回家,便准许他们用妻子的姓氏在帐下陪伴,也算稍稍平息些思念。
大约一年多前还是两年了,他并不想记得那个日子,那时候,他就在漠河,情势很严峻,换了好几个主帅,都折在阵前,他上头的人压着,他蓄满一腔的野心无处择机发动,家里却来信,说公子丟了。
他忘了他当时是什么感觉。
在外这些年,他很少回过家,每次回家,柔儿都会把一切安排好,热水澡,安逸的睡眠,习惯的饭食,炉上总是温好的汤水,温热刚好的茶,柔儿的笑容。
他从不把军中的事和人往家里带,柔儿很珍惜能唯一跟他短暂相处的时光,他也很珍惜,两人从不言别事。
儿子自小便害怕他,平时因为生得痴,怕出去被人欺负冲撞,柔儿就藏着养,学堂也没舍得让上,他三两年的隔茬儿回去一次,每一次要见一见,他的孩子就只敢在门外被胡嬷嬷扶着远远看他一眼。
眉心痣一如出生时那样,雪一样的面容之上红盈盈一小点,看着他,眼神里带着迷惘和害怕。
他本来就害怕父亲,父亲不在家的时间久了,孩子的记忆总是会更新湮灭的,已将他忘了,不知道这是自己的父亲,只知道家里有娘亲有胡嬷嬷。
照例还是害怕他,不同的是,现在怕生人那样的怕,没有一点儿亲近。
他嘴里不说,心里却渐渐淡了。
这是一个很自然却很可怕的过程,过去的许多年,情感被时间的流逝无声操控。
这世上无论亲父亲子还是别的,所有的关系与情感,都要靠着交流,日复一日千丝万缕的建立联系才能维持。
常年的不见面和儿子看他时迷惘的眼神,已让他猛然发现,他突然对这个儿子没了什么父亲的感情。
回想不起来当初他出生时自己的欢喜、期冀、复杂的做了父亲的心酸柔软,也忘了他当初是有一部分为了这个孩子才狠心离家,要四处去挣,挣出一方桃源给他安宁度过一生。
他匆匆又走。
有时甚至会在帐中睡时想,不然同柔儿再生一个?茸儿实在太扶不起来,门都不敢出的一个男孩儿,还能有什么用,柔儿将来能靠得上他吗?
于是家人赶死好几匹马来到漠河哭说公子丟了那一日,宁擒云正在营中紧急布防,白日里,他这一支军队重创于敌,料得夜晚要反扑,他漂漂亮亮打赢这场仗,主帅才会放心他做前锋。
家仆哭得跪到地上,他只摆了摆手,说知道了,想了想,还来得及同他说一句:“告娘子不要过于伤心,我回得家去,自然去找。”便急急出账检查布防器械。
后来怎样?
后来,家里的信一封一封往这里送,狼烟猎猎,他一封也未来得及拆开。
阵前领帅,大败敌虏,振枪扬名之时,终于,他再接到的不是家信,是夫人去世的讣告。
柔儿死了。
最后留给他的话是:“今生妾已尽心,来世不必相遇。”鲜血淋漓的写在一张帕子上。
这辈子,我做你的妻子做够了,下辈子,我们就不要再相遇了………
遗憾,遗恨,之所以是遗,是因为你再也弥补不了,再也无法找回。
其实从丢了儿子的那一刻,他的家就也没了,只是他那时还没有意识到。
人说初衷不改,初心不改,任谁又能不改,就像宁擒云,本来是为了家人去军中挣功名,谁曾想,将领的信任,百姓的夸赞,战场的豪气干云,官衔的一升再升,让他忘记了,他是从一个家庭里出来的。
他有妻子,有儿子。
或许是妻子的总也不改的柔顺,家中事务总是万全妥帖的收拾好在家等他,他就以为,什么时候妻子都会在家等他,任何时候回去,家是热的,汤是温的………
如今冷了。
都冷了,人都死了。
他从柔儿坟前回来时,就一直在找,找他的儿子,找能让柔儿原谅他的方法。
他想求个来世,真的很想,来世他好好弥补………
他从别人一张又一张口中知道,他的妻子和儿子年年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欺辱,虐待,无论什么,他从不知道,他也从不问,他只知道短暂的回来享受一回妻子的温柔,再嫌弃完儿子不够聪明,去他的战场、官场,遂他的志愿。
宁擒云待在冰冷的家里,想画一张儿子的画像,求军中、江湖上的人帮忙找找。
却忘记了儿子的确切长相。
他如今多高了?他还爱笑吗?我只记得我儿有一颗眉心痣,很可爱,他多大了?今年是十八来着?还是?
他问总跟着他不离身的徒弟秦炎,秦炎总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也露出了迷惘,他说:“师父,我不知,我未曾见过小公子。”
他想:“对啊,他没见过,我也好久没见了。”
他没有家,他只能跟着我。
我有家,有家不回,如今没家了。
宁都统在那一瞬间………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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