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那爱妹本是实在被人欺负糟蹋怕了,想着几年前他在东府里做挑菜小工,因缘际会,好歹见过一面这茸儿公子。
那时就觉得他生得好看,至于别人骂说是个痴傻,他倒不很在意,想大夫人总把公子藏着,他们只是没见过,要是见过,准不会骂公子痴傻了,公子像个胭脂盒子,生得太有颜彩殊色,总看着人痴痴笑,还愿意吃他的果子,这样的好看斯文,才不会像那府里的宁志,让自己时刻活得像只过街老鼠,当时便想,这要是自己主子多好。
如今好容易得了这机会,花了一身的钱买了银梯子来到公子身边,又不会别的,自然是使劲浑身解数,只有柔弱微小的一派身条神态,遇上个什么都吓得往公子怀里钻,一切全凭公子处置的样儿,把陈乖宝哄得觉得自己比那树还高,比山还能给人依靠,十分有责任感,护着他哄着他,或牵着手,或搂在怀里,不离身地一块儿玩。
一时把跟着的众小子们都忘在脑后比下去,只他俩亲热。
天气变化快,这时节的太阳也总是脆弱,陈乖宝没能带着爱妹在外头逍遥许久,到了午饭时分,北风已起,吹动天上蓄势待发的青黑云烟,将光暝暗淡下来的一个薄阳彻底遮住,枝杀鸦尽,弹弓在昏黑中瞄不准了,周遭冷下来,朔风打脸,漫天地雾青昏漠。
众小子们看天晚了,疯了许久也累了,院子里也就有几个妇人提着小炉玻璃灯从那边转过廊来叫吃饭,一个个上来把拿着的厚毛毡衣披在小公子身上,陈乖宝把自己的毛毡打开,把牵着一身单薄的爱妹也拢了进去,他们便把地上的伤鸟同掉下来没碎的玉枣拾了,大家袖起手在北风里跑着散了,也要各自去下房里领饭。
锦衣仆妇们拥着搂住爱妹说话的陈乖宝从七禽房周边的小林子回了老爷院里。
公子的院子得重修,要过两天才完工,自找回家来,一直是在老爷院里歇息的。
进了院子,陈乖宝跟爱妹两人披着一个毛毡,一路说着话从廊下进了屋。
在屋里等了小半天的秦炎听得一阵叮灵当啷的环佩珠玉之响愈近,头里轻快的脚步就进来了。
“………你手冷么?”
“公子牵着………不冷。”
“咱们一块儿吃饭………”一个柔软的声音一直说话。
陈乖宝正叫人把毛毡脱了,底下一身月桂黄色衣裳,项上带着一个金绞丝细刻花项圈,底下坠得正是那块兔子玉牌,走动间活泼摇晃,本是线断了,宁擒云着人又经心经意打了一个好看项圈坠上给儿子重戴着。
他正拉着爱妹笑往饭桌上走,便见那一头红发无甚表情地站在堂里。
这速度极快,陈乖宝的脸晴天突逢暴雪,毫无预兆地迅速结冰,眼中如惊弓的鸟儿还警惕,立刻打住步子,蕴着火焰似地看向屋里的红头发。
爱妹的手立时叫公子掐的微痛,但见公子崩起玩得汗粉的面皮,自己也不敢说话,怯怯地跟着公子一块盯着秦指挥史。
“要不是公子舍不得,大帅早将你杀了。”
“你躺在床上那会儿,公子日日宝贝似的伺候…………”
“………唉……到底是痴一些,赤子纯善,要是我,有人这么欺负我,早杀了他。”
“………………”
“从此,你的命是他的,你跟着他。”
“先拿去送他,他胆小,不许吓着他。”
“要叫他习惯你。”
秦炎盯着面前浑身防备的漂亮少年,耳边又是白圣手的话又是师父的话,嘴唇努动说不出什么,便先拱手叫了一句“公子。”
爱妹感觉秦指挥史说一个字,公子的浑身要突出一千根刺。
陈乖宝为这仇报不了难受了许久,如今见他又回来了,此刻人高马大地立在面前,只满面紧张地打量,一会儿上下看看秦炎,一会儿看看屋内,又暗暗乱摸身上有什么做武器的东西,却金弹弓给了一个小子,此刻并不在身上,眼睛里防备十分,仿佛只要秦炎动一下,他能立马跳起来。
秦炎见他如此,沉默了许久,一双漆黑的眼深下去,又亮起细碎的光,突然把身侧高案上自己带来的木屉打开,两手端着来到公子面前,半跪下举过头顶:“公子。”
他又这么唤,声音很轻。
陈乖宝像把拉满的弓看他动作,人半跪下,木屉里的东西在眼下叫他看见。
一张完完整整,一块儿没损新扒下来制的白狐皮大氅。
正是昨日京城珍造司的主事大人新送给宁擒云的,一共三件,一件玄狐皮的,一件青狐皮的,一件这白狐皮的,其余两件他昨夜里就送了岳父岳母,天气冷了,正该穿得时候,这一件,本是今日要来带给儿子的,这白狐皮想来正衬他,却正好逢上秦炎来找。
他对这徒弟,到底还是没狠下心,那日是实在气狠了,才要打死,过后也有许多人给他求情,他自己其实心里是厌了,但冷静下来一想,还是决定留下,毕竟思来想去,他再伤了茸儿,这些年也没有比他更好用的人,最得一条,这徒弟是他养大的,所有一切是他教,最忠他,也为儿子整日出不得府闷闷不乐烦心,想着到底要给他身边放个稳妥的人,届时他想去哪里自由,自己也放心,总不能关他一辈子。
而且到时到了书院也须得有个得力的人在身边,便答应不赶他,只革了他军中一切职务,将人留下。
秦炎前天醒来离了这院,这两日也就是在师父身边,和办一些军中交接之事。
宁擒云又怕把人贸然放在儿子身边,茸儿害怕,或又被刺激,便好好叮嘱了秦炎一番,把那白狐皮制的大氅给了他,说不是茸儿心善护着你,我早打死了你,教他带着这礼物去时,多顺着公子一些,万不要把人吓着。
外间风声呼啸起来,穿堂枝叉之间怪声呜咽,昏昏瞑瞑,屋里是点了灯的,亮堂得很,也很暖和。
却见陈乖宝看清这木屉里的东西,本来是浑身崩满一根弦,有万箭待发,此刻都被剪断,分崩离析,他盯着秦炎一脸无波的面容,对上他细碎映着烛光的一双眼神,长长的眼睫颤动,眼里立刻蕴上一些发光的东西,湖水泛涟,雨洗朱蕊,摇晃易碎,几乎是颤抖着说:“你………你啥意思啊?”
面色佯装镇定,浑身却细密地抖,只有爱妹能感觉到,立刻更紧携住公子胳膊。
两人像檐下两只躲雨的雏鸟,挨得紧紧地站着。
明明是秦炎跪着矮一头,两个站着的人却像是被他胁迫了。
秦炎听见上方这轻轻软软的声音,立刻道:“给你的。”
宁擒云操心的对,他真是不会说话,明明东西递到手上了,也不会说是我送你的,或公子我是来赔礼道歉的一些好话,只有斩钉截铁的三个字。
陈乖宝更是浑身一抖,害怕已在身体上表现出来,腿都打战,更多的是心里的委屈怨愤,只想是你欺负了俺,俺都没怎么你呢,你却用这东西来恐吓俺,想他是什么意思?
——“不听话这就是你的下场。”、“我也能把你装进去。”
肯定是这样的意思了!
一时他瞧着秦炎俊美妖异的面容十分面目狰狞起来,就像夜里的罗刹,陈乖宝久久没有动作,也不敢再张口说话了。
只有红红的一双眼直直看着捧到面前的白狐皮,像是真傻了。
秦炎等了许久,也不见上方人有动作,正欲起身,却听见师父回来了。
“这是做什么?”宁擒云本就不放心,方从营里回来便立刻回了家里,在门口叫人把身上的披风解下,又脱了甲,下头一身朱紫常服走进来,头发在外头马上被风吹乱,更显出沧桑,见屋里这一跪一立的,气氛对抗着什么似的,看了一眼雕塑似的徒弟,自己过去把那衣裳从屉里拿出来,抖开来给儿子看,欲替徒弟说和,哄道:“你瞧瞧,多好的狐皮,杀了十数只白狐才得这一件衣服,他拿来给你的,是份心意。”
“你如今先穿上看看。”说着便要把那白狐氅披到陈乖宝身上。
陈乖宝再忍不住,往后直退,哇地一声便哭了出来:“哥哥!哥哥!”
不停尖叫,爱妹叫紧紧牵着,赶紧就去哄公子,陈乖宝叫恐吓了这么久,却已吓慌了神儿,一味甩开他手,只要往出跑,哭喊着下决心:“要走,一定要走!”
“俺不在这儿!呜呜,绝不在这儿!”
屋里众人都张着胳膊拦,秦炎立刻站起来,手足无措。
宁擒云也呆了一瞬,绝想不到儿子怎么了,但见他哭闹,心里立刻痛起来,赶忙把手里东西扔了,上前拉着抱到怀里,把人按住了哄:“好好,不哭,不哭。”
“怎么了,茸儿怎么了?跟父亲说。”
儿子叫他抱住便安静下来,没再闹了,此次倒好哄一些,宁擒云心里欣慰,又缓声道:“怎么了?你是怎么了?”
指着秦炎问:“是他惹你了么?”
见儿子一直不说话,只在怀里小声哭,又心疼说:“谁惹你了,就去打他。”
“院子里这些军士都能听你的话,想做什么就做。”
“不要总哭。”
听见儿子立刻不哭了。
宁擒云又欣慰地抚了抚人脊背,对旁边浑身僵硬的秦炎吩咐道:“先下去,晚上就守在外间。”
“把这东西也拿下去,想来茸儿不喜欢。”
“是。”秦炎拾起地上的白狐皮大氅,把东西收拾好,他也明白,把他安排到公子身边,就是让公子出气的。
他其实很盼着公子来打骂他。
他自己心里也不好受,愧疚是永不熄灭的火焰,烧得他心痛,千疮百孔,又焦又烂。
可公子好像很怕他………
他看见公子被师父搂在怀里,拿一双红红的泪眼看着他,咬着唇哭都不敢出声,红痣莹莹,睫毛湿湿。
哭得漂亮极了。
他不愿意公子怕他,别人也怕他,可别人又不是公子,公子对他这样好,又这样漂亮。
他喜欢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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