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白日里,才觉出人多来,村子里人烟袅袅。
临近年下,这庄子上西边远处小山上有个小道观,观里的老道小道都是村里的老人同孤儿,不是什么名观仙府,不过是经营个地方,有个营生养他们这些穷人,里头摆这里往生之人的牌位,平素也收尸停放念经,自有家属村老每月交上香火钱,周围村民有丧有病,他们也下来打幡儿念一念往生去病经,平日更卖些丸药,都在铜庐里烧,一通百通,因此也会做些烟花爆竹等物,也都卖给附近的村民。
因着今晨下来取粥取物的也有那观里的烧柴小道士,他见这些兵士臂上都绣着宁字,知道不是一般儿朝廷里的官兵,宁家军的名声,万人都传呢,这庄子自分到宁帅这个宁字头下,他们这些人日子是真的好了,租子又不重,又没有人敢来打骂掠夺,整日在地里活的像个人,出去也似比别的庄里佃民有光似的,就好比节下主子爷这样亲自来接济送节礼,就是普天下独一个了,心里亲近,没当官爷似的待,喝了粥,领了东西,直是弯腰作揖,又跪下了,吓得军士们急扶起来,原是说他们观里有一座压骨塔,下面埋的是些无家人来领的尸体烧作的骨灰,里头也摆老去的人供奉牌位,因着初建这塔庄上穷,观中也穷,没有好木头,地基也没打好,年年风雨侵蚀,雪下多了,前几天那里朝阳的地方消下去,只见塔基角落处陷下去好大一坑,已向庄上报了,各家有子孙,倒在乎先人,怕塌了,急慌慌把自家老者的牌位请出来了,可地下尽埋的都是孤魂野鬼的骨头,庄头们叫各村里年轻力壮的男人们去给看看,好歹修好,可因着里头的东西,没人来,要么不敢,怕给什么缠上,要么嫌晦气倒运,他们倒哭笑不得,也好气,道观里,旁边就是道士,动个骨灰能让什么缠上?搁置了几天了,不能老这样儿啊,今日见您各位来了,心里才亮了,各位都是从阎罗场里挣扎下来的十殿阎王、战神金刚,一生什么没见过,什么脏物邪物敢不避让您各位的,虽是唐突,您们给我们送东西,还求您各位帮忙,麻烦你们,但是普天下也就您各位有这样胆子了,求拨几位军爷,帮帮我们观上。
几个护军一听,叫夸的脸红扑扑的,胸怀极热,他们真不怕这个,战场上,什么样的死人都见过了,连自己差不离有一瞬也险成个死人,如今能从战场上退下来在大帅府里,就是自家也是孤儿寡身,或有过伤病,或见惯死亡,萌生了退意,大帅都没为难他们,知道他们四海八乡地让他募到了军营里,也算为国抛头颅洒热血过了,实在不易,都收到了府里,如今就负责把这个共同的家——都统府守好,要紧把他们小公子守好,让大帅无后顾之忧,脱了军营那样朝餐暮血的险场危地,也不习惯,一日里在府中闲出个鸟,府中还有专门供他们耍练拳脚的地方每日去活动活动,如今才给人施个粥,发放个东西,还不够伸腿儿的,又一想,他们大多也都无父无母,在各处碰见大帅的军队招人,就在各处进营,把军营当家,把大帅当父,如今一想这些孤魂野鬼,倒也生了同病相怜之同情,有人先报秦炎,得了秦少爷的允,他们自然都满口应下,叫人带路。
那小道士虽见秦炎一头红发心里害怕,也硬着头皮到跟前叫:“求大爷也跟着一块儿去罢,您是贵人,不用您做什么,帮我们镇镇也好。”
其实心里惦记着,这位是头等官爷,若事成了,他们观里少不得要给些东西报答这几位官爷,怕不叫他去,到时候这几位官爷拿了东西回来热闹,这位官爷心里犯病,毕竟瞧他这样子,面似冰雪,眼如凉铁,从来不言不语,瞧着不像心宽的人,他要也去了,我们就得说他也帮忙了,给他多些,夸他多些,这几位热心的军爷也能拿他们东西拿得放心安心。
秦炎凉凉看了他一眼,看得这小道士就要求饶时,却点了点头。
他把这里交给一个领队的同爱妹看着,就准备去。
这小道士倒是会做人,给帮忙的护军们什么都想好了,可那些护军见他点头,倒心里一凉,只想天本就够冷了,还得他在后看着?
人群中一看军爷们去了,自然都不怕了,有些壮汉子小青年叫着一块儿,大家乌泱泱让小道士带着,上了山。
人多,那坑也不大,秦炎虽说面冷,可答应来帮忙是真来帮忙的,手上从没停过,军士们同他主要负责挪动要修处下面的骨灰坛子,给会修地基的匠人们搬动东西,半早上就事毕了,还没干够,把观内外都给扫了,屋子漏处都给补了,如今才回来。
秦炎同后头跟着的那几个人,手里没一个有空着的,有人提了好大一蓝冬日观中自己晒的柿饼,有人提的杏干、桃干、蒸米糕、还有为何这里梨汤有名,是因为将入冬时他们会拿蜡把收来的新鲜脆梨封在坛里埋在寒处土里,要取用时再拿出来,如今都拿出来了,在一个个笑说话满头汗的军士的手里。
就连秦炎一身缁色长衣,脚蹬长靴,一手握着皮带上栓着的长刀,面无表情的也提了一蓝东西,是观中自制的烟花筒子,他们是在那里帮完忙吃了饭下来的,道士们谢他们,尽有的好的拿出来死往他们怀里塞,护军们让来让去,到底还是盛情难却,各自挑着收了。
到秦炎时,道士们没有人敢让他,只在旁好脸拿话小心催促他拿,护军们也劝,他不拿,自己手里的就烫。
秦炎扫了他们手里的,只拿了一篮子烟花,便说:“走罢。”
护军们一见小公子下来了,赶忙都赶到跟前,围得花瓣儿似的,一个个大方笑把自己篮子里的东西凑到公子面前,都说:“尝尝,公子尝尝!”
“娘的!一早上没白忙活,人家百姓都看得起咱们宁家军呢!”
宁茸见了那白白糯糯的米糕,已把嘴里生了津,也不管刚吃过,本是下来消食的,嘴里嗫嚅道:“我………我刚吃了呀……”
手上却已经伸进了米糕篮子,拿一块出来咬了。
“那公子吃我这个,吃杏干,消食呢!”
“我这桃干也好吃!”
宁茸笑眯眯的,雨露均沾,都抓了点儿,大家才是高兴了,好似才看见后头跟爱妹腻腻歪歪的秦彪,又过去让他,又给一些搬了东西回来的老伙计,还有携芳、锄绿两个,谁都没漏,一时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只有秦炎一个提着一蓝东西,被排在说笑打闹的人群之外。
周围玩耍的孩童见这红头发又来了,又一叫一跑,一惊一乍地“妖怪”、“怪物”地喊。
有家人在身边的,就拍屁股捂嘴地制止,没有的,叫个不停,刺耳的很。
宁茸手里拿着米糕,走过去眉头一皱,很烦,觉得他们刺耳的很,因为刚变成人时受过狗儿这个熊孩子的欺负,他对孩子都没有好感,他往日在琼州就讨厌狗儿,爱欺负狗儿,可狗儿被他一吓一打时,也没有这一堆孩子看见秦炎时跑来跑去像传递了不得消息似的“怪物”、“妖怪”地叫着戳耳朵。
他们也不是真的多怕,秦炎没有做任何伤害他们的事,相反,他们肚里还没有消化的粥水、他们家里人喜滋滋拿回去的米和肉,都是秦炎带人舍的,他们只是爱叫唤。
或许人人都觉得秦炎是个怪物,不过成年人知道如何遮掩,他们不会叫喊,只会在秦炎身上贴个另眼相看的符咒罢了,一看到他那头红发,就在心里念一念,眼里流出来都是凉薄不仁,不是人看人,是人看兽,嘴里却不说。
可孩子不会,他们眼里的秦炎同大人眼里的是一样的,也不是同类,他们会极大方坦荡地“怪物”、“妖怪”地叫着,就像在叫“狗来了!”、“狼来了!”
带着一种唯恐天下不乱的神气,极兴奋的样子。
宁茸凶凶地瞪了几个叫的最凶的男孩儿几眼,因他生得美好,穿得也好,眉心红痣跟庙爷爷座下的童子似的,男孩儿们也不怕他,反倒大着胆子凑上来,扒他的胳膊,够着搂他的腰,一个个乱叫“公子爷哥哥”、“主子爷哥哥”、“童子哥哥”、“哥哥”,对他手里的米糕、桃干、杏干流口水,说“要吃要吃!”、“哥哥给我!”
宁茸两手本就拿得满,兜不住,叫这么一抱一摇,都洒了,烦得很,死皱眉,也大方,就给他们了。
他生得好,皱着眉生气了,孩子们也不怕他,心安理得的都接,护军们一见,气得都骂:“要拿过来拿!别抢我们公子的,娘的,过来踢你了!”
“小饿死鬼们,大爷叫你娘去!过来!”
孩子们见他们一群人高马大,凶神恶煞才怕,波浪鼓似的摇头,拿了“童子哥哥”的东西往哥哥身后躲着吃。
要去早去了,刚才就去抱他们的篮子了,不能等到现在,就爱逮着不害怕的、喜欢的缠。
将人手里拿光了,又跑开,边吃边跑边跳,离开秦炎一点儿距离,才继续兴奋叫“怪物”、“怪物”。
宁茸以为秦炎要发火,毕竟他在自己面前杀过人的,这些小孩儿不得让他那刀,一刀一个,不够串糖葫芦的,谁知他没有,面上还是那样,像他不在这儿,也不在乎这些人、这些声音。
见自己看他时,只看自己,眼里有像槽里被抚摸的马儿似的神采,他再往秦炎拿的篮子里一看,见黄纸盖着,也不知道是什么,一撇嘴,被他看得不自在,心想:“谁稀罕呢,小气鬼。”
从刚才到现在,护军们都上来孝敬小公子,秦炎始终站在他们之外。
灵机一动,突然转身从护军们的篮子里又拿了些吃食出来,蹲下叫奋力喊叫的孩童们过来,那些孩童们见有吃的,放下了嘴里大业,赶忙一个个流着口水,冻着鼻涕围过来,他板起脸来道:“不准再叫他怪物!也不许叫妖怪!听见了没?!”
见秦炎看他,嘻嘻一笑,又道:“他有名字的,我告诉你们他叫什么?”
秦彪把自己的吃食都分给爱妹,得了爱妹一个嗔眼他乐颠颠的,见人更多起来,爱妹更避嫌似的离他远些,同锄绿和携芳献殷勤去了,三人说话,他也没再去追,从一个护军手里抢了梨,过来跟他表哥一块儿蹲下逗小孩儿,见他如此说,当他要为秦炎出头,倒是奇了。
他表哥天天把人叫狗似的叫着,恨得什么似的,动不动就扬手动脚地打,怎么,是自己家的狗,只有自己能踢能打,别人不能欺负一下么?
听他表哥狡黠笑说:“我告诉你们他叫什么?你们就照着这样叫——秦炎讨厌鬼!秦炎大恶人!听见了没?跑起来,围着他叫!秦炎讨厌鬼!秦炎大恶人!”
逗得秦彪哈哈大笑,孩子们也笑,觉得更有趣的样子,宁茸分了吃食点心给他们每个人,拍了面前几个的屁股,催说:“快!围着他!秦炎大恶人!秦炎讨厌鬼!就这么叫,叫的我高兴了,还给你们吃。”
孩童们一迭声小狗似的叫着应,哗一下散开了,嘴里叼着吃的,三三两两拉着手,围着秦炎在中心,像和他做游戏似的,笑嘻嘻的连叫:“秦炎讨厌鬼、秦炎大恶人!”
“讨厌鬼!讨厌鬼!”
“大恶人!恶人!”
小孩儿笑起来又吃着东西的声音含含糊糊咬着舌,把这游戏玩的很快乐,秦炎这回倒站在里面有些无措了,像误入兔群的头狼,那么高,那么无计可施,脚下动了两下,也没逃开,只是望向看他这样子笑得拍手的始作俑者,叫了声:“茸茸。”
有些无奈的意味,比刚才让人围着木头似的,看起来让人亲近些。
场上的人都笑,家长们没再来拉着打骂捂嘴,都跟着笑,当是这小公子跟他哥哥玩游戏,想这小公子倒淘气,能跟孩子们玩到一块儿捉弄人,护军们也都笑。
秦彪笑搭他肩:“我当你不知道他叫什么呢,一天天光见你“哎”、“喂”、“过来”,叫狗似的,原来心里一天天这么骂呢,哈哈……”
宁茸走开,让他手落空:“我又不傻,那么久了,不知道人叫什么?”
秦彪笑说:“你不就是个傻子么?”说完,忙往后闪。
“□□娘的!你他娘才傻呢!”
他爱犯贱,宁茸爱打人,一听这个必火,在老槐树下只追着他捶。
护军们吃着东西笑给公子叫好。
“公子撵他!撵他!”
“舅少爷,跟表哥打架不兴用轻功爬树啊,丢人!”
秦彪一边跑一边叫:“放你娘的屁!看我敢下手么,老子从来只有躲的份儿。”
又好笑地叫:“死尸啊,快来拦一下罢!一会儿老子真个儿上树了,他要咬死我!”
宁茸撵着他骂:“叫你嘴贱!是好的,停下给我咬一口!”
锄绿跟携芳同爱妹笑得捂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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