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静海之畔的风显得格外清凉。
一道道雪白的海浪从不远处涌起，然后交叠地扑向岸边，最终又接连消失在反射着耀眼金色的沙滩上，只在偌大的天地间留下一片片虚无的涛声。
狐七此刻正坐在城东官驿二楼的观景台上，斜倚着栏杆，一边听着不远处传来的忽高忽低的涛声，一边慢慢品着桌上那杯消暑的红果茶。
距离那一夜已经过去三日了。
这三日里，狐七对妖箭之术进行必要的改良——他在妖力连接上多添了一道妖力过滤禁制，确保只有自己的妖力可以通过妖力连接。倘若有不符合自身气息的妖力或者灵力企图沿着妖力连接逆行而上，那么这道禁制便会被其触发，并瞬间融毁整条妖力连接。虽然增加这道额外的禁制也会降低妖力连接的“流畅性”、使得操控妖箭时产生额外的滞顿，但是相比于将来灵窍里再被塞入几十条陌生灵力的后果而言，这点代价着实不值一提。
此外，狐七在这三日里过得倒也算悠闲。
自从炽文帝下令全天下的各大官路要冲必须设置官驿以来，天澜驿作为北方第一大驿站的地位就从来没有动摇过。这座官驿建在海边凸起的一片礁石之上，包括一座大院子和三栋四层高的楼阁——院子的面积虽然不算大，可是里面却布置得如同一座园林，松柏苍翠，荷香满池，可谓是尽显风雅；至于那三栋楼阁，则分别名为“闻潮楼”、“瞰海楼”和“升月楼”，每一栋都屹立在礁石之边，观海临潮。狐七所住的客舍刚好位于中间那栋“瞰海楼”的第四层，窗户也正对着一望无际的海面，可谓是占尽大好风光。作为一座官驿，除了对外接待来往的客商百姓，最主要的职责仍旧是为来往官员提供休憩之处。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每间客舍内除了设有寻常驿馆都有的床榻衣柜之外，还额外设置了书案、纸笔和油灯，从而方便入住的官吏们处理公事。
于是，狐七平时便待在房间之中研究妖术，格外清净；若是倦了，便可去二楼的观景台上喝喝茶，舒解一下心情；等到了饭时，还可以去一楼的厅堂里享用些天澜特色的海鲜佳肴，饱饱口福；到了傍晚，他便沿着礁石上开凿出的石阶到楼下的海滩上散散步，松散全身筋骨；若是觉得燥热，便可直接去海边吹吹海风，纵享清凉。
如此算来，这段时间的生**验可谓是相当惬意。
当然，如果没有肃野帝君强行安插在他灵窍里的那道灵力，那就更惬意了。
想到这一点，狐七蹙眉轻晃着洁白的杯盏，让剩余的茶水在杯底不断地转圈。
自从那晚过后，肃野帝君的灵力倒是完全蛰伏起来，不在有所动作，而那种陌生的炙热感也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变得弱了一些。眼下若是狐七不刻意去感受的话，便已经可以将其完全忽略了。
只不过，虽说这道灵力不至于影响日常行动，但是元神毕竟还是神魂之中最脆弱敏感的部分，附近留着一道不属于自己的灵力终究难以接受，更何况，将来那条来意不明的小长虫说不定又会在什么时候突然用其搞什么坏心思，所以，还是要尽快将其除去才行。
狐七将淡红色的茶水一饮而尽。
与此同时，一道来自天界的千里传音在狐七耳畔响起：“前辈，你之前让我查的那两个凡人已经查到了。”
狐七当即接受了传音。
对方乃是一名叫做“墨尔”的小天官，他之前也曾是静川里的一个狐妖，辈分比狐七小了七百余年，所以当然要称呼狐七为“前辈”。和许多天资出众的狐妖一样，墨尔在成功修满了千年的修为之后，也顺理成章地选择了渡劫飞升，并成功获得了“仙格”，当上了一名天官。进入天界之后，他又被调到了月老手下，成为了红鸾阁里一名光荣的姻缘仙。
狐七言简意赅地问道：“嗯，结果如何？”
墨尔慢条斯理地说：“三生石上确实记着一条名为‘赵光义’和‘琴仙儿’的姻缘，应当就是前辈要寻的那两个凡人了。根据检索记录，他们二人均在二十年前寿数用尽，而且还死于同年同月同日。在此之后，他们那世的姻缘随之终结，三生石上的记录也到此为止。之后，我又找借口调取了地府的联查资料，可以确定他们二人都已经往生了。”
狐七拿着凉了的空杯子若有所思地说道：“嗯。吾能否再问个问题？”
“当然可以，前辈请问。”
“吾有些疑惑……那个赵光义当初为何凭着金宵楼里的一面之缘便非要娶‘琴仙儿’为妻？难道这就是世人常说的‘一见钟情’么？”
墨尔听了这个问题，斟酌了一下用词后叹道：“诶，前辈果然……心思纯正。这怎么可能是‘一见钟情’呢？”
接着，他便开始娓娓道来：“此事我还是从头讲起吧。其实，他们二人在前世欠下了情债，且最终未得圆满，所以这一世才要继续纠缠，并让那段没有终结的情缘在这一世有所终结。根据司命的安排，那个赵光义自打出生起便被定了个志向远大的性格，于是他一路打拼，在二十一岁时便坐上了家主之位。此后，他又开始筹划拔除沈家安插在赵家的势力，从而一举消灭心腹大患。然而，那个时候赵沈氏在赵家里的声望已经根深蒂固，即便他身为家主，若是没有正经的名目也不好随意动她。经过一番思索，赵光义决定自行娶妻，并借此以家规之名褫夺赵沈氏执掌赵府内事之权。”
墨尔不愧是月老的手下，讲起这类情话逸事便滔滔不绝。
“而为了实现这个目的，赵光义必须要找一个一无家世牵挂、二又心思玲珑的女子——没有家世牵挂，就意味着她不可能被赵沈氏所胁迫，如此才能让赵光义信任；心思玲珑，才有能力应对赵沈氏的一系列谋害，从而来帮助他实现这一目的。自从想到这个计划之后，赵光义便开始安排心腹在暗中物色人选。于是，在命数的安排下，他的心腹毫不意外地注意到了‘琴仙儿’，并且从金宵楼老板口中了解到‘琴仙儿’在世上早已没了亲人；而且能在那里当上花魁，心思自然也不可能不玲珑。于是心腹便将这一人选告知了赵光义。赵光义听了，也觉得此人极为合适，于是便决定亲自去探一探。那一日，他刻意扮作便装出游的姿态来到金宵楼，并装作无意中与‘琴仙儿’四目相对……”
“竟然是这样？”狐七有些不可置信地打断道，“可是据我所知，当初赵光义为‘琴仙儿’赎身之时似乎还说过，让她随自己的心意决定去留……”
“嗯，确有其事。不过那只是赵光义的一个手段罢了。他早就认定了‘琴仙儿’心思纯正，对于他人的恩惠必定会极其看重，所以他才故意这样说，为的就是想让‘琴仙儿’心甘情愿地嫁入赵府。”
狐七虽然游历人间许久，对于世事已然见多识广，可他不知为何却唯独缺了“情”这一窍，对于情事的了解更是犹如一片荒原。如今得知这个“真相”后，他不由得自言自语道：“原来是这样……”
墨尔待狐七回过神来，便继续往下讲：“所以一开始，赵光义也不过就是想把‘琴仙儿’当做一个工具罢了，并未有什么真情。诶……前辈，其实对于商贾世家的家主而言，婚姻这种事本就和其他很多事一样是可以拿来利用的，这样的事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只不过，他们二人的缘分在三生石上早已注定，所以在朝夕相处之间，赵光义渐渐觉得自己对‘琴仙儿’有了情义，她的一举一动都让自己莫名在意，于是，他也在看似演戏的过程中渐渐对‘琴仙儿’产生了真心。再后来，等到他们二人携手扳倒了赵沈氏之后，赵光义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心意，并且与‘琴仙儿’成了真正相濡以沫的夫妻。”
听到这里，狐七若有所思地问道：“那……他们来世可还有姻缘？”
“没有了。”
墨尔回答地十分干脆。
“他们二人的情债已经完全偿尽，来世也不会再相遇了。”
狐七在听到这个回答后，竟然罕见地缓缓地叹了一声。这声无意识的轻叹转眼之间便随着海风飘散无影，没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对了，七前辈，请再恕我多言一次。以您的修为，渡劫飞升简直就是易如反掌的事，而且现在天界正在大规模扩招天官，您若是进了天界，肯定会被封为上仙……”
“多谢告知，不扰了。”
狐七未等墨尔絮叨完，便自行中断了传音。
他询问此事并没有任何目的，只是莫名地好奇那个故事的最终结局罢了。
“不会再相遇了……便好。”
……
涛声跌宕间，日头已当正空。
狐七忽然感觉腹中已是微微有些饿了，于是便走下楼梯，来到大厅里的一张桌前，向当值的驿卒点了一盘白灼海虾，一盘蒜末炝蛤蜊，一张烤饼，然后悠闲地吃了起来。
正是饭时，大厅之中已经坐上了好几桌同在用膳的客人，交谈之声也显得颇为热闹——虽然已经过去了整整三日，可是那一夜的“异象”依旧留在食客们的口中，久久不散。
“诶，那天晚上的事你听说了嘛？”
“当然听说啦！但是我没想明白——照理说现在早就没人敢在夜里出城了，更别提往那个鬼地方走，那些个事儿到底是谁发现的？”
“嗐，还能是谁？当然是天澜营的巡夜兵发现的！据说当时赵家废宅里冥火四起、鬼嚎冲天、阴风大作，简直像是地府开门了一样，巡夜兵发现之后，吓得魂都没了，马上跑回营里报信。都尉听了那巡夜兵一通乱语之后，自然有所疑虑，于是便点了五个兵卒一起去查看。结果这一看，场面果然如那巡夜兵所说，诡异得很！当时都尉和那五个兵卒全都吓得不敢近前，全都匆匆跑回了营里。虽然校尉不让他们随便乱说，可是这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就这样，这件事就像长了腿一样在营里传开了，连守夜的值岗都没人愿意做了。紧接着，城里的人也都渐渐听说了。”
的确，若非仙家之人，根本不可能认出大型阵法的启动景象。加之赵家冤魂作祟的传言早已盛行，寻常之人忽然看到这般场景确实会被吓到。
“怪不得。嘶……你说，赵家的冤魂顶多也就一百多个吧？但是咱们天澜城的驻军可是有足足五千人啊！太守为何不直接在夜里派兵冲进那座废宅，把里面的鬼魂全都消灭得了？咱们堂堂大炽的天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难道还会怕那些早死了的冤魂不成？再说了，就算天澜城的驻军不够多，那全大炽还有数百万大军，总够消灭那些邪祟吧？官府怎么会对一撮妖魔鬼怪束手无策？”
狐七夹起一只虾放入口中细细品味。虾肉鲜甜，用的应是早上刚捕的虾，配上麻椒的辛麻和葱姜的香味，尝起来着实不错。
“嗐，你知道什么！妖魔鬼怪全都诡异得很，寻常刀兵哪能奈何得了？必须要去修仙名门请仙师用宝器作法才行。想当年开皇要入帝都的时候……”
后面的内容全都是离奇夸张的演义故事，狐七也无心再听。
等到狐七吃饱了饭准备起离开时，大厅之中突然哗哗啦啦地闯进来了一大批装束规整一致的人。
狐七不动声色地侧目望去，只见那为首之人眉目深邃、身形高大、步伐沉稳，虽然身上的衣着并不显得多华贵，可是姿态上依旧透着一种难以掩盖的非凡气度；在此人身后，紧跟着几名体格魁梧、身着短衣的黑衣武人，看样子显然都是负责保护他的私家侍卫；至于再后面，则徐徐跟着几名手持文书和笔墨的人，他们应当都是负责处理各类文书的下属。
驿馆中当值的几名官吏应是早就被通过信了，一见到这些人进门便立即上前迎接。没过多久，官驿的驿丞似乎也接到了传信，竟然全都匆匆赶来殷情地与那为首之人一阵客套。
看样子，此人的身份着实不低呐。
狐七在自己的座位上重新坐稳，之后继续悄悄观察着。
“诶？这位爷是谁啊？”
“嚯，这你都不认识？这是周家家主——周望卓啊！”
哦？
“哦？他怎么来这儿了？”
“听说是九川来的布绢商要来这边与周家谈买卖，期间打算选这里下榻。周望卓应该是要提前过来安排吧。”
“哦，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
周望卓简单应付完来献殷勤的驿丞之后，便准备在伙计的引领下上楼查看。然而就在即将迈步上楼的前一刻，他忽然不经意地环顾了一圈大厅，然后十分巧合地注意到了坐在桌上的狐七。
周望卓的脚步也毫无预兆地停在了半空。
正挂着笑脸的伙计一下慌了，还以为是自己那里出了岔子。可是接下来，他却见周望卓退下半步，然后突然转身，自顾自地走向了大堂。
驿馆里的伙计、前来迎接的驿丞，乃至周家自己的仆从全都不明所以地愣在原地，唯有那几名训练有素的侍卫立刻反应过来，依旧紧紧跟在家主身后。
周望卓的脚步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狐七桌前。
“这位公子。”
一直在悄悄观察的狐七此时只得假作疑惑地抬眼，之后起身向周望卓行礼道：“晚生幸会，不知阁下有何贵干？”
虽然已经一千多岁了，但是狐七自称“晚生”时依旧显得十分自然。
“冒昧打搅。鄙人姓周，名望卓。”
狐七自然知晓。
“鄙人刚刚望见公子气比芝兰，行如玉树，想必该是刚刚游学至此的儒生吧？”
看来这“儒生”是当定了。
见狐七未作否认，周望卓便继续说道：“倘若如此，鄙人希望向公子发出一份邀请。鄙人向来尊崇文理诗书，每至年中必于府中摆宴，邀请城中儒生相聚一堂，谈经论道，以促尚学之风。明日恰逢本年之宴，公子远道而来，不知可否光临敝舍，一同参宴论学？”
正巧。
虽然还不清楚周望卓为何会突然这么做，不过狐七确实早就想要混入周家府内调查一番了。既然这个机会竟然自己送上门，那么自然不能放过。
只见狐七顺势应接，起身翩然行礼道：“能得周家家主亲自邀请，晚生不胜惶恐，只好承蒙盛情了……”
本君也要去。
谁？
狐七当即疑惑地瞥向周围，却发现并没有人与他说话。
周望卓的眼中也闪过了一丝疑惑，可他的神色依旧未改，静静看着狐七的反应。
狐狸，本君也要去。
狐七猛然反应过来——这个声音并不是周围的人说的，而是来自于体内的那道灵力！
那条小长虫竟然在监听自己！
狐七的眉目当即恼怒地抽了抽。周望卓自然是不明所以，便眼眸微眯着温声问道：“公子，可有什么不妥？”
狐七回过神来，赶忙平复了神色：“请恕晚生无礼，刚刚忽然有些头晕，略微失神了。”
“无妨。”
周望卓似是对此毫不在意，只是意味深长地说道：“那就——期待宴上再与公子相见了。”
说罢，他朝身后招了招手。一个仆从见状，利落地跑了过来，拿出一张封装精致的请柬递给狐七。等到狐七接下后，周望卓便带着仆从重新回到了楼梯前，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跟着领路的伙计一同消失在了楼梯上。那些跟随而来的仆从侍卫们紧随其后，也都一个不留地上了楼。
大厅内重回平静，接着又涌起一阵窃窃私语。
“呦，这个公子是谁啊？竟然能让周望卓亲自邀请？”
“不知道啊。刚刚一直没瞧见，现在这么一瞧，你别说，还真是器宇不凡！”
“嗐，你俩懂什么！这就叫‘真人不露像’。依我看，这位公子怕不是哪个大儒的弟子或者是帝都来的翰林……”
“诶呦，快别不懂装懂了。你们三个还不知道吧？那周老板虽然心善，但是他有一个隐晦的癖好……那就是好男风！依我看，这周老板怕不是看上这位公子的相貌了，所以想邀入府中后……”
“小点声，当心被周老板的手下听去……”
……
大厅内的议论久久不散，而作为主角的狐七则面色凝重地看着那封请柬——让他面色凝重的倒不是周望卓邀请他赴宴这件事，而是肃野帝君这些日子一直在监听他、而且还要与他一同去周府赴宴这件事。
狐七恍若失神地坐下。
那自己这几日的一切行动岂不是都被那条小长虫看在眼里？甚至还包括更衣沐浴……
必须想办法拔除那道灵力才行！
正当此时，一道引人瞩目的黑色身影径直闯入了大厅之中。
只见来者头戴镶玉金冠，身着金纹武服，腰绑皮带短刀，臂缠擎苍护手，足登软革马靴，看起来俨然一副王侯世家的公子爷外出纵马游猎的打扮，若是手上再带着一只鹰来，那就更像了。
刻意化作凡人装束的肃野帝君不顾他人的目光，径直走到了狐七桌前，身型遮出的阴影几乎完全遮住了狐七。
“狐狸，本君也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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