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判和死亡,伊万诺夫已经见惯了。
“根据天津分行相关证人口供,是日中国人王某,美国人琼某驾车来苏联大使馆寻您商议事务,汽车经过海河口廿七道桥面时突发爆炸。爆炸后警探第一时间赶赴现场,经过调查发现汽车底座被人安置定时炸弹,其型号为苏联产ZRB型。ZRB为苏军内部管控炸弹,他人并无渠道获得。此外证人言汽车驶出银行大院前未出现问题,而您在见证爆炸案时并无第一时间联络租界警察,而是派自己的警卫寻找王某和琼某的下落。一切迹象显示,您就是本案最大的主谋。鉴于租界法令与美国人琼某此前所担外交要职,您的谋杀涉及美苏外交,日苏外交,中苏外交,特令逮捕!”
宣判很潦草,一上来就硬要给伊万诺夫扣“死亡”的帽子。警探多是日本人,他们昂扬地朝他挥舞双手,伊万诺夫并不反驳,他见得太多,懒得追究,甚至觉得这些日本人态度很好,毕竟比起他们的前辈,这些日本人没拿血淋淋的钢刀砍他,也没趁他坐火车的时候绑炸弹。时间一分一秒过,伊万诺夫对死亡的宣判摆烂岔,他四平八稳坐在审判椅上休憩,倦怠懒散的态度引发了日本警探的不满,于是他们直接把预先准备好的判决书丢给他。
“伊万诺夫,现在大日本帝国要判你死刑,你要被判处绞刑,电刑,枪刑,火刑,死一千次一万次!”
“好的,收到,找到王某和琼某了吗?”
“王某的尸体已经找到了,琼某还下落不明。”
“尸体”一词让伊万诺夫警觉了,他问“何时查证王某已经死亡”,一个警探说就是方才,但说完后似乎意识到自己露了马脚,又呵斥伊万诺夫乖乖就范不要多事。伊万诺夫应允,说他自愿承认一切谋杀罪名,但是他必须要亲眼见到王某的尸体才能死心。警探将信将疑,但他们现在十分自信能逮捕伊万诺夫,遂把伊万诺夫领到停尸房去。
“请看吧,这就是王某的尸体。”
停尸房内的空气幽暗到粘稠,一具焦尸静静躺在金属床中央。透过高处窗户斜斜投射进来的斑驳光影,伊万诺夫勉强能认出这轮廓像王行长,他戴上老花镜,焦尸皮肤炭黑般的色泽终于变得清晰了。尸体的血液和骨骼被汽车爆炸的烈火吞噬过,每一寸都烙着清晰的痛苦和折磨。手臂肌肉已经被烧灼萎缩了,手指也弯曲成爪状,显然是生前挣扎着掰过车门。焦尸的头部更是不成样子,只能看见头皮下的血管和神经,而脸上更是一片狼藉,眼眶被灼出两个黑色的孔洞,鼻孔和嘴巴也都被烟尘和灰烬填满了。
烧成这个样子,说这是“临难的基督”也无从考究。
谎言拙劣,伊万诺夫感到无聊,然而闻着那股烧焦皮肉的刺鼻气味,他却想到之前大火的场景——在场除了他,还有谁清晰地看到王行长和琼先生跳入海河?无人。所以哪怕这一切不说破也不会有人看得出来。警探造假,物证却真,琼先生的“尸体”被找到也是早晚的事。假装死亡不失为一条上策,在查清楚事情真相前王行长和琼先生不如借着“假死”掩人耳目。至于先前那恶劣的勒索游戏,伊万诺夫打算顺水推舟,连同这伪造的死亡一起结束了。
伊万诺夫摆烂岔了,他对所有人撒谎,除了春燕。
“总之这就是事情的经过,我被他俩勒索了,他俩随即便‘炸死’。但这两个人肯定没死,只是有人在伪造他们的死亡。我同意认罪,但要回去收拾几件体面的衣服,他们便让我出来了。”
“天啊,那些警探怎会那么轻易放你走?”
“因为他们不敢。现在我们真正担忧的应当是那借刀杀人的幕后黑手:这阴狠的男人不仅仅想要杀了老虎和琼先生,还想除了我,他到底是谁?”
路程不远,但这轿车却开得格外漫长。苏军轿车宽敞,后排宽松地坐了三个大人,一个孩子。小豆子咿呀咿呀拽伊万诺夫袖口的扣子,春燕肩膀上靠着半死不活的画匠。虽然她已经给画匠喷过鼻烟,抹了清凉油,但画匠一直不见好,只能先回苏联大使馆等医生来了。
“你该不会真要被日本人抓去吧?”
“我要被抓,那在远东这二十年班岂不是白上啦?回去我便打电话问问。”
“我真担心你惹上什么大麻烦。”
“我能有什么麻烦,最担心的还是你和豆子。”
宣判和死亡,伊万诺夫已经见惯了,但春燕有些担忧。伊万诺夫的庇护叫她已经带着小豆子过了一段安生日子,她安生惯了,当下尚且没有从之前夜半的恐吓中回过神来,更别说要解决眼前看不见的阴谋。接下来要怎么对画匠说呢?搂着画匠的春燕一时不知如何言语,伊万诺夫又说了些别的,又是什么“是非之地”又是什么“黑白不明”,而春燕什么都没听进去。
“我们接下来不回哈尔滨了,去青岛待一段时日。隔那么几个月,我们就回苏联。”
车轮胎住脚了,军医和警卫七手八脚用担架把画匠抬出来,他们低声说了几个俄文单词,好像是盐水,又好像是葡萄糖,还有什么醒脑药剂。春燕问伊万诺夫怎么突然要去苏联,伊万诺夫说现在是非太多,被缠着也无法带孩子,不如索性退休回苏联疗养了。
“我退也是合情合理的,一来确实在远东时间长了,二来确实身体不太好。”
“退得了吗?”
“不太容易,所以我们才先要去青岛,先处理手头这麻烦吧。”
吃一堑长一智,伊万诺夫现在长教训了,他没有把春燕和小豆子安置在大使馆,倒是在闹市里找了一处新的私人住处。进门伊万诺夫便立即叫警卫把那住处围了,他一手抱着小豆子,一手拨转电话,没等多久关东军司令东条英机的电话就打通了。
“东条先生,听闻日本帝国要判我死刑,是真是假?”
“什么,谁敢?”
东条大吃一惊,伊万诺夫笑说了事情经过,得知此事,东条尬笑,而后赔礼道歉,歉着歉着就大吼了一句“这群华北部的混账,白痴,八嘎呀路”。电话挂断没二十分钟,天津日本驻华大使川越茂就连同其他人带着提着礼当盒子来了,他满脸堆笑,见伊万诺夫大概鞠了二十多次躬,罗里吧嗦絮絮叨叨,好像要把半辈子的敬语都讲完。折腾了差不多半个钟头,川越茂终于带着人走了,春燕被川越茂的车轱辘话绕晕了,她问伊万诺夫那些日本人到底都讲些什么,伊万诺夫却说事情变得有意思了。
“日本军部分裂严重,关东军不知华北军的打算倒是正常,但华北军居然不清楚他们手头租界是怎么管理的,甚至不知道有人要来抓我。我连带讲了你那晚遇袭之事,两边的人也不清楚,如此估计是伪满洲国的那些日本人了。当下日苏签订协议僵持,但凡明智些的日本军部都不会找我麻烦的。这就是为何东条发怒,他是最不想制造日苏外交事故的人。”
小豆子饿了,她眨巴着眼睛吮吸着手指,伊万诺夫左手抱着她,右手温牛奶,他现在已经很熟悉一手抱孩子一手办事情了。炉子里的火舌舔舐着锅子,牛奶在滚烫的锅子里翻腾,伊万诺夫拿汤勺搅牛奶的样子让春燕产生一种错觉:伊万诺夫握的不是汤勺柄,而是东三省的某一块版图,而那打漩的也不是牛奶泡沫,是渤海翻腾的海浪花。一个颀长的人,一只颀长的手,碾转反复,这小世界的一部分便燃烧殆尽,灰飞烟灭。
“美术老师怎么办,我们两个外人知道真相,但他要怎么接受‘死讯’?”
“就老虎和琼先生,他们惹上了大麻烦,不如先将计就计。至于麻雀先生,我先前和他谈过。我劝他离开,但他太固执。呆在老虎这种人身边并不好,不妨用谎言叫他早日打算。”
“我们要怎么瞒着他,要是这俩人一直找不到,要如何打算?”
“一直瞒着。先别管这些了,聊点别的吧。”
伊万诺夫放下牛奶锅,他问春燕有没有见过大海,春燕说从来没有。伊万诺夫说索契黑海很适合疗养,那里气候温和,海滨美丽,等他们去以后可以找一幢度假小木屋住一段时间。春燕听得三心二意,担忧堵住了她的耳朵,什么帆船什么海鸥什么五彩旗帜都没听进去。聊着聊着,她便讲起小豆子出生那晚了。
“唉,这家人对我们很好。小豆子还是晓梅接生的,万一这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我们怎么瞒晓梅?”
“我保证会尽快找到他们两个。”
“等你找到,万一他俩死了呢?不嬲噻。”
世道一直是不嬲噻的,如果嬲噻就不叫世道了。索契度假的话题就此为止,春燕惆怅地走了。伊万诺夫一勺一勺喂小豆子喝牛奶,小豆子一边喝牛奶一边拿小手拍桌子,伊万诺夫问小豆子“现在到底要不要冒险”,小豆子很高兴,一把就将牛奶碗拍翻了。牛奶撒了伊万诺夫一裤子,伊万诺夫叹气,抱着小豆子就去画匠躺着的卧房了,然而走到那半掩的门外,伊万诺夫却听到春燕对画匠的安慰——节哀顺变,日子还会好的,春燕兜兜转转说的也无非是这些话。伊万诺夫听不出画匠有什么反应,他似乎木了。
“他怎么能对我这样?”
画匠梦游似重复这句话,伊万诺夫把春燕叫了出来。
“怎样,人醒了?”
“醒了,但总归不太好,豆子爹,我们真要瞒着吗?”
“帮帮我吧,我要出门,现在只相信你了。除了你,现在谁都得以为他们二人真的死了。”
把小豆子交给春燕后,伊万诺夫便匆忙带着马鞭和枪出门去了,然而舆论和谎言比人更快。在接下来没几天的功夫,全天津都知道有个叫“王耀”的国民政府官员死了。
“号外号外,沉痛悼念!”
音容已杳,德泽犹存,精神不死,风范永存,因为汽车爆炸的缘故,新上任的天津分行“王行长”还没干出什么改革货币的政绩便英年早逝,其因在于苏联有不可言说的贼人蓄意陷害。日本人手下的东京晨报、华北纪文、都美实业等几家报刊杂志铺天盖地宣传,早上“沉痛悼念”,中午“英才陨落”,晚上“深表惋惜”,简直巴不得要把王行长的遗照贴在百货大楼上。谣言一传十,十传百,转眼就从个人死亡变为国家斗争——不知怎的有报刊说苏联要在满洲国和日本蓄意开战。
“此前苏联在罗文峪扔炮弹,蓄意在华与日本为敌,此举偏离了外交协议的中立立场,分明是有亲华敌日的意图。日本帝国为保卫满洲百姓生存安危,必将出正义之师北上抵御。”
至于南京国民政府那边,蒋中正并未表态,只是派人悼念王行长“生不逢时,劳苦功高。”
“人还没死呢,我他妈的耶稣基督老天爷!”
琼先生活了这么久第一次见活人的讣告,而这活人还尚且好好地站在他身边。夜风萧瑟,浓妆艳抹的“鉴冰”和“国子”冒死游荡了两三个晚上,他们一路做贼心虚,偷鸡摸狗,什么真相都没探寻出来,但却莫名其妙得知了“王行长的死讯”。报纸上的每个字都认识,连起来就鬼话连篇,王行长和琼先生一起大眼瞪小眼,谁都不知道所以然。
“给老子干不会了,现在怎么办?”
“回男窑子去候着。”
“啥意思,金盆洗手,索性换个行业卖屁股吗?”
“什么卖屁股,我们得先做自身安全考虑。这来路不明的贼人想一箭三雕,把我,你,老毛子都除了。我俩现在手无寸铁,他肯定要趁机派人追杀我们。”
琼先生正和王行长低声交谈,黑暗里一条马鞭却径直抽过来。二人被吓了一大跳,转头却见凶神恶煞的伊万诺夫——他居然比追杀的歹徒先到了。
“找个中国人很容易,但找个洋人没那么容易。”
爱新觉罗·宪久早忘了自己是个贵族,他在王府里排第十五,但因为名字里谐音“九”,所以□□上的人就叫他金老九。四十多岁的金老九身材敦实,脑子灵光,当娜塔莉亚下令要找一具和王行长相似的尸体,金老九立即想到了一个劳工。那劳工个子适中,体格是穷苦人里难得的方挺板正,家里也恰好欠了还不起的债,所以金老九没费多少力气就说服那劳工当替罪羊。他基本没做什么,也就是扬言要强取了那劳工的老婆和老娘,砍断他老父和儿子的腿。劳工就范,得叫他变成尸体,为了让尸体更加逼真些,金老九特地找了辆废车,他让那劳工进去,而后亲自在车上浇汽油。
“要不要绑着,届时人要忍不住火烧跑了怎么办?”
“绑着就留痕了,届时法医要查出来,把车门锁死。”
“九老会”成立这么些年,金老九已经有了丰富的杀人经验,黑的杀过,白的杀过,中间也有几次被警察看出来真相的,但都被娜塔莉亚巧妙地圆过去。金老九有些忌惮这个女人,她眼观八方,耳听六路,和天津卫的谁都有门路,如果得罪了她就基本没办法在这地活下去。废汽车旁,四十多岁的金十二嘲笑金老九对娜塔莉亚唯命是从。金十二在王府里排“第十二”,但作为同是在天津混□□邪门的,他也同样不记得自己原名叫“爱新觉罗·宪钧”,甚至依仗着岁数大,做事比金老九更歹毒。
“你可别忘了我们是谁扶起来的。”
金老九倒完了汽油,金十二凶狠地哼一声,说那白俄婆娘也就是给他们了些钱。
“她单给几个铜板倒也好,但给得太多了,没了她我们就没得赚。”
金老九掏出打火机丢进车里点燃汽油,劳工身上瞬时着火了,皮肤嘎吱吱的焦灼苦痛叫他三番五次想要跑出车外。车里的火人掰车门,金十二觉得这比街上耍猴子的要烦人,他问金老九有没有消停些的方法,金老九让他耐心些。汽缸嘶嘶作响,最后迎来末路的爆炸。
“轰——!”
劳工没声了,汽车化作一片火海,彼时英国东方漕运公司的分董事金宪原恰好来了。金宪原在王府里排行第十一,倒是没忘自己叫“爱新觉罗·宪原”,张口闭口就说自己是“王贵之后”,他啧啧称叹这盛景,问可否又是娜塔莉亚要尸体作计谋。金十二说金宪原讲废话,金宪原哈哈大笑,说他只是保留一些西方gentleman的幽默。金老九不太喜欢金宪原,但这人多少比金十二好些。金宪原只是贪钱,倒也不执着于杀人,然而金十二说金宪原要比他更残忍,因为他只是杀一两个人,而金宪原每每叫几百户的人活不下去。他蓄意放高利贷,勾结日本人一同提漕运税,也不知逼得多少人寻死。
“父亲在世时就说‘十一,十二,十五’三个要看紧,否则要到外头学坏,我看这话说得有偏颇。我和十五弟最多杀人,十一哥却纵火。”
“我?比起二姐还算收敛。”
“二姐是谁?”
金老九和金十二问,金宪原说他讲的就是盐业银行的那个“尤二姐”。他说早些年娜塔莉亚还是个小姑娘,刚来天津就被一个老头买了当二房。老头金屋藏娇,还给她裹了小脚,但可奈有心无力,玩腻后就把这小姑娘丢给了自己的侄子。那侄子也不是什么好种,正房老婆更是变态,叫小姑娘死去活来。当时听说她怀了孩子,但被庸医打掉了,孩子没了后还吞过一个雪花坠子寻死,只是没死成。
“怪不得是尤二姐呢,十一哥,你何从听说?”
“那门道可就多了,但有人传这孩子压根不是她男人的。这孩子的爹其实是她带来的一个下人,现在这下人都还跟着她呢,连带着一个女佣。”
金宪原故弄玄虚,金十二和金老九也不追问了,他们叫人把尸体收走,而后就看见了排行十三的宪云。宪云在美国生活久了,早已改名为Yuong Xin Kim(“金宪云”英译),但一直没混出什么名堂。最开始当留学生,学是兜兜转转换了几所,但没上进去半点,直到回日本娶了老婆都没拿到文凭。开饭馆,开洗衣服,做小杂货,宪云在美国是把啥事都赶了,一转眼年龄晃了老大都没攒下家底。对此姓名金宪原每次都要指点几句,他说宪云财路不济是名字冲了美国的风水,他应该改名为Michael,但宪云倒也不见听。如今四房争地契,宪云却回来了,明显是想捞些钱。
“你那老婆胖菊子怎样?”
“还行,就是高血压不见好。”
宪云的老婆是个日本人,长得胖乎乎软绵绵的,谁都不记得她原名叫甚,就记得带个“菊”,所以诨号叫“胖菊子”。胖菊子不争气,给宪云一鼓作气生了四个闺女,宪云每提到这个都要发愁,但可奈他造儿子的本事和他弄钱的本事半斤八两,基本都是费心费力白折腾一场。
“你老婆吃太胖了,像块发糕,叫她少吃点吧。”
金老九,金十二,金宪原哄笑,金宪云每每就是摇头,说千难万难,夫人吃饭还是要得。
“你难过什么,今朝干脆别吃饭了!”
一日一日,这饭有什么好吃的,不过就是酱咸菜,一小片馒头,再配点味增汤。仆役把饭装了盒子端进来,浩却望都不望。侯爵夫人说浩实在是不知好歹,下一顿干脆就只给一片馒头一碗腐乳,而嵯峨公爵索性撂了狠话,说浩要是不去和皇上见第二面,那以后都干脆别吃饭了。长辈的指责叫浩很快就消瘦了,而彩变得更加战战兢兢,她吃得也少,比浩好不到哪去。鸟食似的三餐皆出自于显瑄的教导,她信洋人的宗教,也是嵯峨姐妹的教母。显瑄总说要吃得洁净才能保有对上帝的忠贞与爱戴,然而上帝不是丈夫,这里没有忠贞,没有爱戴。饥饿叫彩想跑到田野里啃一片玉米,但浩的脑海里却想到了溥杰腼腆的笑。
“浩继续面壁思过,你去外面的丝绸店取衣服,而后回来相亲。”
彩饿得晕头晕脑,一听能出去就来劲了,她想自己可以偷着在路过摊贩的时候买个烤地瓜或者烤玉米,却又有了一个诡异忤逆的想法——她觉得这世界上有谁故意不叫女人吃饱,这样她们才能长得矮,长得小,才能不比自己的丈夫高。她记得班上的女孩子们常暗自说中国的东北的男人长得比日本男人高,男生们说她们不爱国,还有辱军威,但关东军的日本男人真的很矮,一眼扫过去全是一米五几的小锉个子,一个个走路还爱耸肩膀,像个倭瓜似的。相比之下,彩还是喜欢高瘦的濠镜,她想和濠镜结婚应该不会生个倭瓜一样的孩子,虽然她自己也矮得像个倭瓜。
“叮叮咣咣”,电车过来了。新京街道车水马龙,彩思绪涣散,她这个人很难在外头集中注意力,总是走着路便想七想八了。上电车,彩又开始思绪发散了,她想到吃饭就想到矮小,想到矮小就想到倭瓜,想着想着,丝绸店到了。丝绸店老板是个中国人,但也不是高壮个子,他做的旗袍总是要绣上一朵一朵的花,由此很紧俏好看。老板把全是花的旗袍拿出来给彩比了比,说下摆长了,还是要再收紧些。
“给孩子家做衣服到底省布料,给结了婚的毛子女人、满洲女人做衣服就是赔本买卖。□□屁股被男人摸得赛两个桃儿,多少布也不够包的。”
老板的话叫彩感到难堪,她想说自己不是孩子家,是个女人,但是镜子里的轮廓又对她发出嘲笑——她的胸是平的,脸是平的,屁股是平的,分明还是个孩子。老板改开衩,彩却想往自己衣服里塞好多个烤馒头,这样见人的时候她就把烤馒头塞胸里,不见人的时候她就把烤馒头拿出来吃掉。正在彩的思绪又要飘散的时候,她却在丝绸店见到了同学节子——节子也穿着一件和她一个样式的旗袍,但是她却把脸哭成了黄蜡蜡的烤馒头。彩迎过去问节子为什么哭,节子说她要订婚了,今天是来取敬酒服的。
“和木村君吗?”
彩以为节子是高兴哭的,但节子哭得更厉害了,她说自己被父母强迫嫁给了一个叫“爱新觉罗·宪立”的满洲人。宪立是入赘进来的,父母说他在王府排第十四,满口哄骗说这人年纪不大,但是订婚时节子才发现宪立已经四十二了,比她整整大二十七岁。彼时她对父母哭闹,父母言语凿凿,说丈夫年纪大才会照顾人,同龄人的情爱都是闹着玩。
“啊,可是你已经有男朋友了呀!”
“他也要结婚了,娶的也是满洲人,因为我们都要东亚共荣。”
新京不大也不小,自此后,彩却一辈子都没见过节子了。在此后的余生,她永远都不会忘了节子那张哭泣的脸,她被一种不由得的迷茫与悲伤挟持,甚至忘记了自己饥饿的肚子。回家后,显瑄照例来了,她死拽着彩出去相亲。彩对显瑄讲了节子的事,问自己是不是也要去见一个比自己大二十几岁的满洲人,显瑄作了保证,说这夫婿是家里精挑细选的日本人,绝对不会叫她为难。
“铃木先生岁数没那么大,他是关东军负责满洲国开拓团事务的军官。铃木先生很赞同中日友好,所以才特地要你穿旗袍过去。”
显瑄没有撒谎,后来彩确实见到了铃木这个日本人。铃木三十出头,不算老,然而他个子很矮,耸着肩走路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地上滚的倭瓜。一见面,铃木就说彩长得太高了,太壮了,应该少吃点再娇小些。彩应允,铃木让她上了自己的军用轿车,他很自豪地介绍这车是什么旅长剿灭中国山野的匪徒后送给他的,随后问彩知不知道上面的方向盘和按钮都有什么作用。彩摇头,铃木满意地笑了,而后问彩什么时候能和他结婚,结完婚后能不能立即生孩子。
“男人都得有自己的事业,我想先把家庭稳定下来,而后再于满洲拼搏。你知道我叔叔是谁吗?关东军总副司令铃木秀中,我的阿姨是满洲皇族,你嫁给我,荣耀得很呢!”
军车吭哧哧往一个叫“三坨子”的村落开,铃木哼起了悠长的歌谣,他嘶哑的嗓音与东北绵延的黑土地混合着,叫彩想要跳车而逃。车越开越快,彩的旗袍后襟都要被她汗津津的手濡湿了,她开始想象自己变成一个穿紧身衣的女侠,嗖嗖嗖就要打开车门逃得无影无踪,然而她紧张的神色却叫铃木误会了——铃木以为彩因他的风趣幽默而娇羞了。见此,铃木一脚刹车,动情地握住了彩的一只手。他本想学洋人那样吻一下手背,但是他不会吻,所以就湿漉漉地舔了一下彩的手背。彩吓出了一声尖叫,铃木更得意了,他紧紧握住彩的那只手,从手背一路舔到了手腕。
“彩小姐,你系做咩事?天时热,走嚟睇啲乡民取乐呀?”
“砰”一声,车门开了,彩惊恐地回过头,却见笑吟吟的濠镜。他的脸被太阳晒得红通通汗蹭蹭的,脖子上还挂着一条擦汗的毛巾,显然已经干农活很久了。粤语在黑土地上垒砌了一堵安全的墙,铃木不满,濠镜笑了,他用日语说自己老远就看见车停了,以为是陷到了泥坑里熄火。铃木扒拉下自己的衣领,下车后硬拉起彩的手往村里走。彩问濠镜在这边做什么,铃木没好气地回答说他是嵯峨侯爵介绍过来搞开拓团农业株式会社的,已经在三坨子村待好几天了。
“晚上桌头平账,白天下田插秧,他就住在村头那间屋里。一个农夫,你管他干什么?”
“我饿了,能叫他送几根玉米来吗?”
“我们回城里吃好的。”
“不,我不想回去,我就想留在这吃烤玉米!”
不知哪来的勇气,彩突然甩开了铃木的手,铃木怔住了,彩也怔住了,他们两个被大太阳晒着面面相觑。铃木问彩到底想不想当他女人,如果当的话他就把彩接到三坨子村一起生活。彩说她可以考虑,于是铃木当天就去提亲了。没出嫁的姑娘被带到外头,侯爵夫人本是为难,但铃木急吼吼地说这婚事就是板上钉钉,硬要彩搬去三坨子村和他培养感情。
“我们现在还有得选吗?”
嵯峨侯爵一方面为浩的事情苦恼,一方面又急于拉拢铃木秀中的政治势力,所以火烧眉头也不管伦理不伦理。他应允彩先去住那么十天半个月,向铃木万分交代坚决不能有僭越之事。十天过后,彩又回来了,她说铃木嫌弃她家务做得不好,还要再考虑考虑订婚的事。婚礼告吹,嵯峨侯爵很生气,他拿着戒尺把彩打了一顿。侯爵夫人劝,说现在日本的年轻人风气新些了,约会度假也很流行,所以以后再让彩接触个新的权贵就好了。
“彩很守贞洁,她一个十五岁多的孩子,哪会做那事?”
“我倒不担心她,主要是现在嵯峨家没产业,得拿开拓团在三坨子村的那份土地——那里有煤矿。我之前叫义子濠镜过去帮忙打理,但关东军蛮横得很,不愿让我们参手大头。铃木是我千挑万选的,以后再于开拓团找个这样的人可不容易。”
家里人如此言语,浩觉得不安,她想找彩聊聊,但彩却好像变了个人。她不再踢球了,不再看猫猫狗狗的连环画了。离开几日的功夫就叫她从傻女孩变成了心事重重女人,她每天捧着一本叫《镜花缘》的书看,还问些奇怪的问题,像什么“古代通奸的女人要用什么刑罚处死”,“宫里那么多妃嫔,如果出现僭越的情事怎么办”。这些问题让浩感到愈加紧张,然而她隔三岔五就被人往皇宫里推,也无法顾及自己的小妹。很快,嵯峨侯爵就找到了下一个人选,那人也是日本人,也在搞开拓团,就是年龄大些,出身没名头些,而且头秃了。
“我说吧,再找不到比铃木更好的了,他好歹有头发。”
嵯峨侯爵抱怨,很快,彩就又被送到三坨子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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