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孩子埋葬在天津郊一个村庄的土地庙旁,但村子里没多少人忌讳。杂草,灌木,荆棘,枯叶,时间慢慢让人忘记了那座小小的婴儿坟。幼小的尸骨纵横,但在那个年代生出死孩子是很正常的,大家不会惊诧于一个孩子的死,只会惊诧有人会特地修座坟冢来纪念这不算生命的生命。
“又来了?”
托里斯和婴儿坟于天津卫的存在简直与海河大规模开埠的时间一样长,所以中国人早不把他们当作异邦人。每年每月托里斯都要过来,都要恭敬地求土地神照拂他死去的孩子。他恭敬地擦石碑,恭敬地摆上果子,恭敬地求路过的野鬼对他孩子好些。
“又走了?”
村民们问,但托里斯像个哑巴,他沉默着来,沉默着走,在走完这一切异邦的流程后,他便离开了那村子。托里斯失魂落魄地走老路,约莫在清晨些时候回到盐业银行,娜塔莉亚问他“找琼先生尸体”的事可否有办妥,托里斯摇头。
“又去了?”
既然你知道,那为何一次都没去看过?托里斯真想质问娜塔莉亚,但是娜塔莉亚一定不会去。她生那个死孩子的时候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现在一转眼已经变成四十几的女人。时间是最好的解药,现在的娜塔莉亚早就忘了难产时撕心裂肺的痛,也忘记产钳如何蛮横摧毁了她的子宫壁膜,但是她却很清楚记得正房看见那死婴时惊恐的嘴脸。她把老爷与白俄小妾的孩子算计死了,但这孩子是个健康的男孩——正房把老爷的独苗算计死了,老爷当场就下令把正房休了。所有人都在尖叫,只有娜塔莉亚在笑,那是她第一次赢。
“没出生就不算生命,你以为他降生就会存活么?这孩子总要死,只是迟早的问题。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借着他把家业夺过来。”
托里斯每次谈到那个死孩子都要多愁善感,但娜塔莉亚没工夫纠结往事。这么多年婚都结了三回,娜塔莉亚早对男人和感情没兴趣了,她现在最感兴趣的就是全盘收购益德王。收购益德王是一个大工程,可不是拆几座破楼就能敲定的,像什么整理推介材料,评估交易可行性,首轮投标,二轮投标……庞大的益德王叫娜塔莉亚日程非常紧凑,就连做脸做指甲的空当都得算计思索,但她却乐在其中。
“可来了。”
就在托里斯回来没一会空当,冬妮娅端着一盘子糕点推门进来,随同的还有一个泼皮孩子——爱新觉罗·显珩,不,王小珩像小兽似的被显琉提溜在手里。从新京到天津,王小珩几乎是一路扑腾着被人押过来的,但根据之前协商,无论如何她都要被过继到娜塔莉亚手里。王小珩对此颇为愤怒,她一路呲着牙反抗挣扎,长麻花辫子都蹭乱了。娜塔莉亚对她未来的“女儿”很感兴趣,她叫冬妮娅取出金丝老花眼镜,戴上后细细端详眼前那个虎头小姑娘。
“真是个活物。”
娜塔莉亚啧啧称赞,王小珩却很不领情。她嘴里不干不净,左一句“王八羔子”右一句“老妖婆”,一会说显琉欺骗了她,一会又说家里没一个好种。显琉想让王小珩对娜塔莉亚放尊敬些,但王小珩愈加放肆了,她朝显琉啐了一口,俨然把盐业银行当陈塘关。她又瞪眼又咆哮,像与天地斗争到底的哪吒。听闻显珩满口粗鄙之语,陪同在一旁的显琉脸色变得很难看,若不是人多,她真想掴王小珩一记响亮的巴掌。
“父母双亲过世得早,幺妹未曾在王府教养过,言行举止有些不得当,见笑了。”
“何来见笑一说,活泛着总比死僵着好。”
娜塔莉亚似乎并不觉难堪,她对王小珩还算满意。显琉毕恭毕敬拿出过继的文书叫娜塔莉亚签,王小珩却把文书抢过撕得粉碎。此时显琉终于忍不住了,她抬手掴了王小珩一个耳光,厉声呵斥对方还要不要脸,结果王小珩嘴硬得像石头,说她没讲过比显琉更不要脸的。语毕,王小珩居然要跑出门去了,她一把撞翻了冬妮娅手里端的糕点要往门口跑。显琉要去捉,然而手还没提溜了王小珩的衣领便被狠咬了一口。显琉的手被咬出了血,她疼得大叫一声,几个下人赶忙围过去捉。王小珩身板子瘦小,她在房子里灵巧地东逃西窜,一会把手旁的花瓶砸过去,一会把书架推倒了。下人们像没头苍蝇似乱窜,回过神来时早不见王小珩身影,托里斯一边护着娜塔莉亚一边四处搜寻,却见王小珩像猴子一样爬上了露天花台。花台紧挨着一棵歪脖子老树,于是在众目睽睽下,王小珩一个蹦子跳过去抱了树干,打了两三个滑溜就没影了。
王小珩初来天津,便逃跑了。
“来人啊,老妖婆拐孩子啦!”
鸡飞狗跳,东闯西撞,王小珩在天津大马路上撒丫子跑,她一会把拉黄包车的力巴儿绊住脚,一会叫急刹车的轿车鸣喇叭,惹得所有人齐齐探出头来飚脏话。“顺鸟孩子死揍性”,“恁么狗娘生养的”,王小珩在劈头盖脸的骂声里一路狂奔,转了几个路口就跑进了巷子弄的菜市场。菜市场口子有人卖活鸡,一个矮个子女人正全神贯注挑鸡蛋,可她还没来得及把鸡蛋放进同一个篮子里,一个刹不住脚的疯丫头便撞过来了。
“啊,我的鸡蛋!”
亡羊补牢,为时已晚,春燕晦气的一天开始了。当王小珩炮弹似砸过来的时候,春燕手里的鸡蛋篮子变成一飞冲天的花礼炮。冲撞力叫鸡蛋们好像活了,它们变成了四处扑腾的鸟儿,各自在天空中划了个圆弧线,而后便猝不及防朝地面砸落下来。蛋清,蛋黄,碎蛋壳,碎鸡蛋叫每个人头上都沾了鸟屎一样的东西。蛋打鸡飞,春燕原先挑好的小公鸡趁其不备振翅高飞,它瞬间挣脱了束缚,在狭窄的过道间与王小珩一同展开了逃亡的旅程。鸡咯咯叫,王小珩尖叫,一人一鸡引得周围人群纷纷侧目,他们惊慌失措地躲闪,但这只空中飞鸡把菜市场的流浪狗引来了。它们兴奋地追随着小公鸡的混乱的踪迹,不时发出兴奋的吠声。
“死丫头,不要跑!”
满头蛋清叫春燕看不清路,她瞎蒙着眼一把拽住了王小珩的长辫子。周遭人们或惊或笑,有些摊主急忙护住自家的货品,有些摊主反倒加入围观的行列中发出阵阵欢笑。见人多了,王小珩又要跑,但春燕死拽着她头发不松手,还扬言要问她爹妈老子赔钱。王小珩毫不示弱,问她是哪个不要脸的官太太,春燕被惹毛了,厉声说她倒要叫这野丫头看看是什么官。
“你放手!”
王小珩又咬人了,她拽住春燕的胳膊就是一口,春燕疼得“哎哟”一声,王小珩又跑得无影无踪。春燕哪能受得住这气?她被怒火冲昏了头脑,也不顾伊万诺夫“避嫌”的嘱咐,二话不说就往街口去跑去。春燕追赶喊叫着,她的步履姿态是那般狼狈,可是她却在街口看见了一个优雅的女人——那女人在一众人簇拥下逶迤前行,她生着细窄高挑的骨头架子,黑纱帽也掩不住她凌厉艳丽的美貌。她在服丧吗?恍惚间,春燕看见那个女人对她微笑,那种微笑又像凝视又像挑衅。复杂着,微笑着,春燕看见那个女人举起一柄枪。
“砰——!”
子弹射往王小珩逃窜的方向,王小珩似乎没声了,菜市场也寂静了。
“二姐来了,快走吧。”
卖鸡的摊主赶忙过来把怔住的春燕拽回去,春燕问“二姐是谁”,摊主摇头低声道:
“这菜市场就是她出钱修的,快拿着你的鸡走吧,今天出人命了。”
春燕心有余悸回去了,但伊万诺夫比她早回来。伊万诺夫问春燕怎么回事,春燕老实交代了。伊万诺夫拿一块干净布子擦春燕脸上脏兮兮的蛋清与污垢,他问春燕怎么会想到要去菜市场,春燕说她原想要做辣椒炒蛋,还想给病恹恹的画匠找只公鸡来补补,但没想到遇到这种事。
“一个小姑娘被打死了?我未曾在租界听到这种事。”
“我真看见有人在菜市场拿枪打她了。”
“我确定没有,因为我一直在那附近。为什么要擅自出门?”
“好吧,我没听你话,你该抽我一巴掌。我确实欠打,确实该谨慎些,该顾家些——”
“为什么我要打你?”
伊万诺夫的面庞是那样疲惫忧郁,追寻王行长和琼先生的踪迹已经叫他精疲力竭,春燕方才的言语更叫他更萎靡了。春燕期盼着伊万诺夫打她,然而伊万诺夫只是拖沓着缄默的步子去了画匠躺着的卧房。画匠还在昏迷,脸上却全是湿漉漉的泪水,他陷入了惊悸噩梦不可自拔。小豆子坐在他身旁,她在试图用小手抹去画匠脸上的泪水。小豆子试着模仿大人哄她那样哄画匠,她嘴里发出“哦哦”的声音,但画匠一直在流泪。
“豆子怎么会在这?”
“啊,出门前医生来过,要烫水消毒。水壶炉子开了,我急着去关炉子,就顺手把她放在床上了!”
想了辣椒炒蛋就忘了水壶炉子,想了水壶炉子就忘了孩子,春燕的马虎急躁叫伊万诺夫沮丧,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黑脸,只是抱起小豆子长长叹气。伊万诺夫问医生怎么说,春燕说医生给画匠注射了镇定剂,今早好些,但身体还是太虚弱了,所以她才想到要去买只公鸡来。伊万诺夫说春燕“心是好的,但下次不要糊涂”,而后就没说再多话了。他这样真像个女人,春燕现在愈发觉得他像个女人了,例如那个在菜市场提枪的女人。他们有相似的面庞,相似的轮廓,唯独眼神不像。伊万诺夫的眼神柔和又忧郁,但那个女人冷酷又决绝——她是那种会毫不犹豫开枪的人,无论眼前的猎物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还是一个孩童。
“人找到了,我在这呆一会就走。”
“这么快?真不愧是你咯,他们都还好吧?”
“都好好活着,恰好昨晚遇到了,但我还没查清真相。”
“那我做饭去!”
春燕喜出望外,伊万诺夫却若有所思抱着小豆子四处踱步。画匠卧房的门掩着,伊万诺夫悄悄侧目,见画匠似乎坐起身来了。
“今晚这伙食好,湖南名菜辣椒炒辣椒,还有鸡汤喝。”
同在昔日沙俄使馆的地牢里,琼先生的态度要比王行长积极得多。好几天没吃一顿正经饭,琼先生现在忘了被伊万诺夫擒拿的惊恐,也忘了女装入狱的狼狈。他饥肠辘辘拿起筷子打开饭盒,二话不说就连白米饭和辣椒丝一同往嘴里刨,鸡汤更是巴不得连碗囫囵吃进嘴里,但王行长一点吃饭的心思都没有——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画匠。虽然从伊万诺夫说画匠由他和春燕照管着,但他现在还是放不下心来。琼先生并不知道王行长的担忧,他劝说王行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王行长冷笑一声,说他们俩当下被伊万诺夫关押在地牢,纵使有青山也砍不了柴。
“王老板,老毛子还是心好的,他毕竟给我俩带了饭。”
“当时挨他马鞭子的时候,你喊的明明是‘伊万诺夫我日你妈’。”
“此一时彼一时,人不能和饭过不去。而且我俩确实好久没吃饭了,没啥力气,所以才一股脑被他抓进来。”
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沉重低垂着,门缝间透出微弱的光线。挨过马鞭子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王行长在厚重的阴影中打量着四周,见门后有一条狭窄石阶向上延伸,石阶两旁的墙壁上偶尔可见几处干涸的血迹,俨然是许久之前的事。沙俄的囚室粗糙且大,囚室墙壁上挂着生锈的铁链和各式各样的刑具,大多已经断裂。这些刑具在微弱的烛光下闪烁着寒光,也不知先前折磨过谁。
“琼先生,别光顾着吃了。小心些吧,谁都不知道我俩被抓进来了——外头苏俄兵都以为伊万诺夫抓来俩丑女人。老毛子要翻脸拿烧火钳烫你怎么办?”
“那我就控诉他虐待女人。”
人在困境里是不好说反话自证的,王行长方才语毕,就听见隐约的脚步声和烧火钳声响,那些骇人的声音混着囚室裸露的泥土、石板和水泥地,没有铺设任何柔软的铺垫物。煤油灯和炉火亮了,王行长见一个高大的鬼魂望着他。鬼魂缓缓站起身,他走向炉火拿起那通红的烧火钳,火光将他的脸映衬得更加不寒而栗了。
“我瞎说着玩的,你还真拿烧火钳!”
“先告诉我,你还有其他沙俄皇室的物证吗?”
“行罢,我本来也打算说实话的,还用得着你搞这一出?”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伊万诺夫的烧火钳逼在喉头,王行长也不打算掩盖了。他一股脑说出事情真相——当初去找伊万诺夫时他压根就没有备份,交给伊万诺夫的就是唯一的照片。见王行长没有撒谎,伊万诺夫放下烧火钳打开了地牢门,但他显然不想接近琼先生和王行长。彼时那二人还保留着浓妆艳抹的女人扮相,摸爬滚打的脏臭和污渍更叫他们像俩井口里爬来的女鬼。伊万诺夫不想看王行长和琼先生,但又不得不强板着脸站在他们面前。
“我们就在地牢商量对策,现在这里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今天怎么样?我要去找他。”
“不行,因为他压根不知道你还活着。”
“啊?!”
“他”指的是谁,二人都清楚。伊万诺夫面不改色,王行长吓得一蹦三尺高,唯独琼先生蒙在鼓里。他一边吃饭一边追问伊万诺夫什么他他他的,伊万诺夫说琼先生其实见过那个人,那个人是个日本画匠,先前在南京被琼先生聘请去玉兰公馆画圣母像。琼先生对此有些零星印象,他好奇为什么一个画匠会叫王行长有如此大反应,伊万诺夫不明说,却戏谑道那英国诗人王尔德在地牢里得知同性情人生病也是这般急躁的,更何况之前王行长还在北京的会馆里“金屋藏娇”过了段好日子,如今境况低下,心里自然是担忧的。
“啊?合着你他妈前些日子不见我是全因躺在床上被日本人捅□□,妈的尊严呢?”
这下琼先生可真是辣椒炒辣椒都顾不得吃了,他一个蹦子站起来喊,王行长显得越急躁了,他二话不说就要往地牢门外冲。
“我现在没功夫和你俩掰扯,我得赶紧去找他——”
“大丈夫何须顾及□□,王老板不可一时冲动!”
紧急关头,琼先生一个踉跄拖住王行长两条腿,伊万诺夫也哐当一声关上了地牢铁门。王行长非常着急,想要现在就去找画匠,但琼先生和伊万诺夫拦住,说还是以大局为重。琼先生再复劝说,道“画匠也是一个男人,没那么身心脆弱”,只要他们三个快些把事情办完,一切都好说。王行长本还是继续要出去的,但伊万诺夫也拦住说了些因由。此一时,彼一时,王行长逐渐冷静了。三人沉下心来一齐核对线索,各自发现了事情的蹊跷——有个看不见的人似乎早早便在暗自操盘。彼时在伊万诺夫婚礼时那盐业银行的吴行就是个“假人”,他本是要刺杀琼先生,但那人先行一步被伊万诺夫夺杀了;后来到天津,盐业银行的吴行丧葬也是第一时间就请了王行长和琼先生,而伊万诺夫家里又遇“关东军都不清楚”的日本贼人夜袭;再后来到海河汽车爆炸案,王行长,琼先生,伊万诺夫三人索性成了串一条线的蚂蚱,谁都躲不起,谁都逃不掉。
“谁有这么大的胆子,谁有这么大的能耐?现在吴行死了,盐业银行的家产应落在白俄人娜塔莉亚·阿尔洛夫斯卡娅的手里。娜塔莉亚的身世不是秘密,全天津都知道,她就是在沙俄覆灭之际一路跑来天津避难的旧贵,也是伊万诺夫同父异母的亲妹妹。我觉得这个女人最有嫌疑——”
“娜塔莎只是个柔弱的小姑娘,她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这么多年我虽不知道她还活着,也不知道她当年怎样逃到这里,但她是我的妹妹,我了解她。她虽然秉持了错误的政治信仰,但肯定受尽磨难。一个小姑娘能做这么复杂残忍的事?她只是个小姑娘!”
琼先生凿凿,伊万诺夫辩解,王行长听不下去了。他隐约感觉伊万诺夫成家后确实变了,变得有些感情用事,郁郁叨叨,早不是十年前的样子。
“老天爷啊,伊万诺夫,你搁哪儿见过四十几的‘小姑娘’?不过你说得也对,寡妇门前是非多,她才丧偶,看样子也是个没什么能耐的人。”
“是啊,她一个女人怎么能想到那么多?但她说不上在当其他权势男人的情妇,这些男人的嫌疑最大,我们应该先查他们。伊万诺夫,你还记得‘王老板’那尸体吗?这事蹊跷,既然我和王老板都是天津银行的搅局者,那为何没有我的尸体?”
“因为你是个美国人,他们不好找洋人的尸体。”
有个聪明男人在暗中算计,有个能耐男人在纵横连贯。男人的战场一向充满计谋,三人合计清楚,一致同意“王行长”这个人索性顺着那幕后黑手的意死了,而琼先生得在新尸体出现前率先于公众面前“诈尸”。王行长“死”,琼先生可以与伊万诺夫一同以好友的身份去参加葬礼,顺藤摸瓜找到真凶,而王行长则要找到是谁在“制造尸体”。商量完毕,夜色已深,王行长本是急着要走,但琼先生多转了个心眼,他意识到现在自己与王行长不能在公众面前轻易露面,而伊万诺夫这个权势男人是最能给予他们庇护的人。权势男人身边最不缺谁?女人,情妇。想到此,琼先生附耳对王行长悄言,说他打算继续以“伊万诺夫情妇”的假身份掩人耳目,王行长转了个心眼,也同意如此计谋。
“‘伊万诺夫的女人’是一个安全的身份,但就是老毛子厌男,有精神洁癖,这如何是好?我们要是直接和他讲,他要翻脸了。”
“烈男怕缠女,你死皮赖脸贴上去就完事了,我先给你示范,你跟着我学。”
王行长纳闷,不知道琼先生葫芦里卖什么药,而伊万诺夫见两人嘀咕似乎也觉察出大事不妙,他面露难堪,推脱说还要回家照顾小孩和病人,但他前脚刚踏出门,后脚就被琼先生扑过去一把搂抱住。地牢回音大,琼先生却故意扯着沙哑的枯井嗓子高喊,仿佛故意要让地牢外看守的所有苏俄兵知道似的。
“老公,玩完了别急着走,容嫂子在家做会饭,带上我们姐妹俩个!”
油锅预热,油温逐渐升高,锅里泛起层层细腻泡沫时就是炸豆干的最佳时机。鸡蛋没了,但好在那日菜市场卖的水豆腐特别好。一块块水豆腐块被春燕切好放入油锅中,金色的油面便多了一群白鸽。炸好一面再炸另一面,金色的涟漪在豆腐面上游荡,整个屋子都弥漫出诱人醇厚的豆香。尼古拉斯·伊万诺夫早上出门闲逛时见春燕做饭,晚上回来找伊万诺夫交差时又撞到春燕做饭。他用蹩脚的汉语问春燕一日日都在忙活些什么,春燕说呆在这暂时的家里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搞点零嘴东西给大家伙吃。豆腐炸了一片又一片,春燕忍不住感慨说豆子真是世界上最能活的东西,豆子好吃,豆腐好吃,豆芽也好吃,哪怕豆芽烂了都能做漕子和肥料,简直哪里都离不开它。
“所以司令的小孩叫豆子,因为你们希望她做一个对社会有很多用的人。”
豆子那时候正在划拉着娃娃车往前走,尼古拉斯很喜欢小豆子,因为小豆子不怕生,见谁都咯咯笑。尼古拉斯很喜欢听小豆子笑,他说这个小女孩嗓音细,以后唱歌肯定好听。
“还好之前阿尔斯楞医生治好了她的病,否则要变成丑陋的男人嗓子。”
“这样肯定最好了,以后能唱山歌哩。外头好玩吧?真羡慕你哟。豆子爹说他在天津要待一阵子,你也没飞机能开了。”
“确实好玩,但你也真辛苦。司令都出去玩了,你还在这里做饭。你的生活就是饭,孩子,男人,饭,孩子,男人……”
“玩?豆子爹一天天回来累得要死,去码子地方玩哦。”
春燕感到疑惑,尼古拉斯神神叨叨走过来,说他也不知道最近司令在干什么,但确实亲眼看见前些晚上司令同两个粗壮的女人走进使馆。那两个女人一个黑头发,一个黄头发,生得都不咋好看,还全是男人那种老鸭嗓子,但司令似乎对她俩个珍重得很,除了必要的警卫外谁都不透露半分。他刚才溜达回来,见司令又同那两个丑女人一齐出去了,左边挎一个,右边挎一个,三人在夜色里挨得好生亲密,想必是去哪里寻花问柳找天堂。
“豆子爹我还能不清楚,他怎可能在外头玩女人呢?”
“哎呀,男人,都是花花肠子,见到女人就钻嘛。司令素日冷个脸,谁知道背地里好吃丑女人这一口呢?”
尼古拉斯讲着,春燕迟疑地听着,她手里翻豆腐的速度渐渐慢了。尼古拉斯越讲越离谱,春燕越听越忧愁。火舌舔舐着锅底,豆腐逐渐焦黑了,卧房门开了一道缝,画匠悄悄观察着这一切,他在静候着油锅烧着的那一刻。一分一秒过去了,画匠一直在等,尼古拉斯讲得正在兴头,火焰“哗啦”一下把油锅烧穿了。春燕被吓了一跳,尼古拉斯怀里的小豆子也被吓哭了,画匠一把推开门跑向前去,他抄起灶台沉重的锅盖盖掉火焰,而后把锅从灶台上拿下来。
“没事吧?我被油烟味呛醒了,见你这里火烧锅子。”
“你醒啦!我在炸豆干,刚才听了些闲话忘头了。你饿了吗,要吃药吗,再去睡会吗?我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又撞人又烧锅的——”
“我现在精神多了,但你不行。你太累了,又要管孩子,又要管我这个病人。这两天有劳你照料,油锅里豆干都焦了,我快收拾下灶台,我帮你端出去洗洗吧。如果你丈夫回来,见这凌乱场景多不好?交给我吧,我也是个男人,没那么脆弱。”
“唉,美术老师,你人真好,你人还是像以前那样好。接水的地方在一楼,窗台边有些干净旧报纸,有劳了。”
画匠安慰春燕,春燕逐渐不那么羞愧了。她赶忙拿着抹布收拾灶台,而画匠把一整个冒烟的干油锅都拿下了楼。水龙头在一楼侧楼,低矮的窗户外头就是荒废的花园。警卫都守在前门,荒废的花园没有人。拧开水龙头,画匠拿着丝瓜洗锅,他昏头昏脑刷着锅上的油渍,刷完后拿起窗台边放的干净旧报纸打磨锅底。“天津王行长因飞来横祸去世,各行各业悼念”,这《都美实报》上的标题也没那么老旧,俨然是前两天的事,但人死了,一切就都是旧事了。“啪嗒,啪嗒”,画匠的眼泪把报纸标题浸湿了。渐渐退散的镇定剂再也不能遏制他的悲伤,而他的眼镜也模糊一片。
“你不能对我这样,我一定要知道你为何这样对我……”
锅洗干净了,画匠却又拧开水龙头。嘈杂的水声好像在提醒春燕和尼古拉斯,提醒他们这个人一直存在,提醒他们不用在意他的存在。夏日要来了,清爽的风从打开的窗户边捎过来,荒芜的花园留下一连串悲伤的脚印——画匠逃走了,他手里攥着那张《都美实报》在夜色里奔走。也许是悲伤过度,也许是残余的药劲,画匠脑袋里浑浑噩噩,他现在不相信任何人,无论是伊万诺夫与春燕,还是先前去的租界警局,还是其他什么谎言……画匠可怜地在街头奔走,他拽住一个路人就要问刊登了王行长死讯的《都美实报》是什么来由。路人们嗤笑,说画匠人在天津,却连这么大的报纸招牌都不知道。
“《都美实报》是日本人办的报纸,规模数一数二,瞧,繁华的廿四道岔子口边的高楼大厦就是他们的出版社。”
路人指了指不远处一个亮着灯的高楼广告牌,画匠便朝那奔去了。楼不难找,画匠活鬼似地走进黑漆漆的楼梯,按照报纸上的投稿地址去了六楼。楼梯一道接一道,一弯接一弯,画匠爬得头晕眼花,终于在最末端看见一处昏黄温暖的光亮。他左摇右拐走上前去,用尽全身的力气敲那门。
“谁?已经下班了。”
熟悉的日语,一个日本男人打开门,他诧异地看着倚靠在门旁的画匠。画匠脸色苍白,他气若游丝地拿出那报纸问男人道:
“你们编辑社报道了他死亡的消息,我想想问问,你知道他为什么会死的吗?我看见报纸上讲他被炸死了,可是我没见他尸体,而且也没见谁对他有冤仇。你们有无知道真相,他为什么会对我这样……”
画匠说得太急,混乱的思绪又叫他一要两眼一黑昏厥过去。画匠一头往前栽,男人一把接住了画匠,他慌忙把画匠抱上办公室沙发,又是捏他虎口又是擦风油精。昏黄的灯光里,画匠好像喘不过气了,他撕扯着领口,男人帮着画匠把衬衣扣子都解开。男人摸索着按压画匠的心胸,画匠有了呼吸,但是呼吸的很磕巴。人工急救的受训经历让男人感到当前画匠的情况不妙,他决定立即采用口对口人工呼吸法。画匠死僵着躺在沙发上,男人深吸一口气对着画匠的嘴将气吹入,在来来回回做了十几下后,画匠终于勉强恢复了意识,他挣扎着睁开眼,看见男人衣服上的职员名牌的姓名。
“你叫尾崎光……”
“啊,救活了!”
尾崎光长舒一口气,他起身要去联系医生,却被画匠一把拽住衣袖。
“尾崎先生,行行好,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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