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维我国货币之紊乱,至今日已达极点,内为商民所诟病,外为列邦所腾笑,追溯原因,历史甚远。盖我国历代政府,从无统一全国货币之整个计划,实无币制之可言,任令省自为政,沿用银两(俗称元宝)为主币。至前清中叶开辟五口通商口岸之后,山西汇票号应时而起,经营汇业,各省各埠均可通汇,即利此平色之不同,计算折合,于中牟利,遂造成各省各埠种种平色,名目日益形杂乱,商民病之。至清末,我国自铸银元,定为国币,商民喜其利便,乐于行使,但所铸无多,供不应求,流通各省份较少,银元仍居副币之地位,各埠仍多通用银两,所称平色,均以现元宝抵做硬币,然彼时各埠尚有现元宝,犹可言也。自民国建立以来,银元需要既繁,流通亦广,南京、浙江、武汉等造币厂应市面之需要,随时鼓铸,不虞缺乏。现南北各省以及通商巨埠,城市乡镇,无不以银元为通用之唯一货币。银元流通既如是之广,现元宝数量又如此之少,实无沿用银两之必要。乃现在各省埠仍用银两为本位,如南京、镇江、安徽等处,则名曰二七宝;如汉口,则名曰洋例银;他如重庆之渝平、河南之汴平,种种各目,不一而足,用其名而无其实,所谓虚银两本位是也。无论就事实上、理论上而言,孰不愿其废除此虚银本位,而以实在硬币之银元为统一之国币。然此虚银本位之存废问题,其权属于各当地之钱业。因钱业货款于商家,均以银两为主体,银元为副币,而实际交付者银元也,届期归还者亦银元也,何必沿用银两。推其原因,不外银两与银元有兑换之折合手续,从中可以牟利耳。商民受其盘剥,无可如何,敢怒不敢言,苦莫甚也。推其流弊所及,如浙江宁波市面,明明为银元本位,而沿用过洋,商人如取现洋,又须贴水,杭州之现水,亦复如此发生,莫非各埠尚行虚银本位,阶之为厉,更属亟应改革。窃以银行、钱业之设立,具有调剂金融之责,沿用虚银两名目,转以病商,实属背道而驰。
1928年马寅初《统一国币应先实行废两用银案》
天上在飘雪,画匠想要伸手抓住天上的雪,却抓住了一张银票子。银票子上什么都没有,冷得渗骨头,落在手心里就化成了一滩水。画匠冷得直哆嗦,王参议把他的手揣起来哈气,问他冷不冷。画匠说他冷极了,王参议把他抱在怀里暖,嘻嘻哈哈说“不痛了不痛了”,讲着讲着两人就滚到雪地上去了,他们在雪地上亲吻,面庞和头发上全混了冷冰冰的雪水,画匠说他还是好冷,王参议却把手伸进了他的衣服里,手是凉的,握着一张空白的钱票子……
天啊。
爱极生恨,画匠真恨这个人。他恨这个人身上的所有特征,包括琥珀色的眼仁,冒着尖的虎牙,不知意义的笑,短得扎手的发岔,按着他肩膀的手,夹杂着冰渣子的呼吸,还有身上混着弹药和皮革的味道。他恨这个人,他恨他捏造这么多年的幻想,然后轻而易举扔掉。他怎么能这样对他,既然要一走了之,那他当初认识他做什么。这不知廉耻,没有良心的人啊,为什么要抱他呢,为什么要搂他呢……
然而最后,画匠用手捧着王参议的脸落泪,只是问了一句话:
“你去哪了?”
“美术老师,你冷吗?”
天气越来越热,可是画匠躺在床上发抖。春燕拿开冷水浸泡的毛巾,医生将体温计从画匠衣服里拿出来,说现在用了药,病人暂时发热和打寒战都是正常的。适当的低温颇有好处,以前医疗条件欠缺的时候俄国医生会将失心疯病人赶到雪地里清醒,这样可以适当减轻他们眩晕的症状。春燕将要问医生是不是给画匠用药的剂量太多了,却听见门外一阵喧嚣嘈杂。
“砰”一声响,门被撞开了,狼狈的伊万诺夫拖着满脸是血的琼先生冲了进来。春燕和大夫急忙过去了,琼先生跌坐在墙角喘气,伊万诺夫说他们驾驶的马车出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车祸”,高速疾驰的时候和另一辆轿车相撞了。头,脸,五官,胳膊,腿……所见之处简直没一处好的,所幸全是皮外伤,没骨折。原本安静的屋子里又变成一团糟,大家围到琼先生身旁,而琼先生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自顾自掏出一个随身带的小本,他极为仓促地写了一些文字,因为他好像说不出话了。写完琼先生拉扯着伊万诺夫衣袖过来看,似乎要对方确认什么事一样,伊万诺夫凑过去看了,点了点头,于是琼先生突然“回光返照”清醒过来了。
“妈的,这寡妇,天王老子来都让她蹲牢狱里!”
琼先生天旋地转坐起身来,他看春燕和医生的影子都是重的,但还是催促伊万诺夫把“接下来《都美实报》的事情办妥”。春燕想要问琼先生说的《都美实报》是什么,琼先生不理会,他又要写什么东西了,他问伊万诺夫要来纸笔,一阵笔走龙蛇后就直接拿了笔让伊万诺夫在末端签名,然而伊万诺夫面露难色,他好像有意在逃避。
“非要现在?”
“这女人蛇心蝎肠,分明要我们哥仨死,有什么好犹豫的,签!”
伊万诺夫阅读琼先生起草的一堆连笔,读完了,他拿起笔在那些语句的末尾签上自己的名字,而后琼先生就像尸体一样如释重负倒了下去。
“你还活着,那耀哥呢?”
春燕问琼先生。
“咳!权且当死了,你先别管了,我要走了!”
琼先生粗暴打断春燕,说她一个女人家不要过问这么多男人的事情。琼先生赶时间,他现在必须走了,临走前他还没忘了提醒伊万诺夫把《都美实报》的火都点好,届时如果有什么人问,伊万诺夫绝对要一口咬定这几晚一直在租界寻欢作乐,马车被撞翻不是寻衅滋事,而是因为“醉酒”导致的。伊万诺夫应允,召唤几个警卫护送琼先生出门,于是琼先生被人架着抬出去了,春燕像闷头苍蝇一样四处转,但压根不知道这些男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好像她唯一要做的就是带孩子照顾病人。门被琼先生拍住了,春燕想来看看伊万诺夫有没有受伤,但伊万诺夫却请求春燕同他撒一个谎:如果有人来询问,春燕一定要说他这几日在街上和不三不四的女人浪荡,还驾驶着马车载他们寻欢作乐。
“哪有往自己清白名声上泼脏水的?你得先告诉我你去同美国人干了什么!”
“这个你真的有必要知道吗?我现在有我的难处……”
“可是你不告诉我,我怎么帮你呀!”
春燕反复问,可伊万诺夫一直在皱着眉头,他一直抱着手背对着她,时不时捋自己杂乱的头发——这时候他又像一个男人了,他压抑掉自己身上的女气,重新变回一个世俗下的丈夫。他又变为一个高大的男人,拥有绝对且不容置疑的权威。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妻子都不能过问,但要无条件服从,因为他是一个男人……
“一周后我们就去青岛,在那里中转一段时日后就回苏联。”
伊万诺夫不容置喙地命令道。
“为什么?”
“你一个小姑娘,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伊万诺夫显得很急躁,但是他急躁完后又开始后悔了,他忧郁地拉着春燕的手说他现在很为难,但是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春燕和小豆子好,因为琼先生和王行长二人当下都是危险之人,与他们二人纠缠得越久,不可控的危机就越多。再加上现在日本已经打进华北了,京津冀,甚至大半个中国沦丧是迟早的事,现在天津只会变得越来越乱,他不能让自己的妻女搅在这危险的湍流里。
“我可以帮你呀,我以前也是**组织的一员,我还是土匪的女儿。”
“豆子妈,能不能先把这些都忘了?我现在什么都能不要,你就当为了豆子,为了我,我们去苏联好不好?”
伊万诺夫对春燕小声祈求着,忏悔着,他们的言语像密语,可画匠感觉他们密语的姿态把自己脑袋都要弄炸了。画匠总觉得王行长还活着,但是伊万诺夫和春燕的低语好像又在劝服他接受对方死亡的事实。隔着一条窄窄的门缝,画匠能感受到这对异国的夫妇用怜悯的眼神打量着他,好像在计划什么,又好像在隐瞒什么——可是无论如何,王行长确实死了。现在画匠终于开始想到可怖的未来,他都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去哪,回南京,日本,还是别的什么地方?画匠想起身,但春燕推门进来了,她把画匠又按回床上——每个人好像都在隐瞒真相,期望他一直躺在床上昏睡。
“美术老师,多躺一会吧,快快好吧,我可能再不能照顾你太多了。”
“春燕,你要去哪……”
“我,我要带着小豆子去苏联生活了,以后可能就再见不着你啦。”
显然,伊万诺夫已经说服春燕了。
“苏联,真好啊,没有炮弹的地方……老王他,是不是被炸死了?”
“别再和他说话了,他现在不清醒,这样对他也不好。”
伊万诺夫探了半个身子进来,留下一句补充说明般的话。画匠半死不活躺在床上,他带着所有的期望看着伊万诺夫,希望对方能说出王行长的下落,但伊万诺夫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画匠想王行长是真的死了,可伊万诺夫说《都美实报》的记者尾崎光挖出了一些调查消息,现在可能需要画匠提供一些线索。
“你还记得他吗?尾崎光,你前些日子跑去他那里了。”
“我不记得,谁是尾崎光?”
画匠已经不记得尾崎光了,他茫然地看着伊万诺夫,问自己什么时候能回南京。
“你不回南京,你留在这。尾崎光也是日本人,你不会有事的。”
伊万诺夫向画匠保证见尾崎光不会影响到他的个人安危,但是画匠真的不记得尾崎光了,他甚至觉得伊万诺夫和春燕都变得极为陌生。因为他现在只记得住一个人,王行长,王司令,王教官,王督统,王参议,王世子……
天啊,大半辈子了,这个人到底叫什么名字啊!有人在扣门,画匠觉得自己要精神错乱了。有人进来了,画匠死一样僵硬地躺着。有人进来了,来的人就是那个尾崎光。画匠听见那个叫尾崎光的人对伊万诺夫高谈阔论,又说什么法庭又说什么真相。说了一会,尾崎光来看望画匠了,他问候了画匠的身体状况,然后问画匠愿不愿意出席王行长的审判法庭,画匠哭丧着脸点了点头,尾崎光颇为欣喜,称赞画匠是愿意为了真相挺身而出的战士。
“这将是一场空前绝后的大舆论,对方哪怕是天王老子,来这里也难逃正义的审判。”
“不要拖延,因为之后我就要带着家人回苏联了。”
伊万诺夫又在对着尾崎光低语了,他的样貌变得更陌生了些。春燕不说话了,她把小豆子抱过来,以一种极为缄默的姿态站着,医生又来了,他拿出体温计,又要测量什么东西。
这些人都是谁?
画匠直愣愣看着天花板,他现在只记得住一个人,王行长,王司令,王教官,王督统,王参议,王世子……
是谁,不是谁,这个问题重要吗?
不重要,王行长死了,但是只要爱新觉罗·宪荣活着就行了吧?
满清王室后裔手里握个钱庄也不稀奇,既然是钱庄,那洗钱也不稀奇,可是哪来的钱呢?爱新觉罗·宪荣就是个假人,一文钱也没有,这钱不还是他琼先生的吗?他现在哪有闲钱啊,唯一剩下的不就是那三岔河机场吗?老天为什么要对他这么残忍,非要把他赶尽杀绝么!他现在只剩下这机场了,可这最后一点钱还没焐热,现在居然又要扬出去了!
“宪荣,宪荣,你瞧瞧我做了什么,我可是要把最后一点身家投给你了……”
苏联大使馆地牢,夜半烟雾缭绕,琼先生一直在打寒战。一旁的医生在给琼先生包扎擦药,琼先生坐在地上连续抽了好几支烟,真巴不得把天津银行的封条撕了去偷金条和公章,但他最终还是恢复了理智。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当下他不能在公众面前暴露,还是得分批次以其他空壳公司的名义给南京发电报,然后把三岔河的地皮和投资权稳妥地卖出去,至于其他法人让渡……
烟在燃烧,琼先生一直在等,他现在最害怕的事其实是王行长在墓园有个三长两短,这简直比三岔河机场没了还吓人,琼先生提心吊胆等了好几个小时,大致等到天蒙蒙亮的时候,王行长终于偷偷摸摸从地道进来了——他现在人不人鬼不鬼,浑身还散发着一股滔天的尸臭味,虽然琼先生也没好到哪去。二人见面也没多废话,见对方都活着就直接问事情办的有何进展。琼先生说他搞明白那伙人和盐业银行是同党,本来马车都要运进盐业银行,但好在伊万诺夫有本事,中途一个马回枪驾着车带他逃出来,算是走运。
“对家是盐业银行,原因是阻止天津货币改革。为了这棋还能下,我们得洗钱,以爱新觉罗·宪荣的名义成立钱庄再好不过。”
洗钱这行当王行长清楚,他知道琼先生想干什么,因为当年他当王督统时也没少干这个,于是就直接问琼先生哪来的钱,琼先生说三岔河机场卖了就有钱,其他资产清算了也有。
王行长知道琼先生是真豁出去了。
“行,给钱就是爷。现在王行长死了,爱新觉罗·宪荣活了。”
王行长如此言语,于是“王行长”死了,世界上出现了一个叫爱新觉罗·宪荣的人。而后琼先生问王行长有何进展,王行长,不,爱新觉罗·宪荣笑了,他也说自己走运,就是生平头次当“摸金校尉”,有点累人。琼先生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啥叫“摸金校尉”,结果宪荣说他刨坟了,琼先生顿时目瞪口呆。
“你刨坟了,刨谁的?”
“吴行的。”
“哪个吴行?”
“还能是哪个?盐业银行那寡妇的前夫!我本是抱着撞运的心去试探,结果尸首真叫我找到了。哎呀,你可不知道我怎么把这死人运回来的,说了你饭都吃不下。”
“你提都提了,不就是存心想说吗?”
“墓园附近有个村,村里有个拉大粪浇田的车,我是用拉粪车把他拉过来的。尸体包在席子里,粪筒子在上面盖着,中间可能扬出来些,但是问题不大。”
“行,你有种,你真有种啊!他妈的,把一个屎坑里的死人拉回来干什么?”
琼先生不知道宪荣这一下子来哪一出,宪荣哈哈大笑。
“我现在和你细说,总之杀人趁早不宜迟,过几天那盐业银行就得吃官司。“
“你算老几,叫别人吃官司就吃官司,拿什么告?”
“我算爱新觉罗·宪荣,现在亢奋得很!“
有些人天生亢奋,像疯子一样不眠不休,但也不见他死了。
盐业银行的花园里,显琉给大家讲了一个故事,故事里的宪荣就是这样的人。
“我和十九哥长得都像我们的母亲,所以亲近,然而我和他性格大不相同。我听话文静,他顽劣不已。父亲在世时时而把我们几个兄弟姐妹叫起来训诫,但是十九哥总是不听话,不是上墙揭瓦就是下地挨打,捅再大的篓子也不稀奇。父亲总是叹气,说’宪荣,宪荣,就你亢奋得很,谁都管不着你‘,然而十九弟毫无愧疚之心,顽劣依旧。此后他被送到日本山下佽那里教养,后来读了陆军士官,可惜死了。”
“怎么死的?”
“病死的。”
“真可惜啊,顽劣的人往往有点意思,守规矩的才无趣,不过你确定他死了?”
“肯定是死了,家族的兄弟姐妹都这么说。”
夜晚过去的很快,几天过后又是白昼,只是阴天没有太阳,大家都在花园里喝茶。显琉窝藏着心事,她坐在花园里讲述自己的过往,但这一切很明显是掩盖。金碧颜教显琦和王小珩画画,颜料涂得东一笔西一笔,显然心思也惶恐。娜塔莉亚靠在躺椅上半眯着眼睛,似乎阴天的太阳对她而言都是刺眼的。她又多问了点显琉关于“爱新觉罗·宪荣”的事,但对方也讲的支离破碎,毕竟这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于是娜塔莉亚不在发问,她慢悠悠道:
“我今早被一个叫爱新觉罗·宪荣的死人告了,说我是毒妇,谋杀自己的丈夫。我真好奇,死人怎么会跑去法院告状呢?还有那个琼先生,原来没死啊,我还以为他也早变成死人了。”
“主子恕罪,我之前本来是要讲的,但——”
“之后再讲吧。”
娜塔莉亚笑笑,但却没有丝毫紧张的样子。她平静地穿上自己的衣服,反倒问起了显琦最近学画的事情。王小珩插了句嘴,说金碧颜画的东西没什么好的,娜塔莉亚问王小珩想不想学画,王小珩说她特别讨厌画画。被人莽撞,娜塔莉亚也不生气,倒是破例说要亲自带着王小珩出门。
“你觉得活人有趣还是死人有趣?”
“死人,因为死人不会讲话。”
“那我们就去看死人。”
于是那天娜塔莉亚带王小珩去了那个郊外的墓园,去的时候警察正在手忙脚乱封锁场地。其他墓坑都是好的,唯独一个墓坑被刨得乱七八糟,周围还有几个倒地的粪桶。警察说失踪了一个叫“伊万”的守墓人,现在正在全城通缉,但半天也没找到线索。娜塔莉亚问之前惹上谋杀嫌疑的苏联前远东司令“伊万诺夫”有无可能毁坏蓄意墓地,但警方说他们调查了,但这人在天津一直在寻欢作乐,和女人厮混,事发当天晚上他醉酒,驾驶着马车在街上冲撞出了车祸。马车租赁记录和交通事故记录都在,证人齐全,确实没有作案时间。
“现在我来考考你,凶手是谁?”
娜塔莉亚问王小珩。
“我不知道。”
“凡事不是只说不知道就能解决的,凶手是谁?”
“挖坟的。”
“挖坟的又是谁,去哪里找?”
阴天的太阳似乎也很晒,王小珩回答不了娜塔莉亚的问题,她直愣愣盯着警察们封锁的场地,觉得眼前这一切都很像金碧颜画出的颜料,乱七八糟,不成章法,只是惹得人心烦。
娜塔莉亚拉起王小珩的手,她说她要教王小珩一些东西,例如“钱庄”和“洗钱”是什么意思,以及怎么根据“钱庄洗钱”的痕迹把凶手找出来。
阴天的太阳似乎也很晒。
虽然莫斯科已经很久没有出过太阳了,但格奥尔吉·康斯坦丁诺维奇·朱可夫的心情很烦躁。他不该烦躁,毕竟他升得很快,1930年一月尚且是萨马拉骑兵第七师第二旅旅长,来年二月就被任命为红军骑兵总监部副总监,到现在已经是顿河哥萨克骑兵第四师师长。今天中央的人说他可能会升到远东,还有什么烦躁的呢?
第一个五年计划正在带领苏联欣欣向荣,苏联已经开通去蒙古的火车。站在家门口,朱可夫想下一次回来不知道又是什么时候,可万不能再带着妻女奔波了。不远处传来少年宫里孩子们清脆的歌声,家门玻璃映出朱可夫沧桑的倒影,他深吸了一口气,拿钥匙打开房门:
“舒莉克,我回来了,你们今天怎么样?”
“舒莉克”是朱可夫妻子亚历珊德拉的昵称,他们已经结婚十一年了,但来全家四口来莫斯科暂住还是头一回。推开门,朱可夫一眼就看到亚历珊德拉正坐在沙发上研究小学一年级的数学习题,而四岁的大女儿爱德拉和两岁的小女儿艾拉正坐在桌子边画一个地球仪模型。朱可夫脱掉大衣挂在衣架上,他走过去问爱德拉数学习题做得怎么样,爱德拉头也不抬,说“不怎么样”。
“数学是我们这个国家得以发展的根基,怎能不怎么样呢?”
朱可夫是个粗脾气,但对女儿一直都很耐心,他希望一步一步把女儿引导到对数学的热爱中,而不是生硬灌输,于是就半蹲下身追忆当年他在红军总参院的学习经历,然而这样的老生常谈叫爱德拉一点都听不进去,她自顾自画地球仪上的大洋洲,还说爸爸罗里吧嗦真是烦死了,有这个工夫讲老黄历,还不如去她最爱去的滑冰场玩。朱可夫说他会帮女儿问问滑冰场少年俱乐部怎么报名,但是数学千万不能落下。听闻此言,爱德拉又开始讨价还价,她说她不仅要去滑冰场俱乐部,还要和领居家的孩子一样去少年宫的航模俱乐部。
“你数学都学不好,怎么玩航模?”
“我会用胶水糊纸板。”
“航模可不仅仅是胶水糊纸板,你要先用数学进行精密的计算呀,否则飞机模型没办法去天上。”
“我不管,爸爸,我就是要去航模俱乐部,别的小孩都去,他们都有自己的航模,可风光了!”
爱德拉耍小脾气,亚历珊德拉终于不耐烦了,她觉得女儿来莫斯科不但没学好数学,还学会了城里人的爱慕虚荣。
“你看看,你看看!你这个当爹的天天乱跑,知道现在莫斯科的孩子们都在学什么吗?他们一年级就开始学乘除法了,爱德拉现在连五十以内的加减法都做错。”
窗外电车叮叮当当,领居家的汽车在马路上轰鸣,亚历珊德拉盯着窗外叹气,她心急地把手里的数学习题册递给丈夫。才来莫斯科几天,亚历珊德拉已经充分感受到了偏远地区和首都的差距。国家发展实在太快,别说涂地球仪,现在莫斯科小学里的很多孩子都多才多艺,又会滑冰又会拼航模,有的孩子甚至在用电线和灯泡拼什么机器人,还有什么生物解刨啦地理勘探啦,光会这些还不够呀,还要会弹钢琴会跳芭蕾……唉,瞧瞧隔壁数学老师的那个孩子,小小年纪就能把圆周率背到五十位,她怎么能不急呢?今晚家附近的小啤酒屋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弹动听的钢琴,也许还会有很多跳舞的年轻姑娘和小伙,可是她哪有心思想这个呀。
“舒莉克,放松些吧,爱德拉还只是个小姑娘。”
“你没带过她,你倒是说的轻巧,与其这样,不如别搬来莫斯科了,我们都回梁赞去。”
亚历珊德拉撇着嘴坐在沙发一边,朱可夫知道妻子愁苦,但他也只能坦诚。
“我现在还没办法调到莫斯科。”
“你不是去跑关系了吗?”
“关系是跑了,但是现在中央很器重我,我要是去远东还能升的更高。”
“怎么能去更远的地方呢?你不是有个老同学伊万诺夫吗,他是你们同期生里官做得最大的,你能否找他托关系?”
“要是每个人都托熟人找关系,那苏联就不能发展啦!远东虽然偏远,但总有人得去吧?嘿,说起伊万诺夫,今天中央的人特地过问我他的情况,之后我才知道他被同在远东的别林斯基检举了,说什么乱作为。唉,烦心事就不说了,现在哪里都不好混,男人的事你们女人不懂。别逼着爱德拉学乘除法了,让她去学滑冰吧。和平年代出生的孩子,为难她那么多干嘛?”
“你没带过她,你不懂现在孩子的教育有多严肃。”
“我一个师长,你一个家庭主妇,我懂还是你懂?”
亚历珊德拉怔住了,朱可夫似乎忘记她当年是为了他辞去工作的,然而他说的确实是事实。她的丈夫四处打仗,奔波事业,现在已经是一个光荣的师长,而她所做的就是锅碗瓢盆,洗洗涮涮,确实只是一个家庭主妇。
“不说了,我简要收拾东西就去远东,你把孩子领好,能不能在莫斯科长居以后再说。”
夫妻间的僵持又开始了,朱可夫一言不语进卧室收拾东西。亚历珊德拉眼眶浸润了泪水,但她已经习惯了,她揉了揉眼睛,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女儿送到莫斯科最好的大学里,而爱德拉不知道父母之间发生了什么。她继续用颜料涂地球仪,涂着涂着在远东地区发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单词——这个单词她在报纸上见过。于是爱德拉不涂地球仪了,她在五斗橱里翻出那张报纸,跑到卧室里问朱可夫上面的一个单词是什么意思,朱可夫说那个单词的意思是“哈尔滨人”。
“爱娃,不要打扰你爸爸收拾东西,有什么不认识的字问我——”
“妈妈,你懂什么呀,爸爸是师长,你只是个家庭妇女!”
爱德拉努努嘴,打断了妈妈从客厅里传来的话语。见女儿站在自己这一头,朱可夫骄傲得抱起爱德拉亲了一口脸颊,爱德拉继续问道:
“爸爸,什么叫哈尔滨人?报纸上说他们是建设远东的英雄。”
“哈尔滨人就是去远东的人,爸爸现在也要去远东了。”
“爸爸再见,记得帮我问滑冰俱乐部的事,出差回来别忘了给我带礼物,当然,你要是能帮我介绍几个哈尔滨人当朋友就更好了,毕竟连隔壁那个圆周率都没见过什么是哈尔滨人。会背数字有什么了不起的,他爸爸又不是军人,只是个小学数学老师,还是我的爸爸最厉害!”
“圆周率”这个外号把朱可夫逗笑了,来莫斯科这段时间,他第一次笑得这么开心。
活泼的爱德拉是朱可夫的骄傲,朱可夫又亲了爱德拉的脸颊一下,收拾好东西就出门了,然而他并没有搭理妻子。结婚十一年,他们的感情已经不包含爱情,而他也不再觉得亚历珊德拉是个多么特别的女人。
见鬼,当初他怎么会选择和这样一个女人结婚?这个女人只会做饭,带孩子,再就是满口教育教育,好像她真懂什么教育似的。她只是一个女人,就像他所在连队的女文秘,酒馆的女服务员,或者说其他和他勾搭的女人,只是女人。
去往远东的火车连夜飞驰,朱可夫想要回忆他和亚历珊德拉是怎么认识的,但是他一点都想不起来。他依稀记得自己当时是如此兴奋,甚至给伊万诺夫写过一封信讲述这件事,但他现在压根记不起来信里写了什么内容。
这个女人有什么特别的吗?朱可夫想不起来,他觉得自己当时肯定是打仗打昏了头。
几天几夜,火车终于到站伊犁,列车员说要做暂时的维修,乘客们可以下车透透气。朱可夫下车,他想找根烟抽,但身上烟盒已经什么都不剩了。站台附近有卖东西的小贩,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走上前来,看她外貌显然是个混血儿。小女孩用俄语问他要不要买自家生产的草烟,朱可夫买了一包,却发现里面混了罂粟壳子。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十二岁,种这东西七八年了,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他们都抽这个,你买不买?”
“我不买。”
“不买也不会退你钱。”
“之桦,杨之桦,我的幺儿呀——“
“卡佳,火车要开了,快过来!”
爸爸用怪异的湖南话呼唤着她,妈妈用怪异的哈萨克语呼唤着她,杨之桦用怪异的眼神看了朱可夫一眼就跑远了。她跑呀,跑,跑下站台扑到妈妈的怀里,却头一次感觉受到了天大的委屈,因为她的草烟做的是所有人里最好的,但是刚才那个苏联人却没有买。他怎么能不买她的烟?她要是赚不到钱,那一辈子都看不了医生,一辈子都生不了孩子了。
杨之桦天生是个石女。
“卡佳,我的好宝贝,不要哭了,小脸都哭花了。”
妈妈爱怜地擦着之桦的眼泪,之桦的爸爸杨老六沉默着,然后猛地拉起自己妻女的手,仿佛下定了决心。
“天杀的嬲你妈妈别,今天就去把这门亲事退了,我们幺儿不嫁人就不嫁人,有我在一天,幺儿过好一天!”
那天杨老六把之桦领到了定亲的人家,他说他女儿虽然是石女,但受不来侮辱,所以一辈子都不嫁人了。定亲的人家以违约为由给杨老六押了债,杨老六没有反驳。
“好事,好事,我们买点肉丝,今天回家吃辣椒炒肉。”
贫寒的父母背着沉重的债务回家,但是他们脸上洋溢着笑意。妈妈摘了没长熟的辣椒炒了肉丝,可惜家里四面漏风,辣椒炒肉的香气很快就漏没了。之桦拿着筷子吃辣椒炒肉,大颗大颗的眼泪掉进碗里。爸爸摸着她的头,说不嫁人又不是罪,又不是偷东西,也不是杀了人,以后如果受人非议,大不了回到湖南老家生活,那里谁都不认识之桦,谁都不会讲她。欠了债也没关系,以后全家人一起去种树,很快债就还清了。
爸爸的话语里充斥着乐观和希望,之桦渐渐不哭了,她让爸爸再给他讲一遍老家的故事,于是爸爸就开始讲了:
“很久很久以前,你的嗲嗲是一个挑粪郎。那个时候嘞。太平天国闹到新疆,新疆各地豪强趁机而起,出现嘞各自为王。左宗棠要率领湘军子弟打嘞,你嗲嗲就参军咯,路上找了你娭毑,在伊犁生我,我又在伊犁生你。你嗲嗲是个能耐人,给左宗棠抬过棺材哩。”
“嗲嗲是挑粪的,怎么能给左大人抬棺材呢?”
“挑粪的也能是英雄嘛,之前是伢不好,找的人家嫌弃我们之桦,他们不是英雄,是狗熊,嬲你妈妈别。”
爸爸刚说完,妈妈用了句蹩脚的汉语说:
“就是,又不是司令的细伢子,勾子撅天上去了。”
妈妈的一句“勾子撅到天上去”把之桦逗笑了,她问是不是司令的细伢子就能把勾子撅到天上去,妈妈沉思了一会,说做人还是要谦卑,品行不好的人是不会爱人的。
“锅里没肉了,再多多放皮牙子,司令的细伢子也不能把勾子撅到天上去。”
细细的洋葱丝炒进锅里,之桦又把眼泪笑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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