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封信
信件一
尊敬的各位读者们(假如有):
今天是七三年元旦,一个下雪的冬天。请原谅我冒昧地出现,我本该把这个故事继续往下写,但是我好像活不下去了。趁着我死之前,我想讲一些我自己的事。
我天生有小儿麻痹症,行动不便,所以直到九岁才上小学。所幸我的母亲是北京市的一名小学教师,她超前的教育理念让我很早就会读书写字。长期独自在家的我没有朋友,读书写字成为了我唯一的乐趣,于是我经常在家写故事。现在我有妄想症,还有精神分裂,也许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的,不多说了。
上小学的那天我是多么高兴啊。我一拐一瘸地背着书包去上学,隔壁的王伯伯看见我也高兴,他塞给我一个驴打滚,说“恭喜你啊,晓文”。
在我记忆里,王伯伯总是买驴打滚给我吃,但是那天的驴打滚是最好吃的,因为我上学了。我真高兴,那是我生命里最高兴的一天。那一天我领了小学课本,戴上了红领巾,升旗的时候我突发奇想了一个故事,故事是基于王伯伯的亲身经历,故事名字叫《虎与雀》。我想把这个写成一个类似于《红楼梦》的章回体故事,所以设置了两个神仙角色,一个是道士,一个是和尚。道士和和尚要辩论“作为人活着到底是怎样的道理”,但是缺一首引子诗。我作古体诗不好,就请王伯伯帮我写了:
荣达岂不伟,华组澹无累,
富春独多观,贵者我不攀。
过处若彗扫,眼看春光老,
云白兰陵渚,烟尘多战鼓。
浮脆惭贞坚,世情恶疵贱,
万乘出西河,象口川宁涸。
大才生间气,梦里亦吟诗,
一半老儒真,场似白驹来。
我记得《虎与雀》的引子是趴在故宫的门卫室写的,那时候是一个秋天,王伯伯在外面扫落叶,我在草稿本上一笔一划写了开头,自此后我就没有再写了。我一直把这个故事搁置着,直到十七岁才写第一话。写第一话的时候,我哭了,我在阁楼上看见自己的亲生父亲戴着纸帽子被我的同学们押走,被人踩在地上打。当我听到审判场的枪声时,我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崩溃大哭。哭完后我好像就病了,精神异常亢奋,看谁都像动物,比如王伯伯是一只老虎,我的父亲是一头老黄牛,我的弟弟是一条狗,我的妈妈是一只兔子。那时我记忆有了第一次错乱,王伯伯给我讲的故事全和我错乱的记忆混杂在了一起,我一口气就写下了这个故事,好几天没有睡觉,没有吃饭。我着魔一样写这个故事,好像自己才是骑马打仗的那个人。我哭啊,笑啊,大概写完苏州篇的时候,我又病了。我的妈妈被押走了,我很压抑,想死,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好像没劲了。王伯伯不顾我的家庭成分偷偷照顾我,为了让我打起精神,他说要和我一起完成这个故事。
“晓文,你不是爱写故事吗?坐起来写吧,你吃饭,喝水,我讲,你写,好不好?我们俩都活下去,好不好?我给你讲讲广东和四川的事情吧。”
于是我继续写,王伯伯是我唯一的读者,他有时也会帮着我改,但仅限于一些事件——例如他说自己其实没那么英勇,以前打过很多败仗;和画匠的相处也没那么多诗情画意,他们拌嘴的时候更多。王伯伯会加一些这种东西,但绝大部分内容还是我写的。
写到南京时候,王伯伯也走了,只有我一个人,没人再帮我改了。我一无所有,只剩下这个故事了。
后来我陆续受到了一些人的帮助。
感谢王飞羽律师,这个故事很多都是基于王飞羽律师提供的资料。因为王飞羽律师,我写完了天津的一些故事章节,听说他现在还在打维安妇的官司,时而在吉林,日本,香港三地周转奔波,衷心希望他能成功。
琼先生和我通过信,还给我寄了他的回忆录和日记手稿,里面有一些记得很模糊。我本来想找他本人问个清楚,但是琼先生前几年于越南遇到了事故,去世了。琼先生的养子丹尼斯·琼斯(赵征原)和我见过面,但是说的内容非常存疑,我暂时做了保留。
然后我就卡顿了。
写这个故事太艰难了,我写几篇就要崩溃地哭一场。我艰难地写,写啊,写,但是生命如此波折,我始终没办法连贯地写完这个故事,所以就变成了隔几个月写一点,隔几个月写一点。我写故事的速度取决于自己的精神状态和身体状态。最近我频繁把人看成动物,我知道自己又发病了,于是不得不停下来,可是我不能停,因为我这几天约见了周驭野女士。
周驭野女士就是长大后的“小豆子”,她是知情甚多的。至于她现在姓周的原因,我本是要在之后的故事里解释的,但现在似乎来不及了。我真的要死了,我在发着高烧的情况下去了大兴安岭,希望能求证一些信息,然而周女士对我很冷淡。
“你再不走,我要开枪了。”
周女士看完了我的手稿,她拿着猎枪让我滚,于是我走了。没走多久,我昏倒在雪地里,我以为自己要冻死了,但远远地看见有人骑马吹哨——那是周女士的伴侣杨之桦女士。杨女士瞒着周女士救助了我,她让我不要见怪,因为周女士之前也经历了批斗,所以很有戒备心。
“她人还是好的。”
我发烧很严重,杨女士把我拖到农林所卫生站,给我注射了青霉素,又给我做了饭吃,然而我现在还是没有退烧。我本能地感觉自己要死了,所以就很仓促地在卫生站拿病例纸写了现在这封信。
也许这是我的遗书。
因为名字相似的缘故,很多人把我当成晓梅,包括王伯伯也总是把我误喊成“晓梅”。我不是林晓梅,林晓梅已经去世了,和千千万万个中国女孩子一起。目前我还没有出现在这个故事里,再往后写一点的话,我本来是要出现的。
我还有机会吗?
对不起,我的手稿里有很多错别字,有时候还有其他的一些错误。我肯定不是个□□圣的人,饶恕我吧,饶恕我这个罪人吧。我不想要完成一篇宏伟的作品,只想借此活着,我什么都不剩了啊,我只有这个故事了。我知道自己不可能有读者,因为这个故事压根就不会被人看到。我知道的,但是……
对不起。
对不起。
信件二
尊敬的读者们(假如有):
今天是七三年元旦后一天。我没死,也不打算死了,一夜过去气温稍微热了些,也许我应该继续活着。但是我担心自己时不时有轻生的念头,所以没有销毁第一份信。
周女士连同杨女士来看望我了,带了她打猎打到的鹿,我喝了些鹿汤,感觉好很多。周女士同意讲她知道的事,她会从天津开始讲,讲她父亲怎么带她和她母亲去青岛,再讲他们怎么去苏联,又是怎么回到了中国。周女士也愿意给我提供王小珩女士的联系方式,这让我欣喜若狂——王小珩女士也是重要的线索,找到她就有可能找到画匠,我一直在找他们。
“但是你要清楚,王小珩一直在日本,她很早就入了日籍,你怎么联系她?”
“我会有办法的。”
我对周女士承诺,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底气。
“好吧,你以一个女人的视角写了这些事,我很敬佩你。我愿意讲我所了解的,但是有一个条件,你写的这本书永远不能出版。我和过去已然割裂,我的父母也亦去世多年,你不要打扰我,也不要打扰他们。”
“好,王伯伯当下在哪,我能见一面吗?”
“永远不要问我关于老王的事,永远,否则我还是会拿起猎枪叫你滚。”
“好。”
“好?你看起来很不好,很瘦,很可怜。你去医院吧,我有个姐姐,叫尤金妮亚·布拉金斯卡娅,中文名叫王明月。明月现在是莫斯科国立医院的医生,她可以帮你介绍治疗。”
“不了吧。”
我拒绝了周女士的要求。
“小豆子,请允许我这么称呼你,迄今为止,你在故事里还是叫小豆子。小豆子,现在我们一起把这个故事写下去吧。”
我拿起笔,于是小豆子开始叙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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