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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第 115 章

天快亮的时候,彩突然醒了。身边的丈夫还在沉睡,他紧闭着双眼呓语,一会是“地藏”,一会是“林老头”,中间穿插着喊了很多遍两个陌生的名字。“嘉龙,我们快跑”,“晓梅,我们快跑”,他在梦里艰难地挣扎着,但手指摸索到彩的衣袖时就好些,皱着的眉头舒展了,呼吸也平稳了。彩想再睡会,将躺下去,还没一会就被粗暴的敲门声唤醒了。

“王秘书长,满洲中央银行、横滨正金银行、朝鲜银行、兴业银行的几位代表都等着呢!”

彩的一天就是这么开始的。

1933年,日本彻底占领华北,天皇号召华族们减少开支以供军需,嵯峨家的佣人们全都被辞退了,而这个家族的女人们就成为了默认的“佣人”。高原的丧葬没结束几天,家里悼念的白色花儿甚至还没更换,人们却迫不及待地谈论“钱”。钱,钱,彩在厨房里与祖母洗水果,祖父同一群男人围坐着抽烟谈论钱。烟味浓得呛人,燃烧的焦臭混着痰液的恶心味。浑浊的雾从客厅飘到厨房里,彩能听到有人在咳嗽吐痰,他们似乎被呛到了,可又会立刻点燃下一支,仿佛喉咙的火和谈论的钱非得靠更多的烟才能压住。

“现在有人光天化日之下带着枪进天津的盐业去杀人,摆明了是冲着我们来的!”

每个人都很生气,彩不知道他们在生气什么。满洲的夏天要来了,可祖母一会叹气一会望窗外,似乎窗外的好风景与她全然无缘似的。水果一片片切好摆盘了,彩被烟味呛得止不住咳嗽,这次祖母流露出了难得的温情,问“怀孕是不是很辛苦”,彩摇头,说肚子里的宝宝很听话,是个不太爱闹事的好孩子。祖母伸出手抚摸着彩的脸,说天津有个名医,开了点药,服用了就肯定能生男孩。彩把吃食端出去,客厅还在喧哗,宾客们一根接一根抽烟,盘子里的东西动都没有动,一会后家里又来了客人,先来的是爱新觉罗·宪章和爱新觉罗·显瑄,他们两个一见到彩就欢喜得很,又是什么“贺喜贵子”又是其他的奉承话。彩不太认识他们,但随之而来的两位宾客却叫她惊喜——浩从皇宫里回来了,还带着溥杰。浩一见她就欢喜地拥抱,两姐妹久别重逢,溥杰站在一旁拘谨地笑。

“现在这二位年轻人有发展感情的意思,我们此次来贵府就是想做些询问。”

显瑄介绍,彩高兴贸然地问溥杰是不是浩的男朋友,濠镜赶紧把她拉出去低语——浩和溥杰在一起不是自由恋爱的结果,而是因为溥仪皇帝没看上她。彩听闻愕然,她想不通知书达理的浩怎么会被溥仪嫌弃。濠镜解释说溥仪想要找那种“听话的女人”,但是浩实在太倔强了,隔三差五甩冷脸子给溥仪看。好在当下溥杰对浩有意思,虽然不是皇帝,但也算名门望族,两人在一块也不会惹嵯峨侯爵生气。

“现在世道险恶,你待人接物可万不要乱讲话。”

“知道了,那你怎么办?”

濠镜推了推眼镜,他知道彩说的是浩对他的看法。自从高原死后,本就不待见濠镜的浩对他更是讨厌了。

“我好生顺着她就是,她现在是皇亲国戚的人,打我骂我也有理。有件事我要与你商讨:你知道嵯峨家借着满铁搞了些大豆和煤炭的出口外汇吧?所以当下与天津的盐业银行有不少业务往来。但是几天前发生了一件很恶劣的事:盐业银行发生枪击案,有两个佣人光天化日之下被打死了。”

“真可怜,这和我们的外汇有什么关系呢?”

“这银行是亲日的,与华族与政要们有很多密切的往来。现在日本占了华北,要通过‘特殊化’政策逐步控制经济,满洲的银行和官方机构会让盐业银行打头阵,凭借亲日的政治优势挤压华资银行生存空间,并且通过诉讼、挤兑等手段逼迫华资银行破产——国民政府的天津银行就算一个。此前发生了件商业案子,表面上是盐业银行和天津银行的较量,实际上是日本和国民政府的较量。原先天津银行是输定了,结果现在有人横着插了一脚:有人把盐业银行的佣人杀了,这是放了个信号:要把货币改革推行到底。”

“啊,怎么会这样!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现在还没查明,有传言说是山东的地方军阀韩复榘,但他真有这么大的胆子吗?唉,现在全满洲都惴惴不安,但也有好些想要搞事情的人。满洲中央银行、横滨正金银行、朝鲜银行、兴业银行的几位代表打算带着家眷去天津,要搞什么‘中日和平会’。现在侯爵的意思是我和你也要去。现在我同你出去,你就明说自己怀孕了,不能去天津。”

“什么,能去天津?我想去,我一定要去!”听到能外出旅行,彩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带我去吧,求求你了,只要能出去玩,打仗我都乐意!”

“荒唐!你怎么跟那个没脑子的王嘉龙一样?”

“王嘉龙是谁?你讲梦话的时候也提到过这个名字,还有一个是林晓梅。”

彩发问,濠镜说那是自己的弟弟和妹妹。

“我们三个都是孤儿,都是在广东被拐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他们,但我现在也没脸面再见他们了。”

“为什么,是因为和我结婚叫你丢人了吗?”彩赶忙拉住濠镜的手,“你总是嫌我年纪小行为幼稚,可我现在是个女人了。叫我见见你的家人吧,我会给他们做饭,会好好招待他们的。我发誓绝对不乱问话,也不给你惹事……”

濠镜真不想在这时候带着彩去天津,可一道圣旨飞进了家门。

“溥仪皇帝的圣旨来了!圣旨言:朕惟东亚共荣,肇基王道;中日亲善,天下普庆。顷闻大日本帝国皇军赫赫武功,戡定华北,绥靖黎元,止戈息争,此诚天照大神庇佑之显证,亦我满洲帝国与盟邦戮力同心之明效。今特命国务总理大臣郑孝胥、宫内府大臣熙洽,随侍朕躬,率爱新觉罗宗室肃亲王一族,亲赴天津,抚慰军民,宣播圣化。并着外交部大臣谢介石,速与日本驻满全权大使及华北当局筹办‘中日和平恳谈会’,务使两国官民,共沐皇恩,永固盟好。”

一个日本武官进了嵯峨家的院子,但是没有一个人下跪领旨。现在的溥仪只是一只木偶,而这“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的圣旨,实际内容也全由日本顾问拟定,所言所语皆要经关东军司令部审核后发布。主权沦丧,高高在上的皇帝也不过是一条狗,没人在意溥仪说了什么,只是在讨论到天津以后应该如何享乐。家里的男人太多了,他们有提议去租界的高档西洋酒楼吃大餐的,也有人说要去赌场的,甚至还有说去花柳街征女人的。圣旨像块抹布一样被随意丢在了桌子上,溥杰在七嘴八舌的讨论中深深低下了头,强行让自己挂上笑脸。

“亏得满铁公司的建设,现在我们从新京到天津只要一天一夜。乘坐特快列车,能沿途观摩华北的风景也是极好的。”

“会经过长城吗?”彩好奇地问。

“会的,彩小姐,那里不久前才爆发过中日战争。”

溥杰回答,宪章一下子笑了,他吓唬彩说现在长城的断壁残垣上还挂着中国士兵腐烂的尸体,每个都背着生锈的大砍刀,等日本的特快列车穿过,说不上能遇到孤魂野鬼。

“那种长着方脸大脚的汉族人,吓人得很呢!”

宪章的话语引起了哄堂大笑,所有日本人似乎都听了一个非常幽默风趣的玩笑话。谁都哈哈笑,咯咯笑,嗤嗤笑,可是彩却笑不出来。她迟疑着望了望溥杰,溥杰在笑,她又望了望自己的丈夫,见他也在扯着嘴角笑。谁都在笑,她现在不笑就不符合规矩了,于是也就只能试着笑一笑。“哈哈,哈哈,唉……”彩很努力地在笑,可总笑不出来。她是个日本人,但总是会不由得联想那些死掉的中国士兵是否有妻子儿女。士兵们腐烂的尸体挂在长城上被风化,他们的妻子和儿女又该怎么办呢?无论中国人还是日本人,因为战争死掉终归是可怜的。

彩笑不出来。她打包行李的时候笑不出来,登上火车的时候也笑不出来。这是一场盛大的火车之旅,游客们畅快地徜徉在轻松的风景中,窗外的崇山峻岭在彩眼前起起伏伏,她本该与所有人一齐笑,可就是笑不出来。火车穿过一座又一座隧道,忽明忽暗的光影在彩的脸上游移,一时光明,一时黑暗。彩始终忘不掉那个长城的笑话,她失神地想着那些陡峭的山崖,心想哪些是长城上残破的垛口。人的尸体就那样悬挂上面,姓什么名什么全都不知道,但血肉就这样任凭时间剥落。大家都在谈什么花园、西餐、舞会,彩一直在望车窗,见远处依稀有一队人影在缓缓移动——是中国的难民吗?他们可怜的身影在天地间渺小如蚁,影子投在荒芜的土地上是那么可怜……

“中国人成群结队在外面讨饭,也不洗澡,身上臭气熏天全是跳蚤,所以特别容易死病。以前东北到处都是瘟疫,他们也不避嫌,喉咙里的浓痰‘tui’一下就吐在地上让狗舔了去,然后又吃狗肉,最后全死了。”

列车员经过,他得意地把窗外的逃难难民当作景点给日本游客们介绍,每个人都在笑。

车在天津火车站一停,盐业银行的人就来接了,说他们的女主人早就做了周到安排,什么都是最好的:最好的饭店,最舒适的汽车,连晚餐的菜单都特意请了日本厨师来拟。一众人赶到宴会厅,彩见到了那个所谓的“女主人”:娜塔莉亚穿着一身昂贵的绸缎裙缓缓而出,她优雅地接待了他们。娜塔莉亚问候彩,彩向她规矩地行了个礼。

“好漂亮的一个女孩,但怎么望着不高兴?”

“她怀孕了,身体难受,您不要见怪。”

祖父祖母与娜塔莉亚热切地交际着,没多久话头就转到外汇交易,还把濠镜也拉了过去,几个人的话语很快就把彩隔绝开来了。彩四处张望,见一个孤零零的女孩在宴会厅上张望,于是她走过去问对方要不要一起喝茶吃点心,那女孩点了点头,说自己是肃亲王府的人,叫“显琦”。彩对显琦也做了自我介绍,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显琦问彩要不要喝些酒水,彩说自己怀孕了,不能喝。

“可是你看着与我一样大,我还以为你要上学呢!”

显琦惊讶,彩说自己不是个读书的料子。显琦叹气,说女人还是要读书的。

“我打算去日本读书。”

“哦,真好,我不想再读了。”

“是不想读还是不能读?”

还未等到彩回应,一个女人走过来了,她笑说显琦这种笨脑子出去读书也读不得名堂,保不定还和她的妹妹一样“把自己搞丢了”。彩问那个女人是谁,女人作了自我介绍,说她也是肃亲王之后,只不过现在改名为“川岛芳子”了。

“我们最小的妹妹很淘气,彩小姐,您也帮忙留心些,要是在街上遇到可要把她送回来。家里人都很担心她的安危。”

川岛芳子给彩看了王小珩的照片,彩觉得她是个很关心姐妹的女人。说罢,川岛芳子给彩依次介绍来宾,还邀请她一起去宴会中心去。

“彩小姐,这边请,我介绍武藤信义先生同您认识。武藤先生是长城之战的大英雄,亏得盐业银行宴会的特邀才能来这里,否则他这种大忙人平常都见不到的。”

“盐业银行的夫人怎么会和这种大人物认识呢?”

“她向来认识很多人。”

“真厉害,同样是女人,她认识这么多人,我谁都不认识。”

“是呀,她真厉害,但也没什么羡慕的,毕竟厉害的女人都早死。”

彩把川岛芳子的话语当成了玩笑,她终于笑出了声。

“关东军司令官武藤信义,五月二十五日于密云接受何应钦之军使参谋徐祖诒所陈正式停战提议。据此五月三十一日上午十一时十分,关东军代表陆军少将冈村宁次,与华北中**代表陆军中将熊斌,在塘沽签订停战协议,其要点如下:中**即撤至延庆、昌平、高丽营、顺义、通州、香河、宝坻、林亭口、宁河、芦台所连之线以西以南地区,不再前进。又不作一切挑战扰乱之举动;日本为确悉第一项实行之情形,可用飞机或其他方法,以行视察,中国方面应行保护,并予以便利;日本军确认中**已撤至第一项协议之线时,不超越该线继续行追击,且自动一概归还至长城之线;长城线以南,第一项协议之线以北及以东地区域内之治安维持,由中国警察机关任之。本协定签字后即发生效力。”

以上为关东军提出的《塘沽协定草案》,一字不容更改,而中国代表需要再上午十一时前作允诺与否的答复,日本蛮横要求中国于此问题上只能回答“诺”与“否”,中国代表本想与其相持,但最后还是被迫在一字不容修改的日方提案上签了字。该份协议对中国国权损害甚多,而蒋中正给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北平分会代理委员长何应钦、北平政务整理委员会委员长黄郛的回应如下:

“事已至此,委曲求全,原非得已,中正自得负责。”

随后,南京国民政府又发一份电报于天津银行,并且署名“天津银行顾问琼先生收”:

“盐业银行之枪暴实属骇闻,目前该银行已经与满洲的关东军势力牵连。苏俄也好韩复榘也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过去,尔等切勿再蹚浑水,切忌于津与日本再起冲突。王行长之意外叫人悲痛,死者为大,国民政府督促其好生安葬。”

一石激起千层浪,盐业银行两个佣人的死居然牵扯了这多势力。现在伊万诺夫利用韩复榘从而顺利脱身,盐业银行第二场官司打了,琼先生去和娜塔莉亚和谈了,事情就这么了结,但没想到娜塔莉亚玩了个阴的:她把关东军扯了进来,还把溥仪等满清皇族请到天津来开什么“中日和平恳谈会”。风云诡谲,天津这戏台子的角儿变多。日本那边有盐业银行和肃亲王府族裔,而中国这边只有王行长和琼先生两个光杆司令。

“我早就料到这么一天,这兄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初你套她哥的时候我就觉得要出什么大篓子,现在可好了!要我跑到盐业银行跪下来求她吗?你咋不让我跪下来拽着她的脚,求她可怜可怜我,顺带和我结婚,这样她的财产就全是我的了……你咋不让我这样搞!”

“行,我让你,你有本事搞吗?你现在作个疯洋人大喊大叫,那我只能说‘事已至此,委曲求全,原非得已,王某自得负责’,你要不要得?”

1933年五月,以“爱新觉罗·宪荣”的名义开办的美国对外贸易艺术品公司在天津正式挂牌了,但目前还是个一个小小的院子。在这名为“公司”的小院子里,琼先生和王行长彼此掐着对方的脖子在地上翻滚打架,金宪云杵在旁边不敢说话,陈昌明本想要劝架,然而王行长和琼先生打红眼了——他们两人捡起院里的碎砖块干架,巴不得当场就爆了彼此的脑门。场面一度混乱无比,亏得嘉龙出现了。一个左勾拳,一个右踢腿,嘉龙身强力健,几年跋山涉水更叫他身手了得。他不分敌我地把王行长和琼先生都按在地上狠揍了一顿。沧海桑田,今非昔比,本就薄弱的琼先生不用说,现在连王行长也打不过嘉龙了。

“造反了,真是不孝子,亏我当时还救你!”

“造的就是你,把你在天津干的事都给我一五一十交代清楚了!”

嘉龙呵斥王行长,一切都乱糟糟的,他很想知道真相。真相到底是什么?按着王行长和琼先生,嘉龙想起了一些遥远的回忆。他想起自己与濠镜关于“真相”的交流。以前作孩子的时候他以为老王说的就是真相,所以五体投地般笃定信服,但是濠镜却不以为然。

“嘉龙,你以为老王就是正人君子,就不会撒谎吗?这世上但凡能往上爬的人没一个是不会撒谎的。他也好,伊万诺夫也好,琼先生也好,能坐到这个位置全要讲满口的谎言。他们是撒谎的高手,所说谎言有真相,所说真相有谎言,真假参半,所以听来也就叫人信服。至于他们的正直与良心全是飘摇的,为了达成目的,他们可以用一万个谎言去圆一个谎言——英雄好汉的世界哪有那么简单?英雄屠杀英雄,好汉算计好汉,都是这么过来的。”

一万个谎言,现在王行长说的有哪些是谎言?

……

“松手,松手……我都交代,事情有这么四个阶段:第一阶段:洪水灾祸使得南京政府濒临破产,我受到蒋政府排挤从南京调入天津;第二阶段:到天津后我试图和琼先生通过银行筹集资金,但失败;第三阶段:我试图用发行新货币的方式解决资金问题,遭到盐业银行为代表的半殖民地金融机构阻碍;第四阶段:我和琼先生,伊万诺夫结成中美苏三角利益关系,期间三人共通经历了汽车爆炸案,盐业银行第一场官司,第二场官司。”

……

“还有什么?说,不准撒谎!”

“嘉龙,再无其他了!事已至此,我与蒋光鼐先生为一条心,与你和老陈更是一条心。无论是蒋政府,还是天津包括盐业银行在内的各金融势力,都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事情真相我已经全盘托出了,嘉龙,你愿不愿意帮我?”

王行长的话语很诚恳,可嘉龙却想起濠镜的那番话来。嘉龙本能觉得老王在撒谎,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老王绝对不是那种当下会贸然跳出来反对国民政府的人”。时机未到也好,其他缘由也好,老王在他面前如此笃定地说和蒋光鼐,陈昌明一条心,起因恐怕是他能“借力”。虽然他现在讲了自己在天津的诸多遭遇,但这终究是从他的视角讲出来的。他到底在天津做什么,嘉龙也不甚清楚,可现在他要做一个抉择了。

“好,我暂时信你,你认罪吧。”

“你叫我认什么罪?光头叫我死,难道我就认死罪吗?”

“谁叫你真死了,假死一下不行吗?一上来就在院子里打架,打架能解决问题?”

嘉龙斥责,王行长直喊冤屈,可就是这段对话让琼先生幡然醒悟了。

“王老板,咱俩的恩怨先放一放,你听过朱允炆假死的故事吗?”

假死可耻,但是有用,耻就耻在违背忠义,用就用在金蝉脱壳。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假死者”应当要算上明朝的建文帝朱允炆。建文四年(1402年)六月,朱棣兵临南京城下,朱允炆见大势已去,命心腹太监在奉天殿纵火,同时将一具穿戴帝服的焦尸置于火场中心。此后朱允炆在少数亲信掩护下携传国玉玺经暗道出城至神乐观,与接应的翰林院编修程济等人会合。程济早备剃刀、僧衣,助其削发为僧,此即野史所称“洪武遗臣密谋”。

琼先生到底是文人,他对有些事理看得比其他人清。假死的朱允炆可耻吗?耻,耻在天子弃社稷而遁,违背儒家君王死社稷之训。有用吗?有用,有用在以退为进,假死保全了建文旧臣势力,让民间留了“复建文”的思潮,甚至间接促成后来的仁宗朱高炽政策回调,平反方孝孺案。方孝孺被诛灭十族都能平,王行长为何不行?现在日本用《塘沽协定》步步紧逼,国民政府又如此软弱,此时的王行长要是死了那就太好了。只要谋略得当,那王行长这一死就不再是汽车爆炸案的冤死鬼,而是爱国英雄,是忠烈了。

“王老板,你得赶着伊万诺夫走之前死,得当着盐业银行的人死,当着日本人的面死,当着蒋中正的眼睛死。”

琼先生想好了接下来的舆论对策,他说伊万诺夫肯定也要来这边给王行长那封韩复榘的信,届时一定要把他留住。

临行青岛前,伊万诺夫主持了王行长的葬礼。

“今天,我要在这里告别一个复杂的人:一个让我又喜爱又厌恶的朋友。尽管他时而品德败裂,叫人失望愤怒,但我也不是一个完美的人。我们谁又是呢?作为人,我们像野兽般蛮横、冲动、自私、残忍,可也会慷慨诚实。我承认这个人特别讨厌,一说话就叫我极其烦躁,但在某些时刻,他是世界上最理解我的人。今天他走了,我也要离开。我不再有机会和他争吵,不再有机会被他激怒,于是我失去了一个朋友,而荒唐痛苦的回忆也该随着他的离去安息了。安息吧,我的朋友,愿你在另一个世界少讲点废话,多追寻些内心宁静,而我会带着好的、坏的、明亮的、阴暗的一切离开——这就是你和中国这个国家留给我的:再见了。”

悼词结束了,没几个人听,因为葬礼举办的时候下雨了。

“伊万诺夫先生,他怎么就死了呢……”

“他确实死了,我临行青岛前和琼先生为他操办葬礼,我是念悼词的人。”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您能告诉我吗?我求求您……”

“抱歉,我什么都不能说。我当下精神状况也不太好,要去青岛休养了。”

到葬礼现场的时,雨变大了,画匠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伊万诺夫。伊万诺夫是葬礼的主持者,他见画匠淋雨就递来一把伞。画匠接过伞,呆滞地看着眼前敞开口的棺材:那个和他纠缠大半生的人确实是死了。他此前一直不愿意相信,东奔西走折腾,现在他的心也终于死了。王行长的尸体被一张厚实的白布包裹,只露了一张支离破碎的脸,边缘全被铜钉定死,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有人在尸体上动手脚,另一方面是为了防止经历过汽车爆炸案的尸体散掉。伊万诺夫在试着和他聊天,可画匠一个字都听不进去。这世界好恍然,置身于内的画匠似乎在阅读一本极其艰难,极其复杂的小说:几天的时间,琼先生突然就说要打官司了,把他拉去作证,官司却草草收场;扑朔迷离的案子一下子敲定了,王行长确定死亡,要正式丧葬。

“唉,虽然知道您现在肯定没心情聊这些,但总是消耗着也不是办法。官司败了,人也要再丧葬了,死者为大,节哀顺便吧。您有听说之前盐业银行的事吗?”

画匠站在棺材一侧,伊万诺夫站在棺材另一侧,两个人的身上沾满雨水,伊万诺夫的话语就从这雨里一点一点汇过来。伊万诺夫的个子一下子变得好高好高,高得像一座高塔似得叫画匠觉得晕眩。葬礼有好些日本人来,他们挨个走过来看王行长的尸体,可伊万诺夫塔楼一样的身形却又把那些视线都挡住了。他站在那里言不达意,问东问西,画匠被问得浑身发抖。事到如今,回答这些问题还有意义吗?他真想冲过去把王行长的裹尸布撕扯下来,可琼先生突然从人群里出现了。他一把攥住画匠的手,脸上洋溢起僵硬的笑容:

“别这样,钉棺材的规矩你懂。好不容易缝合的尸体,你这样又弄散了。”

雨水渐渐多了,画匠的脸也变得湿漉漉的了。他不是那种好流眼泪的人,一辈子没怎么哭过,但现在眼泪却混着雨水往下沉默地淌。他像是被抽走了魂,木然地站着,魂魄早就被死死钉在那块白布上。那熟悉的身体上,那曾经对他大声欢笑、如今却四分五裂的身体。他们是怎样缝合的,用针线刀斧吗?画匠的胸口像被剖开了,冷风裹着雨丝灌进去。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手心都要被攥烂了。伊万诺夫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低声对琼先生说了句什么,可画匠已经听不清了。雨越下越大,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模糊成一片懊糟的灰白——

“那我也不活了,我和他一起进棺材。”

画匠要扑到棺材里,琼先生被吓了一跳,他死死扣住画匠的肩膀,可画匠那时的力气大得惊人。他疯魔般往棺材里挣,指尖差点就把裹尸布扯下来了,只要再往前就能掀开这层阻隔,只要再往前他就能拥抱着那具身体离开人世,只要再往前……

“拦住他!快!”琼先生朝伊万诺夫叫喊,伊万诺夫抱住画匠硬生生往后拖,画匠的眼泪全洒在王行长脸上。

“让我们一起死吧……求求你们,让我们俩一起死吧……”

“您冷静点,都过去了,人死不能复生。”

伊万诺夫的话语叫画匠的挣扎骤然停了,他瘫软下来,琼先生趁机示意周围的抬棺人合上棺盖,几个人“砰”一下就把棺材合住了。有人拿锤子钉钉子,琼先生像是嫌对方做的慢,抢过来锤子在棺材边缘一顿乱敲。送葬烧纸钱的人渐渐多了,雨幕里的人群开始移动。伊万诺夫紧紧架着画匠胳膊,生怕他再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但画匠只是如木偶一般瘫软着,望着琼先生和其他人将那口棺材被缓缓送进灵堂深处。

“行了,就放这吧,看看外边还有什么要紧客人要来?”

琼先生汗如雨下,他把靠在棺材边缘,一只手擦着汗,另一只手却在悄悄拔自己刚才钉的钉子。戏做的很真,所有人都以为他迫不及待把棺材钉死,只有他才知道自己乱捶一通的钉子有多好拔下来。

“没了,可以下葬了。“

“盐业银行的那女人呢?还有其他当官的,其他日本人……”

“全来过了,可以下葬了。”

“行,你们去看看场子,我再陪我的老友一会。”

琼先生故作悲痛望着棺材,其他人走了,等人彻底走光后,琼先生赶紧把棺材移开。他抄起一把大剪刀就剪裹尸布,而彼时的王行长真像一具尸体般木然了。

“还能喘气吗?真怕把你憋死。虽说找了人给你的脸用油彩化成被炸烂的样子,但也抵不住下雨。况且还来了那么多人!”

“下雨了吗?”王行长从棺材里坐起来,他摸了一把湿漉漉的脸,“为什么雨水是咸的?”

“你是被憋过气去了还是怎的,快从棺材里出来,要不然把你一块埋土里!”

琼先生催促,王行长却又楞楞地躺了回去,他望着灵堂天花板自言自语:

“琼先生,我确实该死。等天津这些事结束我就回南京去吧。我最后会把所有生意都托付给你,然后就彻底不干了。”

“真是胡扯。”琼先生一把将王行长从棺材里扯出来,“我说不上得死在你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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