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没有永远燃烧的太阳,1933年《塘沽协定》后,帝国主义在中国经济上呈现出新的争霸形式:老牌殖民帝国英国逐渐衰落,而美国和日本成为了新的角逐者。1913年到1933年,日本对华贸易额13%上升到了35%,而美国则从6%增长到超于26%。美日帝国主义接着英国的步伐加大对中国经济领域的渗透,而□□集团也加快了对金融改革的步伐。1933年4月实行“废改两元”后,中央银行的职责被进一步强化了,诸如交通银行等也被计划吞并,但政府依旧面临着严重的财政赤字。
此情此景倒向日本是危险的,于是美国就成了优先的靠山。蒋政府对美国的依赖颇重,政府里有诸多像琼先生这样的“美国经济顾问”,其中颇具代表性的就是“甘末尔设计委员会”。该委员会自1928年因孙科访美而被引入中国,在推行中国金本位币值计划中起了重要作用,然而后来因为西方经济危机与中国政局动荡的原因使得计划搁浅,委员会也随之解散,然而即便如此,甘末尔委员会的一些主要成员仍然在国党政府充当经济顾问。目前已有人员为:
杨格:首席财政顾问,兼职公共信贷顾问;
克利夫兰:盐务稽核总所会办;
罗克哈特:财政税收顾问;
华莱士:关税顾问;
瓦特森:会计顾问;
林奇:中央银行顾问;
阿尔弗雷德·F·琼斯:天津银行顾问。
……
琼先生本不该出现在这份名单上,但有人把他放在了里边。在王行长葬礼结束后,首席财政顾问杨格给琼先生发了一份电报:
“尊敬的天津银行顾问阿尔弗雷德·F·琼斯先生,当下华北经济危急,我们几位曾在甘末尔委员会的美国顾问意欲在上海密谈此事,虽知您有诸多不便,但请速来上海。”
锦上添花固然好,可雪中送炭价更贵。杨格和琼先生交情不算深,只能说认识,而琼先生早已从美国全权驻华大使的位子上被“罢权”,可为何他还会收到邀请?
“怎么办,去还是不去?”
“美国的那些人邀请你,还是去吧,兴许有转机。”
“万一有诈呢?”
“有诈说不上是生机,因为这说明别人还能从我们身上看到合作和利用的价值。去吧,琼先生,若有什么难事,等你回天津与我商谈。”
与合伙人“爱新觉罗·宪荣”的商定大致如此,在收到电报后短短两日,琼先生怀着将信将疑的心从天津火速返回上海,而杨格热情地接待了他,还将他安排在会议的首位。
“诸位,召开密会的原因已经在电报里交代清楚,但背景还需要说明些。我们作为中国政府的美国顾问,都对目前各地金融动荡的局面有所见闻:中国面临着大量的白银外流,以华北最为甚。《塘沽协议》后华北彻底被日本掌控,日本走私偷运中国白银数亿,这导致了连锁恶性反应。几十家银行和上百家钱庄倒闭,其他勉强生存者或钞票挤兑应接不暇,或资金流转不通,风波甚至从天津波及到了上海。如此下来,非依附日本的银行和钱庄都不得存活,这对于美国而言是严重的威胁。难道我们要眼睁睁看着美国的银行被日本相继吞并吗?这就是为何我特地将担任天津银行顾问的琼先生请来。盐业银行是知名的亲日银行,我们就以其为首开刃——越是危难,越要同仇敌忾,作为首席财政顾问,我恳请大家协力,使美国开设于上海、南京的各银行筹集资金流到其天津,协同天津银行共渡难关。”
杨格一语既出,几位美国顾问纷纷表示赞同。大局危难,现在盐业银行和背后的日本不仅仅是琼先生个人的敌人,更是美国的敌人!这世界上还有比杨格之号召更振奋人心的话语吗?然而杨格话语一转,说愿景是好的,就是事情没那么简单。
“现在我们秘密得知,孔祥熙主持的财政部正拟秘密发行一亿的金融公债。这公债要作为增加几家中国发钞银行官股资本之用,目前财政部先写了一张两千五百万的金融公债预购券,连原有官股资本,合计为官六商四之比。”
“官几?”
杨格说的时候,琼先生以为自己听错了。
“官六,也就是说大头要进蒋中正、孔祥熙、宋子文兄弟和CC系个人的口袋。”
“疯了吧!还要不要脸了?”琼先生猛地拍案而起,“他们不知道前两年江汉刚发完洪水,不知道今年华北刚打完仗?即使是再**的政府,也该知道这时候不能从市场和民众那里刮油脂吧!”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站在美国的立场上我们最好不要直接介入南京的政治势力。这就是为何我们要请琼先生您来。我们希望您可以私下去与南京的几位谈谈:诸如中国银行董事会的张公权、李铭、陈光甫。您之前在当全权驻华大使的时候就与这几位相识,而这三位在您当时申请重修三岔河机场的时候也有积极参与。您应该还记得,张负责了xx部分,李和陈筹集了xx资金,几位还说服了蒋和CC系的同意……假如中国人自行能把占比降下来,那是再好不过。”
“能预计降到多少?”
“全看您周旋了。”
天下果真没有免费的午餐,也没有不危险的宴席。杨格请琼先生的来意已经明了——在中国的美国经济顾问们认为日本是个危险的角色,唯有同中国政府一同推动金融改革才可御敌,而琼先生恰好已经冲过前锋了,所以让他来和蒋集团谈判最好不过。
要怎么谈呢?蒋集团到底在这金融改革里充当着什么角色?有些时候琼先生觉得它像个精明老道的商人,比如在华北白银严重外流时它懂得发行金融公债,如此一来它就有了攫取中国纸币发行权的手段。但更多时候琼先生觉得这政治集团内部混乱,它被一群官僚势力操控着,置国家经济规律和战争局面于不顾,肆意剥削市场。然而无论是什么,又如何,琼先生是不会放弃杨格抛出的机会。他天性如此,有一线生机都会拼死拼活地争,所以密会一结束琼先生就马不停蹄地回到了南京。然而此一时彼一时,曾经的琼先生“春风得意”,谁都来攀附,现在的琼先生“陷入落魄”,也就理所当然在南京吃了闭门羹,张公权、李铭、陈光甫全都拒绝见他,给出的明面理由是“不想卷入琼先生所在的盐业银行风波”,而实际上的理由谁都清楚:琼先生现在早就不是全权驻华大使了。不过这几人还算仁义,在闭门谢客的时候给琼先生放出了一条消息:杜月笙在蒋集团有很大的话语权,而且他做事比他们几个有底气和资本,如果能求得他的同意,那此事也许有望。
“杜月笙当下就在南京,你去找他吧。”
走吧,走吧,假装体面,假装知足。张公权、李铭、陈光甫语气不仅有嘲讽,还有不信任,琼先生也不理会,事到如今大起大落他已经都经历过,所以就径直去张李陈说的公馆地址去找杜月笙了。厅门开了,琼先生进去一看,杜月笙半靠在沙发上喝茶,他进门行礼。入座后杜月笙叫下人给琼先生也倒了茶。杜月笙喝茶,并不正眼看琼先生,倒是先给他讲了一件事:
“前些日子天津有个叫金老九的,也算道上的人。一直和日本人折腾得厉害,有点叫我不爽快。我本是想给他几点教训,但这人来历不简单,是以前满清肃亲王那边的。此人有诸多子女,与日本勾结,自成势力,所以不能随便乱动。”
“最后怎么办的?”
“亏得一条会作揖的洋哈巴狗,他左右逢源,把第十九个儿子给攀附上了,狸猫换太子,行长换王爷,本来是活人,作计成死人,然后又把死人搞成活人。厉害呀,在日本人和蒋中正面前玩阴的。”
琼先生嘴角牵扯出一分笑意,看来杜月笙一切都知道了。
“杜先生,您看来也支持我走这条路了?”
杜月笙仰天发笑,指着琼先生摇头,琼先生低下身来赔笑。杜月笙喝完了一杯茶,他抬起手来要倒茶渣子,琼先生连忙跪在地上举着双手去接茶渣子。污秽的茶渣子落在琼先生手心里,琼先生硬咬着牙忍,杜月笙颇为满意地点头,他大概知道了其中意思。
和几年前一样,债台累累的琼先生是来借钱的。
“借几多钱,要作何用?”
“回杜先生,当下琼某人在做天津银行顾问,一直同王行长在一起。现在王行长明面上‘死了’,您想必已经知道了其中的来龙去脉。我当下意欲借杜先生之力,劝谏孔祥熙先生降低公债的官占,若是成了,我必然念着您的好,也必然报答您。”
“这下借的可是大钱了。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可我只佩服韩信,毕竟忍胯下之辱的没有几个。你比韩信还英雄,因为你都算爬上来的人,还能忍得了这下跪的屈辱。那个姓王的人还在吗?这人能折腾,自苏州时候起我就知道他,跟了国党后我也一直关注他。这人虽然变数多,但膝盖硬,跪不下去,以后肯定是要被人逼死的。你不一样,你有活路,喝茶吧。”
茶给了,那这事就算答应了。和孔祥熙谈降低公债官占的事不是一件轻易事,但杜月笙但凡放过的话肯定能兑现。琼先生拿了茶要喝,然而杜月笙却想起来了什么,他一把按住琼先生的手笑:
“琼先生,我忘了件事。基督慈善会联同金陵女大的学生们要演‘救国剧’,里面有个很漂亮的小女子,演哭戏的时候叫满场人都怜惜。你同我一起去吧,看完表演,你也适当给她们点小钱聊表心意吧。”
“杜先生,实不相瞒,琼某人现在是一分钱都拿不出来了——”
“十美元也没有?”
“那还是有的。”
“足够了,女学生们本身也要不起大钱,但您出面给点,再让记者们拍点照,就能说明您的心与中国是同在的。您和那些筹善款的女学生、前线抗击日寇的飞行员、战地医院的护士,全都是一致的,无论去哪里奔走,终究是为了中国好。”
终究是为了中国好吗?事到如今,琼先生也恍然了,他好像已经忘记了自己去天津的初心,走一步看一步,不知不觉也同中国站在同一条战壕里。可那十美元够买什么?全国各地的灾害和金融动荡叫物价飞涨,再过些日子,十美元恐怕也就只能在中国换几条面包了。然而杜月笙话说到这个份上,琼先生也只能答应,他跟着杜月笙到到了基督慈善会的地方。基督慈善会的场地在一处教堂边,并不华丽,甚至可以说简陋。与其说那里是个剧院,倒不如说是在一片露天场地搭建了一个台子。可就是在这么一个寒酸落魄的地方,许多能叫得上名号的银行人士都在那里,其中甚至还包括拒绝他的张公权、李铭、陈光甫,还有其他杜月笙门下商会和帮派的人——这些人全是杜月笙叫来的,他明显是要帮琼先生搭人脉台。
“张先生,李先生,陈先生,你们直接打发了美国顾问来见我,倒也是给自己省事了。届时和孔祥熙先生谈公债的事,你们可不好推诿啊。”
杜月笙开了个威严的玩笑话,张李陈三人脸上颜色变了。琼先生有了些底气,他假装轻松地走过去闲聊,希望能直接切入正题聊公债和货币改革的事,但张李陈还是在游移:他们的话题兜兜转转都在“基督慈善会募捐”上,一会说谁捐了钱,一会又说谁捐赠了物资。“再不货币改革,再不救华北,再多钱和物资都得进日本口袋”,琼先生铁了心要说服他们,“你们在怕什么呢,是怕得罪谁,还是怕向谁下跪?一千次也是得罪,一万次也是下跪,必须竭尽全部性命和手段去做。”琼先生逼问,可拖到演出开始都没拿到确切回复。
“咳,咳,大好日子谈这些作甚?看演出吧。”
谁都不说话了。
“先生们好,女士们好,感谢大家的善款,感谢大家观看金陵女子大学的‘血花救国戏剧社’的表演。我是编剧卢嘉苗,今天我和我的朋友们将给大家带来新版的《孟姜女哭长城》。”
一个落落大方的女孩子走上台做主持和介绍,她英语讲得相当流利,口才表达也很好。一时间,琼先生被她的讲述吸引住了,他情不自禁转过身去,一时放下了和张李陈的交谈。根据介绍,女学生们应当要表演一个新剧,该剧的“孟姜女”是一个女学生,而她的未婚夫参与了同日本的长城抗战。在丈夫牺牲在长城后,孟姜女去长城收丈夫的尸体,她哭诉日本的暴行,而长城终将倒塌了。介绍完毕后卢嘉苗便下台了,又有几个女学生上来。她们有几个是演员,有几个是助手,一小群人娴熟地布置着舞台场景,甚至还飞快地架好了灯。灯光渐暗,表演开始了。一束柔和的追光打在中央,女学生们迅速而默契地完成了场景转换。几块灰蓝色的布幔就是舞台上长城蜿蜒的轮廓,旁边几株纸扎的枯树影影绰绰。扮演孟姜女的女学生出来了,她失神地跪坐在城墙下,炭灰把她脸弄得脏兮兮的,可她的泪水却叫脸庞显得更娇俏可怜了。
那是林晓梅。
琼先生一眼就认出来了她,他有点诧异,因为他的印象里对方还是个上中学的小女孩,可一转眼已经长成一个美丽的年轻女人了。
“我要去哪里寻夫君的骨头?问中国要,还是问日本要?”孟姜女哭诉。两位女学生缓步上前了,她们手中举着贴满报纸剪报的硬纸板,上面尽是“九一八”、“热河失守”“长城抗战”等时政标题。有一个女学生站在背景板后掏出一把鲜红的纸屑,她往天上撒。孟姜女摇摇摆摆站起来了,血染的雪花儿掉在她衣服上,“看啊,连长城的雪都是鲜红的!全中国都在流血!”孟姜女匍匐在地上哭泣,城墙也轰然倒塌了。布幔被猛地抽走,后方一面白色条幅露了出来,上面写着几个大字:“日寇还我河山。”
“琼先生,您觉得怎么样?”
“有点看不懂,她们应该演些轻松的东西。”
“哈哈,是真看不懂还是装作看不懂?她们迄今为止已经演过好几场了,听说是什么现代剧,在南京小有名气。”
“这舞台的戏服做的不错。”
“听说是一个洋神父帮忙做的,他是个做裁缝活的好手。你们这些西洋人来中国前都各做各的,到以后就全成传教士了。琼先生,你以后会做这个活计吗?”
“我不信教,也不信神,只信杜先生您。”
杜月笙言语,琼先生恭维。戏结束了,女学生们在台上鞠躬致谢,而后拿着捐款箱下台来。欧洲和美国的慈善家们出手都挺阔绰,都是写了支票捐,但想必不全是因为同情中国百姓疾苦的缘故。他们堆着笑脸望晓梅,晓梅也很配合,在每个人面前都要作出垂泪感激的姿态。她每拿到一笔捐赠就要与对方长长的握手,有几个人趁机捏着她的手指乱摸。晓梅被膈应到了,但她还是美丽殷切地笑着,直到支票被投进匣子里才像甩虫子似得甩开。当走到琼先生面前时,晓梅眼睛亮了一下,她期盼地望着琼先生,可琼先生却只能窘困地拿出几张毛钞。见钱不多,晓梅的脸色拉下来了,她也没和琼先生握手,说了句“谢谢”就直接去找了下一个人。
“这小姑娘势利的很,给的钱多就喜笑颜开,给的少她连看都不看一眼。”
“唉,我认识她,她是王行长家里的。”琼先生叹气,“算了,她也没做错事,多多筹款也是好事一件,只是我现在确实没什么钱。”
“王行长现在怎么样?”
“也是落魄。”
“你和王行长谈谈,出个价,把那个小姑娘卖给我作小妾怎么样?”
“杜先生真是会讲玩笑话——”
“我是说真的。施舍你这么多,你不去做个顺水人情?今天我必须要她好生送到我住处,否则你这公债就没谈的门路,其他演戏的女学生也一个别想走。”
杜月笙的脸一下子变得很恐怖了,他那张崎岖的腮帮子缓缓抽搐,像在咀嚼什么东西。琼先生想从嘴角扯出点笑,可杜月笙拿手指戳了戳他胸膛,说“你自己看着办”。琼先生呆站着,他再一次闭紧了眼睛,可睁眼的一瞬间就下定了莫大的决心。他直冲冲朝晓梅走过去,问她“长这么大有没有教养,见认识的人连招呼都不会打”。还未等林晓梅回应,琼先生又是劈头盖脸一顿教训,“老王就是这么教你的,拿了钱就笑得跟朵花儿似的,我倒不配得你个好脸色了?”琼先生刻意把嗓门放得极大,引得周围宾客纷纷侧目。晓梅被他拽得踉跄,她莫名其妙,可琼先生又是一阵唾沫横飞:“这周围如今是什么境况?你出来抛头露面筹款,连做人最基本的道理都忘了?”
“滚,回家去!你和你的同学,全都滚回家去!”
琼先生跳梁小丑似得指责把基督慈善会的几个人引来了,其中就有明妮·魏特琳。见自己学校的学生们受了委屈,魏特琳首先要和琼先生理论个不是,她与琼先生理据力争,琼先生却更胡搅蛮缠,他连同魏特琳也骂了一通,说她连保护女学生安危的本领都没有。魏特琳不知前因后果,也不知道琼先生的话外弦音,反倒是和琼先生吵得更火热了。杜月笙知道琼先生是什么意思,他淡然地在一旁看戏,这时一个神父却鬼似得飘出来了,他拿着一件裙服站在杜月笙跟前,问“杜月笙先生在不在,在的话把孟小冬定做的衣服带回去。”
“之前孟女士来我这里,说这衣服是以后和杜先生定关系时穿的。孟女士为人清高,如果得知杜先生三心二意又要纳新妾,心思可能就不愿意从杜先生了。”
孟小冬何许人也?此人是民国梨园名流,曾经与梅兰芳以“兼祧”的名义成婚,可后来二人因为种种原因产生不合,后来在杜月笙的出手调节下与梅兰芳脱离了关系,也因此成为了杜月笙的情妇。然而,孟小冬这种名伶可不是说从人就从人的,纵然是叱咤风云的杜月笙,也是低三下四费了好一番心思才把孟小冬追到手。1933年初孟小冬将将答应了要与杜月笙过生活,可她其实还没有和梅兰芳没有断清情思,如果现在她知道杜月笙又要纳新妾,那肯定转头就跑了。
“孟小冬”这个名字叫杜月笙转头了,他与一双阴惨惨的绿眼睛对视。
“我是柯克兰神父,如果您现在不能带着这件衣服回去,那我就只能联系孟女士自己来取了。”
“原来您就是小冬说的那位裁缝,她确实爱在您这里订衣服,其他人的都看不上。以后我俩成婚,婚衣还要您来做。”
“确实,我给她做过好些衣服了,希望她不要从您身边离开。那么他求您办的事呢?”
“什么事?”
杜月笙故意装糊涂,柯克兰神父指了指琼先生,然后又阴惨惨地盯着杜月笙。
“哦,是他呀。这我答应了自然会办,一码归一码嘛。”
“好,您现在能把这件衣服带回去吗?演出结束,我们要清场了。”
“那就不打扰了。”
柯克兰神父的三言两语就把杜月笙带来的危机遣散了,而魏特琳对琼先生产生了极恶劣的印象,她认定对方是一个极其大男子主义,市侩到不可理喻的人,直到带女学生们回去的时候,她还忍不住向柯克兰神父抱怨,说希望以后再也别见到这个人。
“我在这,他应该不会再来了。原谅他吧,他有他的难处。”
“他有难处,我们难道就没有吗?在当今世界活着的人有谁是容易的?他等会肯定又要来朝我们说教——人呢?”
魏特琳一边说一边回望四周,可是琼先生已经不见踪影了。
“他不想见到我,所以肯定要早走的。”
柯克兰神父说完这句话后就不再言语,他一点一点地收拾场子里的东西,魏特琳长长叹气,她望着血花救国戏剧社的女孩子们点人数,卢嘉苗,祝小萍,王明芬,吴怡珍,高蔼,徐建桢,许宝华,七个金陵女大的学生,还有一个鼓楼医院作护士的林晓梅。可点着点着,魏特琳却发现场子里还多了三个女孩子作帮手。其中一个是跟着柯克兰神父的修女李仁慧,但剩下的两人魏特琳就不认识了。
“魏特琳女士,她们是我喊来作帮手的朋友。一个是李仁慧的姐姐,李仁宁,是我在鼓楼医院的护士长,她最近有些空闲来帮忙,也顺带来看看她的妹妹。还有一个……是我最好的朋友赵金陵。她待在家里苦闷,所以我就拉她出来一起表演。她很会画画,也很会设计布景,今天用幕布作长城的点子就是她想出来的。”
晓梅收拾完东西来了,她拉着仁宁和金陵介绍,魏特琳欣慰地对她们微笑。
“你们能来帮忙真是太好了,她们几个女孩子忙都忙不过来。”
“忙点好啊,要不是忙,怎又会认识新朋友呢?”活泼的卢嘉苗又跑过来了,她搂抱着仁宁和金陵哈哈笑,“以后我们这些人就是一个新的群体啦!来点点,现在有多少人?”
“一,二,三,四……”晓梅伸出手点,“总共有十一个女生。”
“唉,还差一个人,否则我们就是‘金陵十二钗’了。”
“以后说不上会有新的朋友呢?”
晓梅提醒,卢嘉苗咧开嘴笑了。
“你们这些女孩子以后会有怎样的命运呢?真叫人期待啊。”
魏特琳决定忘记今天琼先生带来的不愉快,她希冀地望着这些生机勃勃的女孩子们,仿佛她们就是中国生机勃勃的未来。东西收拾完了,人也全到齐了,魏特琳便带着女孩子们先走了。柯克兰神父嘱咐她一定要确保女孩子们都回到各自的住处,魏特琳做了应允,说金陵女大的宿舍区没有人敢乱来,至于剩下的她也一定好好送回家去。
“现在世道乱,可我是美国人,没人敢对我做什么。”
魏特琳做了保证,柯克兰神父点了点头。
夜晚过去,白昼很快就到来,每个人都投入到了相应的忙碌里。七个女孩子们在学校里忙碌地上课,两个女孩子们在医院里忙碌地上班,一个女孩子在重新忙碌地备考,一个女孩子在神像前忙碌地祈祷……每个人都在忙碌地生活,而柯克兰神父也不例外。一张桌子一支笔,一个账本一个人,小小的教会要扩建了,接下来基督慈善会将建一个专门收留中国孤儿的福音堂,目前福音堂打了一片地基,砖瓦还没有运过来,而柯克兰神父就坐在地基旁边算账。清算慈善会筹集的善款是一项不小的工程,但柯克兰神父一笔一笔都算清楚了。每一笔账他都算得认真,和作裁缝一样,他已经干了很多年算账的活计,他是不可能出错的……
教堂门口出现了一个低垂着脑袋的人,他摇摆徘徊,几度离去又回头,最终还是选择了失魂落魄地回来。
“祈祷还是忏悔?”
柯克兰神父没有抬头,他在聚精会神点账,而那人缓缓走过来了。
“账算错了。”
一根沾着烟灰的手指点在“阿尔弗雷德·F·琼斯”的那一栏,柯克兰神父抬起头,看见一双布满血丝的蓝眼睛。
“十美元,没有错。”
柯克兰神父用笔杆移开那手指,但琼先生“啪”一下把五百美元按在桌子上。
“错了就是错了,你以为自己总是对的吗?”
“我也会看报纸,知道你已经没钱了。”
柯克兰神父把钱推过去,可琼先生却很神经质地笑了。他趾高气扬地把那几张钱票子折起来丢进募捐箱。见外面有人来,仁慧出来了,她问琼先生可否认识柯克兰神父,琼先生仓皇地笑。
“我?我不认识他,我第一次来教堂。”
“那您进来坐一会吧。”
“不坐了,我还有事,我还要忙,我还有好些钱要赚……”
琼先生仓皇地解释着,他仓皇地摸出一根烟点燃放进嘴里,可却被呛了几下。柯克兰神父叫仁慧先回去,于是仁慧离开了,只留下琼先生和柯克兰神父两人。
“我施舍你的,你记住,这是我施舍你的。”
琼先生高傲地敲了敲募捐箱,柯克兰神父不言,琼先生撇下柯克兰神父仓皇地跑了。
还差一个人。
香雪在黑暗里瞪大着眼睛。她被日本兵们关在一个狭窄的阁楼里,那阁楼像个棺材,只能勉强放几张肮脏的木板床。阁楼里的女孩子们不允许穿衣服,只能裹着一条污秽的布。楼下不时传来其他女孩子的尖叫,又有几个人被带走了。每次叫人的时候都会点人,“一,二,三,四……”每次数到十一个人,他们就会喊“还差一个人”。香雪祈祷自己快点死掉,不要点到她,可总会点到的。有人上阁楼撕扯香雪的头发,把她像牲畜一样带下了楼。几个兵在排队等,香雪被绑在了一张还没来得及清理干净的椅子上,然后那些兵就轮流过来了。痛啊,好痛啊。没多久香雪就昏死了过去,连叫喊都没力气。每当她死过去的时候。就会再过来一个人朝她脸上泼冷水,她睁开眼睛,又看见一个陌生的兵……
香雪似乎不再是人了,她是一种看不清面庞的动物。
不知多久过去了,香雪又一次在血污中睁开了眼睛。一个医生把她叫走,粗暴地往她身上的伤口撒消毒粉,然后又叫下一个女孩子过来。那个女孩子是年纪最小的,**岁,没来月经,所以被带走的次数格外多。她成天哭,兵们嫌不耐烦,于是那天结束后就把她按在地上。他们把她的嘴硬掰开,用刀往她的喉咙里面硬捅。还有个女孩子十四五,身上长得很饱满,她本来能活下来的,但兵想把她的肉捏在手里,所以就把她身上的肉一刀刀下来了。女孩子露着雪白的骨头在地上嚎叫打滚,兵们特别高兴,他们拿着刀戳她,戳了一会见人血淋漓得还没死掉。他们拿着地上的砖块往那女孩子的脸上拍,一次又一次,直到对方的五官没有办法辨认,再也没有呼吸,才像扔垃圾似得扔掉了……
她们这些女孩子以后会有怎样的命运呢?不知道,因为这里从来没人逃出去过,只有一个叫“清子”的女孩子。因为她会讲日语,所以她会被优待,她不住在这样的木阁楼里,但是也生不如死。有一天,清子逃了,兵们朝着她开枪,她跳进了河里,自此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她……
香雪总觉得自己在做梦,她应该在苏州生活,梳着乌黑乌黑的辫子,穿着碎花布衣服坐在小桥流水边发呆。下雨了,她抬起头,看见张小顺再朝着她招手,说要找她来结婚了。她抱着张小顺哭,说她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噩梦,这个噩梦那么真,那么牢固,怎么都醒不来。张小顺安慰她,说一切都是假的,现在中国早就太平了,他们要好好结婚,好好生活。
“不哭了,香雪,梦结束了,都是假的……”
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香雪一直觉得自己在做梦。她努力在黑暗里瞪大着眼睛,却看不见苏州和张小顺,只有那木阁楼的屋顶。
“一,二,三,四……十一个人,还差一个人!”
楼下的声音又响起来了,香雪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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