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
人变作昆虫,不知道卡夫卡为什么会这样想,也许他只是想和读者开玩笑而已,可是他真的在开玩笑吗?樱小姐徜徉在卡夫卡荒诞的国度里,她一边翻书页一边咳嗽,咳到趴在桌子上喘息——她又一次喘不上气了。上海连绵下雨,潮湿的环境理应比干燥的关外好些,但樱小姐止不住咳嗽。樱小姐感到慌乱,她原来患过慢性气管炎,原来在家里养好了,但自从和春燕离家出走后,她总是感到气短,乏力,最近人也吃不下去饭,消瘦得厉害。
“咳咳……咳咳……”
离家出走只是开端,上海的日子昂贵,樱小姐又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姐,带来的钱很快就用完了。很快,春燕和樱小姐只能过节俭的生活。剩余的钱只够交这个月最后一笔房租,而后,她们就要去睡大街了。
抗争与自由是需要代价的,樱小姐当时可没考虑过这个。
“咳……咳……”
《变形记》重重摔在地上,有一双无形的手扼住樱小姐的喉咙,有一只铁锤敲击樱小姐的肺腑胸腔。樱小姐的毛细血管被咳破了,她挣扎着想求救,但那房里没有一个人。她绝望的手慌乱地摸索,最后抓住了茶几上的鱼缸。鱼缸被樱小姐打翻了,几只金鱼在地板上猛烈地翻白肚。樱小姐张开嘴,咳下来的鲜血把金鱼的身躯染红了。金鱼们瞪大黑黢的眼睛喘息,樱小姐跪在地上喘息……
最终,邻居把樱小姐送到了医院。
“你是肺气肿,需要开刀,要住院养病。我们这边只有洋大夫能开刀,你这个小姑娘哪来的钱,哪来的人出力照顾?要不是你今早把鱼缸摔碎,邻居送你过来,你死在那屋子里都无人知道。”
医生不容置喙,他下诊单,叫樱小姐联系家里人。
“可是我——”
“联系啊,快联系啊!”
于是在病情和经济状况的重压下,樱小姐短暂的“离家出走”结束了。她背着春燕给家里人打电话。坦诚,道歉,挨骂,家里的原谅让樱小姐感到了暂时的安心,本田松盛说他很快就要派人去接樱小姐,还扬言要用棍棒打死春燕这个不知好歹的婢女。
“窝缩在小阁楼里,委屈你了吧,吃也吃不好,住也住不好。”
父母心疼樱小姐,樱小姐开始后悔贸然和春燕跑出来了,但是她又不敢和春燕说。春燕混迹于上海夜场,她风风火火,而樱小姐害怕被指责,就一直懦弱地瞒着她。几天就这么过去了,直到樱小姐要被家里人接走,春燕才知道这场背叛。彼时穿着病号服的樱小姐掩面哭泣,她被一床薄薄的白被单覆盖着,好像只知道哭。而穿得花红柳绿的春燕站在病床旁,和樱小姐一比,好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父母还是爱我的,家里也没那么不好。”
“家里还会再叫你嫁人的。当初我冒死带着你逃出来,这又算什么呢?”
“我不想抗争了,抗争太苦了,嫁人就嫁人吧。”
因为之前的“离家出走”,家里对樱小姐的态度似乎缓和了。父母同意樱小姐继续完成学业,至少是在找到丈夫之前。樱小姐妥协了,她又一次觉得“父母真心实意爱自己了”。
“他们在骗你,婚姻就是一场谎言。”
“他们是我的父母,怎么会骗我?”
“你不明白。如果我是你,我宁愿死。但是你的命娇气,金贵,我可比不上你的。”
春燕冷笑,她对樱小姐的态度突然变了——她变得冷漠,刻薄,浑身带着上海滩的风尘味。她在病房里讥讽樱小姐,樱小姐心要碎了。她苦苦拽着春燕的手祈求原谅,但春燕愤恨地甩开樱小姐的手,她珠连炮弹似地指责樱小姐,说她能为了樱小姐出去卖身子,而樱小姐却贪图曾经的富贵与安逸。
“燕子,燕子,你听我说!也许找个男人嫁了也没那么不好,也许这世上有一个顶爱我的男人……等我和那个男人结婚,我会照拂你的!”
“你永远不知道,我像男人爱女人的那般爱你!你还是躺在家里束缚的牢笼里吧,我这个下三滥婢女,全是妄想!”
“妄想?我们这样穷苦地生活着才是妄想!我是一个需要被照顾的女人,我身体不好,哪哪都不好,我宁愿在绣花垫子上哭,也不要在阁楼病床上笑!”
樱小姐哭了,指责着,春燕也哭了,她不知所云说了好一番话,最后摔上病房的门跑下楼去。外头下雨了,春燕穿着一身艳俗的红旗袍在雨里跑,她跑到俄国人开的酒铺子里买了一瓶廉价劣质的伏特加,却遇到几个夜场常客。
“玉堂红。”
几个男人嬉笑着把她搂抱过去,春燕骂了好些不干不净的脏话,然而在她推开那些男人后,她又变了心。她觉得樱小姐说的对,一个女人的抗争实在太苦了,与其游荡,不如靠男人。于是春燕拿着伏特加酒瓶子和男人们走了,男人们把她领到歌舞厅里唱歌喝酒,对她又亲又摸又啃又咬……
深更半夜,伤痕累累的春燕独自回家了。一进门,她就看见地板上死去的金鱼,好像看见了自己死去的心。
她想起搬这房子将不久,樱小姐送给她几条金鱼。
呀,呀,游来游去,却没看到金鱼是怎么死掉的。春燕用手指戳金鱼的尸体肚皮,突然觉得这东西比自己的身体更重要。游呀游,游到池子里,春燕突然停了下来。她站起来望着鱼,又看向自己那身艳俗的皮囊。
“糟践吧,你们一个个的,把我死里糟践。”
春燕拧开酒瓶子喝了个烂醉如泥,直到喝醉她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怨樱小姐——她只是怨自己无能无力,无法照顾樱小姐。她想这醉酒的感觉就像死了,喝酒前,死了,喝酒后,死了。呀,呀,游来游去,游到哪里去了?她又是怎么知道这些鱼为什么会死呢?她想樱小姐不懂自己的心,也不明白她的爱。想着想着,她开始痛恨自己女人的身份。她痛恨□□,痛恨子宫,痛恨自己扑满白色粉腻子的脸庞。她想自己本应该是个无所不能的男人,她应该骑着快马,拿着钢刀,冲向海崖与风暴……
“为什么,你这个男人,我本该是你啊!你!你!你过了我本该有的人生!难道这一切处境,就仅仅因为我是个女人吗?”
梦啊梦,春燕好像经历了另一种人生,这个梦太痛了,但春燕宁愿要这种痛苦。
樱小姐的父母让女儿与春燕断绝往来,于是春燕大醉了一场,但几天后,她还是东问西问,想方设法去找了樱小姐的新住处。去看望的时候,她给樱小姐带了一个水果篮子,说这是赔礼道歉的东西。而后她打开自己串珠的丝绣手提包,把那本《变形记》丢给樱小姐。
“我们断绝关系了,我也不再是你的婢女了。喏,你没读完的书。”
香水盖不住春燕身上那股浓浓的酒臭味,她似乎打扮得更富贵,更艳俗了。
“我闲得慌,读给我听。”
樱小姐手上还吊着输液针。春燕期盼樱小姐劈头盖脸地咒骂,她期望樱小姐骂她不要脸,最好把那本书直接砸在她头上。当然,她还有一众更不切实际的期望——她期望樱小姐强硬地与父母对峙,然后选择她,然而樱小姐什么都没做,她只是带着懦弱的歉意打开书,柔声念道:
“格里高尔·萨姆沙仰卧着,那坚硬得像铁甲一般的背贴着床,他稍稍抬了抬头,便看见自己那穹顶似的棕色肚子分成了好多块弧形的硬片,被子几乎盖不住肚子尖,都快滑下来了。比起偌大的身躯来,他那许多只腿真是细得可怜,都在他眼前无可奈何地舞动着。”
“哈,哈,看来这故事也没我想的那么糟。你接下来要怎么办?”
“留在上海养病,病好了就嫁人。”
“哈,哈,好,愿你找到一个会爱人的好男人。”
就这样,她们的某种关系断绝了,但又没有完全断绝。出了樱小姐的住处,春燕又想喝酒了。她走到之前那俄国酒铺子里,却见几个中国人正和那卖酒的俄国人用俄语秘密商讨什么。
“同志们,军阀乱战,民不聊生,中国的革命风云已起,为继续加强党的宣传工作,扩大党的影响力,我们要有自己的据点,要专门经销党的报刊和马克思主义著作,这样才能吸引更多人投入到革命工作中——”
“有人来了,她是谁?”
“无妨,只是常来这买劣质酒的一个窑姐子,没文化也没见识,她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
见有外人来了,几个人立即不说话了,他们收掩好东西匆忙离去,但其中一个女人却留步了。她看了春燕几眼,偷偷拿出一张名片,而后“不小心”在地上掉了一本小册子。
“我说呀,真正解放女人的,还得是女人!”
那女人故意高声,她这冒失被一个男人狠狠斜了一眼,赶紧拉着她离去了。
解放,解放。那女人引起了春燕的注意,她本来是要买醉的,却因为这个女人捡起了那本小册子——那小册子上面画着一把金灿灿的镰刀和锤子。春燕偷偷把那本小册子藏进自己的包里,偷偷地在外面走,待到走到无人且污秽的马路街角,她终于拧开伏特加的酒瓶子。
“不要叫我玉堂红,你们以为我是谁?我以为我王春燕。你们这群被悬赏的贼,等姑奶奶我把你们送局子,又有些酒钱拿。”
劣质伏特加流淌进春燕的喉咙,春燕变作玉堂红,她感受到了精神与□□的解脱。她喝得最醉醺醺,嘻嘻哈哈匍匐在地上,睁眼,大笑,闭眼,大笑。玉堂红匍匐在地上呕吐,像一只母兽。呕吐罢后,她半死不活从包里拖拽出那小册子,见里面掉出了一张名片。
“上海法租界光明书店,有廉价的时尚小报刊印,有意者请联系朱翠秋,周富贵。”
廉价,时尚,哼,这又是在说哪个女人?
欺侮,谩骂,成为男人取乐嘲笑的对象,来吧!来吧!
春燕醉眼朦胧翻开那小册子,见是用中文写的,上面第一句话是:
“千万万被奴役的妇女同胞,站起来。”
竹枝子在庭院里无可奈何地舞动着,金鱼在鱼缸里漫无目的地游。竹枝子是玉兰堂前本来就有的,金鱼算是此前看电影时争执的赔礼道歉,但自琼先生和蒋中正来后,王督统又忙了几日不见踪影。
“怎么还不回来。”
这玉兰堂二层阁楼本是王督统办公的地方,老朱管家让他换个地方,但画匠特意在这里画画候着——他想等王督统回来把话讲个清楚。几个小时过去了,画匠却越画越心烦。白天的时候他什么都画不出来,但一到晚上,他那灵感就像瀑布似的宣泄出来——艺术的缪斯只在晚上来,画匠的生活似乎愈发杂乱,愈发昼夜颠倒。
“反正他今天也不来了。”
前几日接连的雨停了,中午天气燥热,画匠隐约在竹林间听到蝉鸣。昨夜熬夜画画,园子里的人起得又早,现在画匠已然困倦,恰好玉兰堂阁楼有张休憩的小榻,他便合衣躺了上去。画匠闭上眼,迷迷糊糊想到此前二人去寒山寺求签许愿,王督统说希望“永结同心”;他想到他们在亭子里拿着诗歌集子玩接龙,他赢了,故意说他想要池子里的鱼,王督统就真提着灯笼拿着网进池子捞锦鲤去了……
“我想捞的是金鱼。”
“池子里只有锦鲤。”
“你想办法变出来。”
“好,我改日变给你。”
这都是几日前随口一说的事,王督统真就把金鱼变出来了。热啊,热,苏州的夏天要来了。画匠越睡越燥热,他闭着眼睛把衣服裤子解开,胡乱地将它们丢在一旁。他现在□□的,而后顺手拿了榻上的薄被单盖在自己身上。
“不要和我吵,我难道不想爱你吗……我难道不想搂抱你吗……”
竹枝子在庭院里无可奈何地舞动着,金鱼在鱼缸里漫无目的地游,有人上玉兰堂二楼来了——王督统推开门,见画匠裹着薄被单躺在榻上,迷迷糊糊说梦话。窗户关了,窗帘也拉了,画匠在一片昏暗里有了些意识。他迷迷糊糊看见王督统脱掉外套,而后朝床榻走来。他想要说什么,王督统却把他搂在怀里。
“怎么脱成这样?”
“太热了……”
“不怕有贼人?”
“谁,谁是贼人?”
“我忍很久了,我现在编不出多余的话诓骗你。我要亲你的身子,然后搂着你睡觉。”
竹枝子在庭院里无可奈何地舞动着,金鱼在鱼缸里漫无目的地游着,聒噪的蝉鸣掩盖了玉兰堂二楼的动静。傍晚一些时候老朱管家看到画匠紧扣着衣服走出来,他问画匠有没有等到王督统,画匠说有。老朱管家问画匠红一片的地方是不是被蚊虫咬了,画匠羞愧地点头。
“这就是我劝您的原因啊,竹林子蚊虫多,换个别的地方画画到底安逸。好在玉兰堂二楼有清凉油,我去给您找找。”
老朱管家将要去,画匠却慌乱地拦住他,说自己去找,而后就仓皇地跑了。画匠一路小跑,跑到玉兰堂二楼,却见王督统蹲在床榻边捣鼓——他现在还没把断了的床腿修好。
“你找的胶水呢?”
“我碰到老朱了,所以没拿到。”
“那现在咋办,我修不好,只能和下人们坦诚了。”
“啊,你再想想办法!”
“我这不在想吗?”
画匠又羞又急,王督统没皮没脸地笑,此前的争执就以这种闹剧的形式结束了。
“好了,好了,不要急,我是这园子里的帝王,谁敢说我们?这些日子又在忙了,过几天后带你去游览虎丘怎么样?”
于是王督统又消失了几天,他回来,首先对老朱管家说“以后不要再搭理琼先生的拜访”,还说“那人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个揩客”。
“我今日与朋友去虎丘了,谢客。”
老朱管家意会,于是两人就去虎丘游玩了,路上画匠还是惴惴不安提起那张断了的床榻,王督统打包票,说自己编了个好借口:听闻苏浙军前线打败仗,他非常生气,一气之下就把床锤打塌了。
“这谁会相信?”
“谁都会相信,因为前线确实打败仗,我也确实烦得很。”
虎丘试剑池旁的崖壁上,宋代大画家米芾所书的“风壑云泉”赫然在目。都说站在剑池边就能侧耳听风声,举目观岩石,抬头见云彩,低头听流泉,但画匠现在却并不能感受到这风壑云泉的清凉,反倒觉得肃杀。
“你知道曹锟吗?”
“不知。”
“唉,他就是令我心烦的人物。不过也是,我何必与你说这个?”
仲夏的阴天,一切都是沉寂的,窸窸窣窣的潮气,草木腐烂味,还有昆虫飞行爬动的痕迹。画匠在虎丘看见了一只野心勃勃的老虎,他站在剑池边道:
“这剑池之所以得其名,传闻有三点原因。其一,这池宛若一把平铺的剑;其二,吴王阖闾殉葬有扁诸、鱼肠宝剑三千把,故得其名;其三,秦始皇与孙权都曾来此挖过剑,剑池由此而来。我今日同吴王阖闾,秦始皇,孙权共临这剑池之上,来寻自己的一把剑。”
起风了,风掠过剑池,掠过真娘墓,画匠顿时感觉“虎丘”是个记录着残忍和野蛮的地方。当初吴王阖闾,秦始皇,孙权,他们踏破了多少城池,斩杀了多少头颅,才来这剑池寻剑?唐朝安史之乱的时候,沦为青楼女子的真娘为了保持贞洁上吊自尽了,后人怜惜她的骨气而为她修墓,可这又何尝不是用野蛮的“贞洁”变相杀死一个女子的生命?
“军阀乱战,事到如今我也得从长计议。我要去北京了。”
王督统自言自语,画匠感到悲伤。作为一个画匠,他可以做麻雀,可以躲进小楼成一统,那王督统呢?命运叫他做老虎,他会继续,并且不得不卷入这残酷与野蛮。他躲不了,因为正是这残酷与野蛮成就了他,成了他战无不胜的利剑,也成了撕裂他的诅咒。
看着王督统的身影,画匠叹息,但又无可奈何。
“你走吧,不必顾虑我,我最近恰好想回日本,一来收拾东西,二来去和父母说明久居中国的打算。”
“去吧,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1923年夏,直系军阀曹锟派人对黎元洪进行恐吓,迫使黎元洪逃往天津,又派王承斌将黎元洪乘坐的火车在天津杨村站扣住,直到黎元洪交出大总统印并签署辞职书后才放行。曹锟逼走黎元洪,中华民国又要有新总统。权贵,门客,影响到利害关系的人蜂拥而至,他们踩塌了拙政园的门槛,但对王督统的恳求、威胁、命令都是一致的:
“请君入北,兵谏曹锟!”
军阀乱战,风云际变,数万万兵谏的请愿书涌来。而那富贵的苏州园林,也终不能容忍儿女情长了。
1923年夏,王督统前往北京。
现在,请把人的生命想象成一部电影吧,假想现在可以看到一个电影镜头,看到一棵于秋天凋零枯死的树。溯回这棵树,让它重新硕果累累,繁花满天,长满枝叶;让它的树干一点点苍翠,稚嫩,直到它退回土地,变成树苗,变成沾着泥土的芽,再变成一颗种子。
这是一颗革命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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