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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 41 章

他长着你的眼睛。

澳门岛圣玛利亚堂濠生巷子镜门口有个米铺。铺子外,光亮毒热大太阳,他坐在板凳上;铺子里,阴暗潮湿檀木味,他爹“乌鸦眼”在盯账本,他娘在搓麻将。乌鸦眼是个算账的神人,他那双发黑的眼睛只需一看就能把每毫厘铜子儿理清楚,所以各家米铺掌柜都爱聘他算季账。他们本应过得好,然而,眼疾叫乌鸦眼时而因偏头痛无法劳作,内人又赌博收不住手,于是渐渐便家境愈下。

“你眼疾不甚好,眼白发黑的又多了,兴许菩萨庙里说得对,这小孩八字邪门,乌鸦命,是克父的孽子,得扔掉才能保平安。”

内人摸麻将牌对乌鸦说道。那时她毫无悲伤失去亲生骨肉的悲伤,喜笑颜开,全因她摸到了一张好牌。

“碰,幺鸡——!唉!胡了!”

“卖给潮州帮吧,还能帮我们抵些赌债。”

算盘噼里啪啦响,父母商计着,而他那时候刚换乳牙,对大人的心思一无所知。他不哭不闹安安静静,而后就有个高大丰腴的外国女人来了。那女人穿着红裙子,口上涂着满满的红,她走到米铺前用葡萄牙语和乌鸦眼攀谈,乌鸦眼回了几句。

“Quanto custa?"

“O pre??o de quatro sacos de arroz.”

算盘声停了,大太阳愈来愈烈,他依旧坐在板凳上等,一个穿黑漆漆长衫的人走来了,问“小孩你在做什么”。他天真地抬起头,回“我在等我爹”。黑长衫说“你爹在圣玛利亚堂等你,叫我领了你去”,他起身,乖乖跟着黑长衫去了。走到巷子口,他看见了那个外国女人,她亲切地蹲下身,说他“手脚健全,长得齐整”。说罢黑长衫朝他头猛敲了一记,把他硬塞进麻袋里,他便失去了意识。

“阿爹!阿爹!”

黑暗里,他依旧听见噼里啪啦的算盘声,他惊恐呼喊,只是再睁眼,却发现自己被绑着。过一会,他又看见一个脏兮兮的小孩脖子上套着绳索,像牲畜一样被人牵来了。牵绳子的是个抽大烟的水手,胳膊上有条蟒蛇文身。那水手走去对一个洋人道:

“这小孩能换多少大烟膏子?他命里造孽,生的时候船翻了,黄大仙祠里算过,是水鬼托生的孽种,但他生来水性好,能下海捞蛤蜊。所以看在这份上,多加几个钱。”

洋人说他现在没货,但把这小孩卖给潮州帮就有大烟膏子给水手了,水手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算盘又响了,“啪啪”几下,洋人领了钱,水手拿了大烟膏子。他和那套绳子的小孩被人领过去跪下,给一个姓王的班头磕了头。

“从哪来?”

王班头问,套绳子的小孩记不得,但他记得,他说自己家在“澳门岛圣玛利亚堂濠生巷子镜门口”。

“做什么?”

王班头又问,他想不出来,但套绳子的小孩说“和香港嘉宝神龙号的船工们一起捞蛤蜊”。

于是他们就有名了,一个“濠镜”一个“嘉龙”,显得随意又讽刺,没有任何美好的祝福,没有任何高远的期待。他们都知道自己被扔掉了,所以也没指望什么“祝福”,或者“期待”。

“为什么我们会被扔掉?”

“因为命吧?”

“命是什么?”

“我哪知道呀,濠镜,命就是命呗。”

他们的名字是王班头取的,所以两人要齐齐管王班头叫爹。嘉龙嘴硬不叫王班头爹,被毒打了好几次;他规规矩矩叫王班头爹,但他又记性过好,被灌了好几次**汤药,醒来依旧记得澳门岛圣玛利亚堂濠生巷子镜门口有个米铺。然而潮州帮要的是愚昧服从的奴隶,被拐来的孩子一定不能犯两条事:一,不听话;二,太聪明,否则就会被杀掉。他和嘉龙两条都分别占了,所以王班头说他们不能留。船上有个林老头,说这两个孩子太小,按照帮派规矩应该让地藏菩萨决定他们的死活,王班头应允,于是他们就又被林老头带走了。

夜半,海浪阵阵,孤岛废墟上地藏王菩萨殿,断墙残瓦处有一天罗有一地煞,相传他们原为危害人间的魑魅,后为地藏王菩萨的佛法所慑服成为驾前护法。林老头在他们头上各请了三支香,烧了纸钱,拿着夹板咿咿呀呀吟唱:

“地藏王显圣——天罗地煞冲灵——”

阴阳司公,虎头铡,引路童子……他们跪在地藏王像前,身上被泼满了血,意味“重生”。恐惧着,他抬头看见地藏王像前放着两口小棺材。林老头要他们摇签,“生”,就留在潮州帮,“死”,就被钉在棺材里。

“为什么我们要被送进棺材里?”

“因为命吧。”

“命是什么?”

“我不知道,嘉龙,命就是命吧。”

签子摇来摇去,噼里啪啦,林老头点了烧纸作法,在他们的头上缭绕。火星子掉下来,他们感觉到了灰烬的滚烫绝望。他们想问地藏王菩萨“命是什么”,但地藏王菩萨只如泥胎木偶似的沉默。

“一百支签子里只有两只签子是生签,别摇了,提早把棺材口开了吧。”

王班头不屑,他们恐惧。林老头执拗,说“地藏王菩萨自会决定他们的命数,地藏王菩萨不会撒谎”。签筒子响,像发霉的算盘,噼里啪啦,掉了一个。又摇,噼里啪啦,又掉了一个。

“轰隆——!”一道惊雷劈过,地藏王殿被雷火照亮,天罗地煞狰狞着握紧风雨闪电。林老头拿起地下两个签子,转身对地藏王叩拜:

“生签!生签!两个都是生签!谢地藏王菩萨救命之恩——”

神真有这么心软吗?神必定是心软的,否则怎会连续从签筒里出两个生签?由此一来,他开始相信自己的命了——来到潮州帮就是命。他和嘉龙被林老头带着漂泊,一直在海上漂泊,不知去了世界上多少地方。漂泊着,他们对潮州帮,王班头,包括林老头产生了难以根除的恨。

“留在这潮州帮,你们两个必须要听我的话!”

林老头古板严肃,不苟言笑。他教他们认字,教他们明事理,教他们“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但他们还是恨。他们对他恶言恶语,还骂他是“老不死的”,林老头不管,一如既往养着他们。后来,林老头抱来了一个襁褓里的女婴,说她叫“晓梅”,是他唯一的孙女。

“抱抱她吧,濠镜,在这海上,她也是你们的一个伴。”

林老头伸出手,他从林老头手里接过那小襁褓,嘉龙也凑过来看——那是多漂亮的一个小婴儿啊,简直像瓷娃娃一样!那长睫毛像小扇子,那眼睛像星星,那额头像象牙,那小脸像苹果……

“濠镜,你看,她在对我们笑!”

嘉龙欣喜道,他伸出手,女婴也拉住了他的手指。那一瞬间,他感受到了生命的希望。在暗不见天日的海里,每个人都险恶着嘴脸,但这小襁褓就像载着希望的诺亚方舟。一个婴孩来了,她对生活充满着好奇与期盼,那么天真,那么干净,那么光明。她不会对他们恶语相向,不会对他们拳打脚踢,她只会对他们笑,要他们抱,无条件地相信他们,依赖他们。

“晓梅是我们的小妹妹,我们一定要照顾好她。”

“是呀,她是我们的小妹妹!”

一天一天就这么过去了,他们带着活着的盼头长大了些,女婴也叫跌跌撞撞走路了——那是他们两个搀扶着教她的,而她学会的第一句话便是他们两个的名字。他们分外珍惜这女婴,嘉龙总是抱着她,他总是给女婴推摇篮。

“晓梅,快快长大吧,长大就好了。”

他推着摇篮,嘉龙却反驳,说晓梅最好永远都是个小女孩。

“长大了就要受苦啦。”

“人肯定是会长大的,但我们不能让她受苦。”

“对,她是我们的小妹妹,我们不能让她受苦。”

摇篮推呀推,又一些时日过去了。某个刮风下雨的夜,林老头说有事,就把女婴丢给了他们。兴许是雷声太大,女婴一直在哭,他们轮流抱着女婴,怎么都哄不住。他想女婴兴许是要她最喜欢的那个拨浪鼓,就让嘉龙去找,但嘉龙怎么都找不到。昏黄的灯光,颠簸的船,女婴撕心裂肺哭喊,他手足无措,而嘉龙拉开林老头柜子拿出一个签筒。

“瞧,濠镜,这个不也和拨浪鼓一样?”

“噼里啪啦”,嘉龙摇那个签筒,签筒的声音和拨浪鼓一样,女婴止住了哭声,她笑着用小手抓签筒,嘉龙拿着签筒逗弄……

“你们在干什么!”

突然,林老头回来了,他厉声呵斥,嘉龙吓得手抖把签筒摔了。“噼里啪啦”,签子散了一地,他低头,看见了一个令他震颤的场景——生签,生签,生签,生签,生签……签筒里的一百支签子全是生签。

林老头把所有签子都换成了生签,他对地藏菩萨撒了谎。

“不,不,嘉龙,濠镜……”

林老头惊慌失措,他佝偻着背收拾签子,说那签子是别人的,但他全明白了——他错了,心软的原来从不是神,是人,是那个一直对他们严厉管教,任凭他们恨,却又心甘情愿把他们拉扯大的林老头。

“林老头,你这样被发现是要杀头的……”

嘉龙看到签子,瞬时眼泪红了眼。

“杀头就杀头罢,嘉龙,七老八十,死了无所谓,但你们得活下去……”

“不!林老头,我不要你死!”

嘉龙扑上去抱着林老头哭,女婴也开始哭,这把他弄得也想落泪。泪眼朦胧中,他发现林老头变了,他成了一直病恹恹的,垂垂老矣的狮子,毛发苍白落尽了,只有无力的躯壳和骨架……

“林老头,你咋变成老狮子了……我是不是看花了眼……”

他终于大哭了,林老头叹息,说“看见人的动物相不是好事”。他摸着他的脑袋,说他死不了,一定会好好地活着看他们长大成人。一年,两年,三年,五年,六年,七八年……对林老头这“活着”的诺言,他和嘉龙是深信不疑的,直到那天都如此——那天晚上,也不知是什么季节,船舱依旧闷热,他们三个还在睡觉。黑暗中,他听见晓梅的梦话,听见嘉龙在磨牙,还听见了一阵噼里啪啦的算盘声。

不,那不是算盘,那是枪响。

他猛地起来了,下了架子床就推嘉龙和晓梅。林老头挑灯推开了门,他说船靠中国陆地了,让他和嘉龙赶紧带着晓梅往外跑,还把一张回乡证塞给了晓梅。

船靠陆地了?他们分明一辈子都在船上漂泊啊!

“快走,濠镜,日本人来了,你带着嘉龙和晓梅跑!”

林老头朝他吼,他愣住了,而后几个日本兵就来了。他们架起林老头往外拉,用日语吼问“放钱的保险柜到底在哪里”。

“阿公,你要去哪!”

晓梅被吓哭了,林老头把她往外推。

“晓梅,你快和哥哥们走,阿公和他们去商量事情!你记住,阿公一直在,和你爸爸妈妈,叔叔婶婶一起在回乡证上的潮汕地方等你。等仗打完了,我们就一起回台湾!”

枪声越来越响,时不时传来人的尖叫。主门被踹开了,更多日本兵冲了进来,他们带着沾血的刺刀和枪,青面獠牙舞弄着——

“快走呀!快走呀!”

嘉龙拽住他和晓梅的手硬跑了出去,他们三个跑进黑暗,跑到极其窄小的巷子里。蓦然回首,他发现晓梅穿了红彤彤的嫁衣,穿戴着新娘的凤披霞冠,被嘉龙拉着手跑。

“濠镜,跑!快跑!鬼追上来了!”

嘉龙拉着晓梅的手往前跑,拐进一个巷子就不见了,而他独自站在圣玛利亚堂前。圣母像悲悯着,沉默着,一众厉鬼扑上来,接着又是枪响——

“王濠镜,别管我,快跑!”

王教官朝他喊。

“哐——当——哐——当——”圣玛利亚堂的钟响了,他看见圣母突然睁开了眼睛。她是个高大丰腴的女人,穿着红裙子,口红从一个耳朵根画到了另一个耳朵根。她拿着麻袋,一步一步走下台,凄厉诡异地笑着。他僵住了,那女人蹲下身,用巨大的手抚摸着他的脸,而后撑开了一只麻袋往他头上套。乌鸦嘎嘎地叫着,乱飞着,而他疯了。他知道王教官在身后被围住了,他知道匪徒用长棍棒砸了王教官的腿,他知道他应该去支援,但他根本动不了。麻袋扑上来了,宣判生死的神来了,他只想逃,逃得越远越好——

逃!逃!逃!红裙子,红嫁衣,圣母院,圣母像……混乱的场景间,林老头变成了王教官,他看见王教官被厉鬼们押上了刑场,他们举起枪,对准他——

“砰——砰——砰!”

“王教官!”

枪响中他惊得浑身冷汗,他急忙起身,却发现嘉龙早已不见踪影。他推开窗想看看楼下情况,却听见王教官的熟悉的骂声:

“王嘉龙!大清早不要拿长杆枪在江边乱打!”

“老王,我正练打靶呢!我们不是快要上战场了吗——”

嘉龙声音俨然充满了兴奋。

“练个屁的打靶!黄埔不练偏要跑到老子的院子练!老子辛辛苦苦养了几个月的水鸟都被你吓飞了!王嘉龙——!别跑,给老子站着!”

站在窗边,他看见嘉龙跑得赛兔子,王教官拄着拐棍一蹦一跳,抄起一布鞋就朝嘉龙飞了过去,划了个精准的炮弹弧线把嘉龙砸了个闷头响。势均力敌,嘉龙来劲了,调笑挑衅地把布鞋回扔给王教官。嘻嘻哈哈,闹闹哄哄,嘉龙和王教官俩人凑一起就是烛火引了炮捻子,噼里啪啦好一阵开战,再加上院子边的鸟乱飞,码头外的狗又叫,吵得和摔了锅碗瓢盆似的。接着,他又听见“砰”的一声,二层楼隔壁的窗户被拍开了,他看见画匠顶着黑眼圈探出头。

“早饭做了吗?”

“没有。”

“那还不快去?”

“莫生气,爷,早饭马上就来了!”

王教官拄着拐杖往厨房蹦,接着一楼小书房也传出了动静。晓梅跑出来了,她扎着两个麻花辫,欢快地甩着手朝王教官喊:

“老王!我们今天早上吃什么呀,我帮你烧炉子!小橘子在哪?我要和它一起玩!”

好吵啊,他是在做梦吗?坐在院子里的圆桌边,左边是嘉龙,右边是晓梅。他们面前放着王教官煲的粥,盘子里还放着凉菜馒头。晓梅,画匠,王教官都开动了,嘉龙更是,都不拿碗,拿个盆就直接往嘴里扒拉。他刚吃完一个馒头,王教官又给他塞了一个。

“大小伙吃这么少这样怎么行?再来点粥吧,我今天里面加鱼了。”

“谁帮你捞的鱼,你的水鸟兄弟们吗?把他们叫过来一起吃饭算了。”现在王教官饭做得相当好,但画匠似乎还在因为睡眠不足犯起床气,“我最后和你讲一次,有我没鸟,有鸟没我。”

“那你晚上早点睡,别通宵画画不就行了?你白天画和晚上画,到底有什么区别?”

“那干脆别过了,你和你的水鸟兄弟们睡码头,我搬出去找个桥洞过。”

“行啊,今晚我不但要去码头边铺席子,我还要去桥洞检查你人到底在不在。”

“呵,十三点,狗起劲,蛮结棍哉?来,查,爱咋查咋查,吾将‘本田宅邸’四字大大贴桥洞上,还帮倷找个木板做斜坡嘞。倷王伯伯坐个轮椅来,别和煨灶猫拄拐子似的跳,淹珠江泡白沫子吾可不捞。”

“你讲苏州话我听不懂,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我气死你。”

王教官和画匠吵架是顶有趣的,他本是低落,见这两人吵架又想笑,然而他又不好意思笑。晓梅问他“老王和美术老师为什么吵”,嘉龙有一搭没一搭掺和了句“两口子打架”。嘉龙总是嘴比脑子快,一说“两口子”,他感觉不对,又说“像两口子”,感觉还是不对,解释来解释去,结果越抹越黑,最后他实在看不过,就提醒说是“好朋友”。

“对,对,是好朋友。哎,话说老王,你老婆呢?”

“哦,在日本呢。”

“你还找日本老婆?歹势,有小孩吗?”

嘉龙的北方汉话讲得跌跌拐拐,他听了觉得刺耳,但是王教官似乎听习惯了。

“没有,刚好把你们仨养了。”

“你真系老好人,点解,唔将她接过嚟?她一个人住唔心急吗?你唔想她呀?佢系个咩人?”

“从小相识的,脾气不好,昼夜颠倒生活,还不干家务,可难伺候了。”

“老王对象居然咁难搞?你都够阎罗,重要揾个夜叉,真系咗不得!”

“可不就是夜叉吗?天天就知道刁难我。”

王教官捧腹大笑,俨然借嘉龙之口出了气,但那时他却注意到画匠那掩藏着的狼狈与难堪。和嘉龙晓梅不同,他是成熟的,聪明的,敏锐的,他多多少少是知道的,而画匠这一表现更加佐证了他的猜测。

他知道这两人是什么关系。

“嘉龙,我们都要被黄埔开除了,你还有心思谈这个?晓梅,你也是,嚼闲话是坏毛病。”他伸出手,朝嘉龙和晓梅的额头各弹了一记爆栗,“王教官,说起剿匪,你什么时候去见廖司令?”

“吃完早饭就去,濠镜,你随我一同去吧,做做翻译,顺带做些文书工作。”

“老王,你进城玩为何唔带我?你偏心濠镜!他又堂代表又要同你进城玩!”嘉龙急道,“带上我呀,你都瘸啦,我背你进城!”

“还背我进城?哈哈,你怕不是要一个后空摔把我扔江里吧。你有事的,嘉龙,你最近好好练打枪,到时候剿匪可别怯。”

王教官拍了嘉龙一记烧脖子,嘉龙龇牙咧嘴用手捂,信誓旦旦对天发誓道:

“苍天在上,我先唔怯,我怯我就同你姓——嗨呀,我好似本来就同你个姓。我怯我就系龟仔,我认你当老子,得嘞啩?”

“这可是你说的,好大儿,到时候让爹看看你枪打得准不准。”

热热闹闹,高高兴兴,这一桌饭就吃完了。收拾碗筷的时候,画匠拉住他道谢,他摇头,说他才是那个应该道谢的人。他向画匠点头示意,之后就匆匆随王教官出门了。嘉龙依旧在抱怨,晓梅也嚷嚷着要去,王教官说等回来给他们带些城里吃的玩的,这才安生。

“嘉龙和晓梅还是娃娃,你俨然是个大人了,濠镜。”

大人?他难道乐意当这大人吗?

到广州市政府办公大楼,他一步步搀扶王教官走上二楼,他看那光鲜亮丽的建筑,心中觉得怅惘。会议室里,廖广智和剩余的人都在等,王教官拄着拐杖入座,他带着纸笔坐在他身边。

“王教官,事态紧急,也不得不把你这个瘸腿将军请出来了。张小顺言你是土匪专家,如今潮州帮,你怎得看?”

“依我看,安匪比剿匪更重要。”

王教官和廖广智谈,他记录,时而翻译。廖广智说的潮汕话直又冲,他得寻思怎么给王教官翻译文雅些,而王教官说的,他也得琢磨怎么让廖广智听明白。就在这过程里,他发现王教官好像不是他想的那种“大老粗”,王教官似乎知道很多他不懂的东西。于是,他对王教官产生了好奇,他好奇他的过往,他的经历,他的想法,包括他信不信“命”……然而他正听着,坐席间一句呛着辣味子的四川话却彪了出来,他转过头去,看见一个军官起身争执。

“後哟,好滴很嘛,你们南蛮子算计,日迷鬼眼滴招数耍,但我看,压根不晓得啥子是剿匪!”

“李立川司令长,粤匪和川匪不得同等而语。一个是海寇,一个是山贼,一个是精装部队,一个是零散帮派。剿匪也要因地制宜——”

“什么因地制宜,老子看就是软骨头!我们川军就是看不起粤军。你们都叫川人儿郎‘棒棒军’,没铜板儿没装备,那又怎样?我们棒棒军有血性,杀敌无数,粤军呢?嫡系,装备最多,军晌最多,作风最零散,战斗力最低下,臊皮!自清朝,就你们粤地割给洋鬼子的地最多!”

接着,会议室里又出了好些附和的四川口音,话里话外全是“粤人软骨头”,“粤军软骨头”。廖广智和王教官都在解释,但是李立川就是不饶人。他听着,终于忍不下去了,愤怒地站起来说道:

“澳门香港等地丢给洋鬼佬,又不是粤人主动拱手让出去的。若是中国强盛些,这些地方怎会丢?粤地是南海最先开门户的,当然被逼得最先丢地了!你以为我们不想收回来?你怎地说我们粤人是软骨头?”

“後哟,你是哪来的粤军新兵蛋子?”

李立川嘲讽,他本来还想争辩,却被王教官强行按住。

“行了,濠镜,交给我来讲吧。”

王教官站出来当“和事佬”了,他讲了好些话,最后又是好些磕磕绊绊,剿匪商定会才勉强结束。临走的时候,他对那些川军憋着一口胸中闷气。

“这些人是谁?他们哪像军人?”

“川军嘛。这些川军都是之前军阀混战留下来的残队,被粤军强行收编了。而那李立川丢了指挥权,也丢了司令的位子,心中不服气,就拿剿匪这事当出气筒撒火。稍安勿躁,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什么大事?我不想和那些川军一起打仗!那些人话里话间说我们粤人软骨头,分明是对我们有偏见——”

“我清楚,但到时候他们会打破偏见的。人这条命嘛,总得多见识点——”

“那王教官,你信命吗?”

王教官愣住了,而他不依不饶,继续直戳戳问。

“王教官,告诉我,你信命吗?”

“命,怎么冷不丁问这个?命这玩意就是拿来拼,拿来斗的,管什么七七八八的?”

王教官哭笑不得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却沉默,因为他不知如何分辨这命的真假。

“我信命,我觉得我怯懦,是命该如此,如果我那天不要逃——”

“哎呀,濠镜,我的王濠镜!因为你生得聪明,什么事情都一笔一笔记着,所以才觉得有什么‘命’。怕什么,天塌下来还有老王兜着呢!”

天塌下来还有老王兜着,他能相信王教官的允诺吗?直觉上他想相信,但想到林老头,他又觉得惶然哀伤,最终又不敢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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