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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第 58 章

关外的天真是阴沉啊,云像发灰且无生机的铅,自“九一八事变”后,这铅就重重压在奉天城上,把底下的人世盖的无一丝光。春天尚且未曾真正到来,“一二八事变”的严冬又至,而关外本就是苦寂的地方,萧萧瑟瑟的东瀛风倒是刮得人心更冷了。

满洲国即将建立,溥仪即将登基。濠镜有几天没见到伊万诺夫,而张学良的大烟瘾也重了。

1932年二月,照例是飘零的雪与寒凉的月。濠镜的早上是一成不变的——被冻醒,冒着寒气起床,扔两块木炭烧炉子,烧些热水后灭炉子。深一脚浅一脚踏在雪窝里往前摸索,天不曾亮便到奉军营,去饭堂,大师傅问他吃什么,他总说“一碗汤面”。拿碗,下面,起勺,浇汤,端碗拿筷子,坐在桌子前一边吃饭一边思谋自己今日要完成哪些日程,完毕后去那间楼里走廊最末端的“参议办公室”。

这就是濠镜所习惯的生活。端着那一碗汤面,他从未有异议,从未有迟疑。这么多年了,身在东北的濠镜总是在早上吃一碗汤面,可就是在那天早上,他开始思念遥远记忆里的“肠粉”。他思念那惬意躺在碟中的粉面,思念那浇在上面的甜酱汁,思念那回荡在味蕾里的鲜香。思念着,“肠粉”的影子在脑海里融化了,一丝一线编织成了千里之外的广东。

那远离冰雪的热土,那悠悠荡荡的珠江,还有那码头边的号子和鱼腥味啊,记忆总是美化现实,岭南现在对濠镜而言就是“乌托邦式的寄托”。看着窗户结的冰棱子,濠镜觉得自己对“当下的关外”厌恶无比。不,这不是厌恶,这是愤怒,是对这里的“不抵抗”愤怒,对这里的“屈从”愤怒,对这里的“殖民者”和“皇帝”愤怒。

隐忍的愤怒,就像硬挺挺看那碗快要坨了的面,心想“不如就这样”。冻死吧,饿死吧,反正火烧不着,雪化不了,还不如做个怯懦的奴隶,蜷缩在屋内温暖的被窝里。留在关外,一天天累死累活的都在图什么呢?那么多情报破译了,困难再大也克服了,就连那养的鹰隼都能和风雪搏击,但当政者们一而再再而□□让,甚至到如今“不战而降”的地步。他还有留在关外的理由吗?

思来想去,濠镜把这种状态归为自己这个关内人“想家了”。汤面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眼镜,他摘下来拿出布子擦,结果见一团模糊的身影向他走来,二话不说捡了一条板凳坐在他桌对面道:

“王秘书长,好久没见,这几天整嘛活计呢?”

戴上眼镜,濠镜见来的是幕僚阁专属通讯员周富贵。周富贵是奉天县海泡子村出身的后生,说话口音甚重,但交接了这么久濠镜也确实习惯了。周富贵喜笑颜开抱着好些蒸笼,神叨叨卖关子说猜猜里边是什么,濠镜摇头,周富贵蒸笼一摆大笑道:

“哎嘛!王秘书长,你这都猜不着,有一馆子来广州大师傅,那家伙,吃饭的人搁得老长,我寻思肯定做得好,就一蒸笼给您抄过来了。哎嘛,累的!您尝尝,趁热尝呀!”

也不等濠镜反应,周富贵率先把桌子当成了自家炕头。他拿筷子戳了个叉烧,三下五口就没了,而后吧唧着嘴对濠镜道:

“好味儿,就是太少,还不够咱塞牙缝的。”

“兴许是广东饮食讲究精,所以分量和关外便不能比了。”濠镜充满感激地夹了一块烧麦尝了尝,“你真的有心了!”

“害,跑一腿的事,客气啥?咱关外不兴客气!不过咱这边也不能兴讲究,您想想,万一早上正慢悠悠讲究呢,日本和苏联冷不丁抄起手哈咱一棒子,这不就坏菜了吗!”

周富贵那句“哈一棒子”让濠镜猛地被烧麦噎了一嗓子。“皇姑屯事变”,“九一八事变”“中东路事变”,接二连三的挫败令张学良情绪暴躁,对“事变”二字尤其忌讳得不行,导致奉军内部都不敢当着他的面提,只能用土话“哈一棒子”作暗语。日本棒子,苏联棒子,如今还有蒋先生的棒子。接二连三的棒子哈过来,别说张学良,濠镜现在听得脑袋里都嗡嗡作响。

“少帅自让关东军哈了一棒子后就打蔫儿。”

“少帅呢?我近几日一直在外,没有回本营,也没有见少帅。”

“日本人要整‘满洲国’,少帅心态一整个崩了,天天搁炕头上抽大烟膏子,那答糊样儿和当时大帅死的时候差不多。”

“少帅不是在戒吗?”

“戒啥玩意,少帅真是一锅造完又一锅,造得可带劲了,我们都不敢劝的。”

张学良抽大烟膏子成瘾并不是秘密,但“戒而复吸”是濠镜没想到的。早在王参议还在的那个时代,颇有阔少作派的小六子就是知名大烟枪,但好歹还能有所收敛。然而自从张作霖于皇姑屯被炸死后,张学良就沉迷抽大烟麻痹身心,俨然是成瘾。众人多次劝张学良“要保障身体以大局为重”,张学良信誓旦旦保证,也似乎戒烟成功,但没想到现在东北沦落后却变本加厉了。

“少帅多久没来本营了?”

“将近三十天。”

三十天,三十个月,再拖下去说不上是三十年。明朝万历皇帝朱翊钧痴迷炼丹三十年不上朝,东北可真不能再来一个抽着大烟的“张翊钧”。王濠镜匆忙起身要往食堂外赶,而周富贵拉住他衣袖道:

“王秘书长,还有一件事儿没和您摆呢!您有没有觉得现在奉天气氛不对劲?不止是奉天,关外三省皆如此。上头的人很颓废,好像不太想管我们这些老百姓的死活;底下的人也不对头,总有种揭竿而起的意思……您怎么看呢?”

“我也觉得有些。”

“那您与我同心了。讲真,您有投靠别处的意思吗?咱没啥高远见解,就老实说哈,心是好的,但路踏错了,走得总是不对头。”

“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小周?你是在试探什么?”

“我瞎说的!您别乱讲,别当真呵,王秘书长,到时候搁我屋里头过年去?我媳妇在,我刚出生的女娃也在,一起乐呵乐呵,热闹热闹——”

周富贵好像想要讲些什么,但讲了一半又心存芥蒂地刹住了脚,话茬一转就扯到了“过年”。濠镜客套着,推搡着,好不容易摆脱了周富贵,出门又遇到了其他幕僚阁的人,哪个都要拉着濠镜去自家屯里过大年。关外人就是这样,境遇再严寒也还是会期望下过年。

明年岂无年,心事恐蹉跎,濠镜现在没心思过年,他必须要向张学良申明与苏俄直接面对面会谈的必要性。他没有浪费时间,去张学良办公室敲门未果后就立即去了少帅府。颠簸一番,扯皮了一番,好不容易跨过阻挠的下人进了厅堂求见,结果少帅太太于凤至又说“汉卿最近繁忙不便求见”,劝濠镜打道回府。只是于凤至越阻拦,濠镜越觉得有猫腻,最后硬闯进去,却发现张学良的症状比他想象的更加严重。

“王秘书长,我都不去本营了,怎么还没有逃过你?”

形体消瘦,脸色灰黄,体质衰弱,面青唇白,濠镜几乎都不敢相信病榻上的是“少帅”张学良。这些时间没见,张学良呈现出了一种与年龄不符合的“老态”,白头发多了些许,皮肤上的静脉也突出的吓人,而在和濠镜说话的时候,他似乎处在半麻木状态和入眠之际,反应异常迟钝。张学良推辞着,口中不清含糊着,而后突然开始冒冷汗。他四肢抽搐,整个人像被夺了魂魄似的癫痫抖动,但脑子里还有残留的意识,似乎想要克制自己的双手不去抓挠已经有了溃烂迹象的皮肤——

“王秘书长,绳子,快,把我的手绑住——”

濠镜赶紧拉了吊在房梁上的绳子下来,张学良瞳孔涣散,抽搐得更厉害了。他狂热地祈求着濠镜给他一块大烟膏子,濠镜摇头,他又开始像一个失去了父亲关怀的孩童般哀嚎,呼唤已经死去的张作霖庇佑。

“爹,爹,小六子好苦啊,小六子把东北丢了。小六子无颜面对东北的百姓……爹,爹,您快杀了孩儿我吧,我好想您,爹……”

一句,一句,又一句,张学良似乎陷入了时间的魔怔。在意识的囹圄里,他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奉军最风光的旧日子。那时张作霖还在,杨宇霆,郭松龄一众人还在,而他是刚刚从东三省陆军讲武堂毕业的“少年俊杰”。十九岁的他意气风发地拿着刀枪,跨上父亲为他配备好的汗血宝马冲向直奉战场,环顾四方,所向披靡无人能敌。突然间,敌军杀出一路人马包围了他,他慌乱,而那王参议横刀立马先于敌军一步。

虎参议,赵子龙,虎参议,赵子龙,而今他又被敌军围了,怎么就不见有人来救主呢?

“雪越来越大了,好冷啊,真的好冷,我命如此,王参议,救我……”

“少帅,您认错人了,王某只是您的一个情报幕僚,并非能救您的王参议。但是请容王某直言,您要是再沉湎于过去,靠着抽大烟膏子来逃避,甚至还把这归为您的‘命’,那可就真没人能救得了您和这东北了。”

安静,安静,真安静。雪纷落,张学良终于耗尽力气合上了眼睡去,而彼时屋外有人轻扣门。濠镜打开门,见于凤至在外,她轻眼撇着濠镜,问“客人什么时候走”。

“夫人,你怎能纵容少帅抽大烟膏子?”

濠镜反问于凤至,而于凤至语气却硬把他逼到角落:

“我纵容?他哪需要我纵容,他是一家之主,是男人,想做什么都行。他去外边找赵一荻,找宋美龄,我都是管不着的,区区一个膏子,哪需要我开口?”

于凤至向来是以张作霖“贤良淑德的大儿媳”闻名的,也是以她的“女德”为世人榜样的——这是寻常百姓在报纸上听闻的于凤至,也是濠镜所熟悉的于凤至。但站在门边,濠镜发现这个于凤至是“假人”,是被父权社会幻想出来的“完美范本”。真的于凤至是个有血有肉的女人,她对张学良的所作所为有一种积攒已久的怨气。借着递“膏子”,她好像在报复自己风流的枕边人,同时也在反抗自己被界定的“身份”。

“你瞧,男人就是会这样自我感动,他刚才抽了膏子哭爹,也属于自我感动,只是用‘流露脆弱’掩盖自己‘无能的错误’罢了。”

于凤至冷哼一声,拿出一个密封的文件袋子交给濠镜道:

“王秘书长,我知道你是来做什么的。当前东北危急,眼见着满洲国要起了,我们的少帅还在抽大烟膏子,所以您想来同他商议对策。他和旁人谈的时候,我就躲在屋堂里边偷听,所以大抵也是知道你们要做些什么。你们当下要紧事是同苏俄谈,问他们要不要出手干预,对吗?”

于凤至这垂帘听政的架势让濠镜惊讶,他是真不认识这个于凤至。

“你若是为求同苏俄会谈,那就谈去吧。我抽了几份关键文件,该签的字都已经签好了,你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拿着这‘通关文牒’去和毛子们周旋,让他们尽可能地牵扯日本。”

“夫人,少帅已经预先把字签好了?”

“嗨哟,要等着小六子清醒,东北早没啦!全是我仿的,旁人看不出来。而且看出来又如何?大帅临终前立了遗言,说我永远是小六子的‘大姐’,他不敢把我怎样的。国难当头,大丈夫无需犹豫,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快去哈尔滨吧,王秘书长!”

这个于凤至!火车飞驰,铁路边的雪渣子被迸溅得直往外飞。一路到了哈尔滨,濠镜却依旧没有回过神。真实的于凤至给他的冲击太大了,而他再三核查了文件,确实发现于凤至找的文件没毛病,字迹也仿的没毛病。他一直以为于凤至是个“能认字的贤妻”,谁知她还有果敢的政治外交之才?可惜,真实的于凤至是不为人知的,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了。

“改变历史的往往是一些没有被看见的女人”,奉天的于凤至让濠镜明白了这个道理,只是他尚且不知如何与伊万诺夫攀谈——他对伊万诺夫的印象还停留在几年前黄埔匆匆一见。

伊万诺夫是个很冰凉严酷的人吗?伊万诺夫是真的“对人没有同情心”吗?在桥本所在的领事馆,濠镜和伊万诺夫擦肩而过,他本想提前抓紧时间进入正题交谈,但伊万诺夫却依旧要求他按照约定的日程来访。可没想到第二天早上濠镜按时去,苏俄领事馆却没伊万诺夫人影,只有一群人在“审查”。领事馆的那些苏俄人东奔西走呼喊着,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惴惴不安。濠镜问伊万诺夫的秘书柳德米拉怎么回事,柳德米拉紧张得话都说不全,结巴了半天才憋出了一句:

“伊万诺夫同志可能要被中央肃反了。”

“被肃反?”

“伊万诺夫同志拒绝在东三省开战……不对!伊万诺夫以个人的情绪偏见违背了中央英明正确的大方针指导,苏联万岁!中央正确领导万岁!只能说到这了,先生,快回去吧,这几天我们都要开会呢,肯定没时间招待您!”

“你们在开关于伊万诺夫的座谈会,但是伊万诺夫本人并不在!伊万诺夫在哪?”

“我们也不知道他的去向,没人可以了解伊万诺夫。而且座谈会就是这样,形式最重要,内容无所谓。唉,先生,快走吧,我们要闭馆了。”

就这样,濠镜又被苏俄那边不留情面地赶了出去,但他并没有理会这闭门羹,转身就去日领事馆找了桥本宪。凭借着和桥本宪的“深厚情谊”,濠镜知道伊万诺夫这几晚都在外边和那个叫玉堂红的女人睡觉。桥本宪问濠镜找伊万诺夫做什么,濠镜说要刺探苏俄态度好说服张学良同意满洲国建国。桥本宪一听,二话不说给濠镜开了张“关东军特许搜查证明”,说拿着那东西就能直接去伊万诺夫的卧房,其他人再怎么拦也没用。

所以说,有人拦吗?有,全是苏俄的兵。白日黄包车行至哈尔滨最豪华的酒店,靠着那张通行证,濠镜勉强到了接待前台问伊万诺夫是否在此,然而前台却说昨晚伊万诺夫和一女子确实来过,但见有苏俄的兵围过来查,两人呆了一会就从后门走了。

“可否知道他们去处?”

濠镜询问,前台摇头,所以他又一次吃了闭门羹。然而即便如此,濠镜还是有法子。他左拐右拐找了好些在哈尔滨街头四处乱窜的小叫花子,给每个人分发了些吃的和铜板,问昨晚有谁见过“一个戴白围巾的高大俄国人”,以及“一个穿着红裙子的中国女人”。

“我见过,昨晚这一男一女喝高了,嘻嘻哈哈从后门跑着出去了!他俩在公园里打雪仗,两个人揪着青铜雕像扔雪球,一边打一边喊:‘去死吧,人造神’!”

“去死吧,人造神!”

一个小叫花子举手,他把濠镜领到一处公园的青铜雕像前,濠镜一看,惊愕地发现那青铜雕像就是伊万诺夫,那雕像英武,俊美,但是生锈,破败,面庞上被稀稀落落砸了好些雪球,简直要被人砸碎掉了。濠镜又给了小叫花子一些钱,小叫花子遂和他的弟兄姐妹带路。他们穿了好些小胡同,最后到尽头处见一破烂的夜总会——那夜总会一看就是暗窑,放眼望去周边空荡如坟场,除了出来洗衣服的窑姐子,再就是满地的酒水垃圾和烟花渣滓。濠镜找了老鸨,给了些钱,老鸨指了指二楼,说上面只有他们。

所以说,有人拦吗?没有,谁都没有。杂乱的地毯,空酒瓶,呕吐物,黑丝袜,高跟鞋,被胡乱丢弃的军队制服,连那白围巾都像块抹布一样肮脏地堆在门拐角。门锁是坏的,基本半掩着,而里面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浓重的酒精味和劣质香水味。濠镜皱着眉头敲门,一句嘶哑的女声传来。

“是谁?”

门开了,玉堂红披着件丝绸睡袍出现在濠镜面前。她头发散乱,妆也全花了,濠镜要进门,玉堂红伸出手挡住。

“你等等,他没穿衣服!”

玉堂红抱怨着,转身进入那黑暗里,拉开柜子找出一件男士浴袍,爬到床上伏在伊万诺夫耳边道:

“别睡了,外面有人找你,就是昨天在桥本那边碰到的那个四眼仔。”

“嗯,好……再让我睡会吧。”

伊万诺夫翻了个身,却被玉堂红拽着耳朵摇晃,无奈下只得蓬着乱糟糟的头发起来。他穿上浴袍揉着眼睛,好像还没有清醒意识,但玉堂红已经一把将窗帘拉开了。光透进来,濠镜走进去,一眼就在地上看见了好几个橡胶套子——它们都被撕开了,有用过的痕迹,但似乎都是用了一半就被胡乱丢弃在地上。除此外,桌上还有撒了的红酒,有散落的药丸,而床榻更是乱得一塌糊涂,不知道这两人昨晚都干了些什么事。

还能是什么事呢?

伊万诺夫伸懒腰打了个哈欠,踏拉着拖鞋同濠镜走出门,好像酒还没醒。下楼梯的时候,濠镜先下去了,而伊万诺夫跟在后面。走着走着,濠镜听见后面一声轰然巨响,回头看,伊万诺夫居然从楼梯上滚了下来,还狠狠地把脑袋磕在了地上。濠镜赶忙去扶,而伊万诺夫大笑着推开他的手臂。推搡着,濠镜发现伊万诺夫嘴肿了,周边一圈红的,好像是酒精过敏,又好像是被人亲肿的。伊万诺夫踉踉跄跄起身,他走到沙发边瘫软地坐下去,问濠镜找他要谈什么。

“我是来——”

“不,不,太浪费时间了。我现在难得开心,难得想睡觉,把你手头的东西给我看。”

濠镜把文件交给伊万诺夫,伊万诺夫飞快地浏览了几下,说“这字迹明显不是张学良的”,接着又道张学良现在抽大烟成瘾。他一边自问自答,一边眯起眼细细阅读其他部分,过了一会后便说他已经清楚了濠镜来意。

“我现在直接回答你关切的几个点好了。一,苏俄官方不反对满洲国政权;二,苏俄官方想要夺取东三省利益。”

伊万诺夫阅读速度过快,给的答复也过于简洁,乃至于濠镜怀疑他在瞎编。伊万诺夫看了一眼濠镜的神情,似乎已经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

“为什么如此失落?我还没说我个人的立场呢。在远东混了这么久,我还是可以做一些事的。我可以使苏俄官方偏向中立。当然,在做完这件事后,我就要去蹲大牢,然后去绞刑架了。”

“说得轻松,你要怎么做?”

“每个人都在妄想用感情说动斯大林,但这是愚蠢。只要能让斯大林明白选择后者的利益远大于前者,他就不会动摇。其实现实也是这样,长远来看,苏俄冒进不会捞到任何好处。王秘书长,你们用文字问了我很多问题,现在轮到我了,请回答我——”

伊万诺夫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而后索性当着濠镜的面四平八稳躺在了沙发上。

“问题一,你们奉天的人怎么看待上海‘一二八事件’?”

“我们认为这是日本用来掩护满洲国建立的假性战争。”

“苏俄也是这样看待的,但似乎南京国民政府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日本真要踏过上海打到南京去了。那这就又牵扯到三个新的疑问:一,南京国民政府是否会彻底全盘放弃东北以‘求和保南京’?二,蒋中正是否会改变方针,继续将‘绞杀国内其余党派力量’的重要性置于‘全中国团结抗日’之前?三,美国是否会介入调停‘一二八事件’?王秘书长,你们奉天方面对于这三个问题有明确答复和准备吗?”

“暂时没有。”

“王秘书长,你当下不能回奉天,你需要留在哈尔滨好好想想这三个问题。趁我还活着,你要把能利用的条件都利用好。现在到了问题二:王秘书长,你个人怎么看待及时行乐这件事?”

“我觉得是坏事,会误人误己。”

“我也曾这么觉得,但现在不这么想了。与其浪费时间思考如何向他人澄清自己存在的必要性,不如撒手不管,毕竟每个人都会迎来自我毁灭。好啦,现在到了第三个问题:如何避孕?”

“什么?”

濠镜听到第三个问题不明所以,他当时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是说,如何避孕?”伊万诺夫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是我最关心的一个问题,相比之下,前两个都算狗屁。”

“我也不甚了解……”濠镜满脸尬色,“就用最平常的手段吧。”

“啊,王秘书长,你还年轻,应该多去了解下这种问题啊,这可比思考文件里那些废话重要多了!”伊万诺夫哈哈大笑,仰着头靠在沙发垫子上对濠镜道:“我们这个时代的橡胶套子是真的不舒服,所以科学家们还要在这方面多加研究改进。而你呢?你要去认真思考下如何平衡‘感官刺激’与‘安全理性’两个方面的问题,这是人类历史上尚未解决的哲学问题。”

“人本来就不能两全。”

“嗯,对,所以活着真厌烦,人为何不能纵情享乐呢?真讨厌,就连和人睡觉都要思虑再三。纠结的道理我是明了的:首先,军队里出生的小孩都不会幸福;其次,我不能给予任何人家庭的保障与承诺;最后,我不想再造出一个小伊万诺夫,你知道为什么吗,王秘书长?”

“不知道。”

“因为我们这个时代不适合小孩出生,充满着血腥战争,利益交换,钩心斗角,还有死亡,在这个时代做小孩是最令人厌恶的事。我本身厌恶出生于此,自然也不会把这种厌恶的体感转移到另一个无辜生命之上。”

在伊万诺夫仰头说这些话的时候,濠镜发现伊万诺夫脖子上有一条环绕的疤痕。疤痕很细,像一条绳索,但留下的痕迹深刻——这是很典型的割喉伤,可能是许多年前,甚至是少年时期受到的重伤。少年伊万诺夫曾被割喉,而且那匕首插入非常深,甚至一度割断了他喉咙部位的气管和动脉……濠镜有些诧异,但他对伤疤形态确认再三,还是判定此为严重致死的割喉伤。他问伊万诺夫那伤口是怎么回事,但话语刚落,伊万诺夫瞬时透露出凶狠的兽相。

“这不是你应该管的,我只是忘了戴围巾。”

伊万诺夫起身走向楼梯,而濠镜也意识到自己话语欠妥当。他对伊万诺夫抱歉,而伊万诺夫却对濠镜道“这伤疤并不存在,只是旁人看花了眼”。

“我要回去睡觉,而你也该走了。”

伊万诺夫顺着嘎吱作响的破败楼梯向上走去,他的声音隔空传来,一如既往冰冷,空洞,轻松,戏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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