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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第 59 章

打仗前,嘉龙把遗书撕了。

“每个人都要做好殉国的准备,每个人都要立遗书!无论老少,只要来了这,就是钢铁,就是给中国挡炮火的长城!”

上海的冬天比关外应该温热许多,但也没有春朝的气息。虹口终于在战前难得地死寂了。放眼望去,来来往往的生意人不见了,拉黄包的车夫不见了,背重货的劳工不见了。屋内炭棒子倒地,屋外街道哑巴,黑厚的铁扇门紧锁着,上面无一例外都拿日语贴着“战时撤退”的白封条。趁着日军还没来,掩体后的这些“中国长城”在长官的命令下拿起纸笔给家里交代后事,会写字的直接提笔,不会写的就口述找人代写。

“致老娘:信到时儿已死,娘如果找不到吃食,就把家里几亩薄地当了换口粮,算上儿的抚恤金,应够好些时日了。”

“致媳妇:跟着我受苦受累,一辈子也没享福。莫流泪,找个人改嫁,把小孩好好养大,我的死全当换你们娘俩的好日子。”

“致中国后代:我等无名氏,不求功名,不求缅怀,流血牺牲只为中国之未来。若日后光明,愿尔等接替炬火前仆后继。”

窸窸窣窣的笔墨划过纸张,铿铿锵锵的言语落在地上。写着写着,有人举手问“能写几封”,收信的说“最多一份”。纸笔穿来穿去,最后到了嘉龙手上,但当他真拿到分发的纸笔时,却好半天没写一个字。张小顺从嘉龙手里拿来纸笔,问他可否是写信遇到了难处。嘉龙说他打算把信写给画匠,把死亡抚恤金留给晓梅,所以正在想要交代些什么。画匠照顾晓梅,可以先代晓梅把钱收着;晓梅还在上学,又是个女孩子,以后难处可能会有很多,如果手头能有自己的钱,便终究有些底气。

“我也是这样思虑的,所以我把抚恤金留给了香雪,但是我不会说‘我死了’。喏,我给她写了这封信。”

嘉龙拿过信一看,发现张小顺在信里说这笔钱是补偿香雪的,因为他已经回东北老家另找女子成亲,只得请让香雪忘了他,好好嫁个良人,好好生活。嘉龙问张小顺为什么把自己写得像个负心王八蛋,张小顺说这样才能让香雪忘记过往收下这笔钱,然后继续往前走。

“香雪要知道我死了,该有多痛苦啊。嘉龙,你瞧,我真是个王八蛋。活着四处奔波,是王八蛋;死了阴阳两隔,也是王八蛋。既然这样,不如做个让她少悲痛些的王八蛋。你也是,你要真想把死亡抚恤金留给你的妹妹,就别让她痛苦。随便写些话吧,就说你回老家了。”

张小顺说得越随意,嘉龙就越想到山塘街的雨。明明是白惨的冬日正午,嘉龙却觉得那雨又下了,混成硫磺粉尘进了红肿酸涩的眼。他真想告诉张小顺一切,但他想到香雪的哀求,又害怕张小顺得知就真不会娶香雪了,遂只能支吾道:

“哎,你,你莫这样讲。你得活着,不能这么白白死了。香雪一个人过得会很难。而且如果你活着,你至少可以看看家里人——”

“我东北老家早没有人了,军阀混战,都死光了。饿死的,冻死的,被枪打死的……我是走投无路才参军的,是当年的王参议给了我半条命。快写吧,嘉龙,马上就要上战场了。”

“但你要去找香雪。”

“我肯定会去找她,只要还活着,有半口气,我都会去找她。”

“你当真会去找香雪么?你发誓,无论她变成乞丐,或者去戏馆……”

嘉龙笨嘴笨舌说了这些话,俨然要把秘密吐露出来了,可是他多么想说出来!

“那又如何?让她受苦也是我这个王八蛋的过错。我早应该娶她,但这残破的山河!我发誓,只要剩一口气,我都会翻山越岭去找她。”张小顺信誓旦旦,“只要活着,我肯定会娶她。”

分发枪炮弹药的车来了,张小顺起身去领。嘉龙见张小顺离去,遂把那写去南京的信撕了,又写了寄去东北奉天的。但刚写了开头,耳畔朦胧的硝烟声音又响起了。

“你们的兄弟会因你们的牺牲而悲痛吗?不,他们只会骄傲!你们就是给中国挡炮火的长城——中国的长城呵!”

啊,长城。如果他们真的是给中国挡炮火的长城,那么抛却时代的宏大叙事,英雄的伟大赞歌,他王嘉龙应该算是哪一处的砖,是嘉峪关,居庸关,还是山海关?如果他被子弹打碎了,击破了,他这块砖石又要滚落去哪里,是峡谷,平原,还是大海?假如有人碰巧捡到了他的残骸碎片,他们最好像对待一块砖石般平静。他们不可以悲痛,但他们可以风轻云淡说:“嘉龙,你死了,你被打碎了,你被击破了。”届时他是一块被子弹打碎的砖石,只是由随处可见的泥土烧就。不要怜惜,毕竟他这个人是常见的,泥土似的。泥土似的亿万人和他组成了长城,马道践踏,再让粮草碾压过去。人们可不要悲痛啊,他们定要知道,他是一块无名的砖石呵——

“你们是中国的长城!”

又好半天了,一句“长城”挨着又一句“长城”,嘉龙还是一个字没写。收信的催促,直接伸过手来抢。他不客气地对嘉龙道:

“快些,快些,莫愣神,马上要开炮了!快些,快些,莫犹豫,有什么话下辈子再说!”

战场上生死轻微,在旁人口里“下辈子”说出来宛如“明天”,好像睡一觉再睁眼就到下辈子了。可他是一块长城的砖石,下辈子真能与他们见到吗?就算见到了,他能想起要说什么话吗?

“往哪送的?”

收信的不管嘉龙木然的反应,看也不看就往信包里一塞,而后跳上车门发动引擎。

“往奉天送!往成都送!不,不,往南京送!”

“到底送去哪?你是最后一封遗书,收完我们就要离开淞沪地界了。”

他现在不是长城砖石了,他变成了一封薄薄的遗书。他这个人心大,没头脑,所以他的人生应该没什么可交代的,而他也觉得自身单薄。他可不就是一封遗书么,那未曾落笔墨的,未曾有牵连的,既然这样,就没必要教别人为他悲痛。七尺之躯已许国,何须挂念?不知真相兴许是好的,他们会欣喜地以为他还活着,又何必寄一张盖了戳的空白遗书。

“不送了!我的遗书不送了!”

车发动了,嘉龙赶忙拽住车门夺回那收遗书的大麻袋,他找出自己的那份遗书撕作两半。送信的骂他耽误事,他回笑着敬礼,随后也去张小顺那边领弹药去了。嘉龙拿了枪,拉住正在背炸药包的张小顺道:

“哎,你怎么托人把钱交代给香雪,也同我说说吧!假如真到那个时候,我就把钱留给晓梅,也同他们说我独自回老家了!”

“你写遗书了吗,嘉龙?”

“没有。”

“那就尽量活下去吧。你年纪这么轻,要好好活下去。”

嘉龙想对张小顺说“可是你年纪也不比我大几岁”,但他话语未落,一颗火炮流星重重朝掩体砸了过来,铅片石块落地瞬间爆炸霹雳,接着便响起密集的机枪声。张小顺的声音被枪炮撕碎了,淹没了,而嘉龙没有得到张小顺的回复,只看见他义无反顾朝着硝烟冲了过去。

“日军来了!往前线迈进!”

从军玉门道,逐虏金微山。笛奏梅花曲,刀开明月环。鼓声鸣海上,兵气拥云间。愿斩单于首,长驱静铁关——不,不,不要美化,只是鲜血似浪涛般飞溅呵!一旦踏上战场,哪有什么正义邪恶,全不外乎是国家利益搏杀的牺牲品。炮火是从黄浦江刺过来的,海舰在江面排了长蛇阵,而那日本海军全员像疯了似的往**在江对岸的防线冲。海舰炮火把战局拉开了,这些日本人本来是不应该上前挡子弹的,但他们口里喊着对帝国的效忠,把命悬在裕仁天皇的刀上。

“这些日本海军都不要命了——”

掩体旁的障碍物被炸飞了,防御工事顷刻陷入火海。港口,站台,商铺被毁得稀碎,几公里内全是焦黑残缺的血肉。一个士兵刚对嘉龙指了指那些前来的日本海军,接着就被一枚子弹击穿了眼。他倒地了,眼球像流淌的肠子一样顺着鼻梁散下来。嘉龙抄起那士兵手里的机关枪拉开扳机,而在密集的枪弹中,日本海军的领头拿出军刀朝**挥舞。

“突進!突進!全员突進!”

炮火到了稀缺的卡点,肉搏战开始了。一轮又一轮的日本海军冲上来,好像不知道这里都是血肉做的凡人。他们见人就劈砍,而**亦是。血肉横飞着,嘉龙手里的弹药很快就打完了,但他不能停下。他不知是谁无头的躯壳瑟缩在战壕,但他没有任何思考余地,只能夺过那残肢握的刀冲了上去。那一天,嘉龙几乎砍杀了十几个日本海军。他看见那些冲上来的日本人捅穿了战友的心脏,他便用刀枪搅碎了他们的腹腔。他奋力地往前,生怕停留一秒就会丧命——

他还清醒吗?

不知道。这是一场比预料之中更加凶狠的战役——都说这是“日本为了掩护东北满洲国计划而做的假性战”,但这些日本海军根本没把它当作“假性战”。这些日本海军一开始就是抱着“必死”的心态登上了海舰;而反观南京政府亦然如此,在面对日本“一二八计划”时蒋中正政府作了错误判断,把该战认为是日本意欲灭民国首府南京的大规模战役,所以命其军队抱着“必死”的心态前往战场。

双方都“必死”,那战争的意图似乎无关紧要了。这场仗还没开始几天,嘉龙便完全丧失了时间概念,也和战友们打散了。他走一路,杀一路,可在舰队后,那日本的海陆军飞行队又来了。这些盘旋的战机先后向庙行镇以南至小场庙一线**阵地狂轰滥炸,同时集中各口径火炮集中轰击。在嘉龙的眼前,那炮弹如骤雨急促,烟尘蔽空爆炸如雷,所见之处全是中国人和日本人的尸骸,而耳畔有不同人朝他嘶喊,声音尖锐得像划破耳膜的哨子。

去杀敌吧!敌人在前方!

哨子声里,嘉龙好像换了好些地方,但他好像又没有换地方,因为不管在哪,他看见的都是叠交的鲜血和尸体。他记得自己杀了很多人,但细节都记不清,唯独有个日本人令他印象深些——那是一个日本步兵,长着一张稚气的娃娃脸,看模样最多也就十几岁。**飞来的榴弹炸了他半张脸,喷出来的脑浆似乎都能看见,但他不知怎的就是活着。这个日本男孩像一条被完全扒掉肠子脑髓的鱼,腮一张一弛呼吸着,残缺的尾巴还有些神经末梢的反应。他瘫在地上看着嘉龙喘气,血肉模糊用日语呼唤着:

“お母さん,お母さん……”

他在说什么?是在呼唤他为之供奉上生命的帝国么?

“痛い,痛い……”

他在说什么?是在赞颂天皇的英明伟大么?

嘉龙应该杀了那个日本男孩,但当他拿起枪时,他看见那个日本男孩流泪了。面对嘉龙,他不停摇头,说了很多句“お母さん”,“痛い”。那一瞬间,嘉龙好像突然忘了那个男孩是一个日本步兵。他蹲下身抱着那男孩,他想要救他,但那男孩像提线木偶似的,五脏六腑全散了出来。他用残留着的半张脸,半个脑袋,半只眼睛看着嘉龙流泪,嘴角抽搐着,手指往口袋那边努。嘉龙从那日本步兵的口袋里翻出了一张初中学生证,这是一个还没毕业的初中学生。

“私は人を殺していない,銃を使えない……”

他在说什么?是在夸耀老道的作战经验么?

“死にたくない……”

他在说什么?是在彰显面对死亡的无所畏惧么?

“家に帰りたい……”

他在说什么?是在表示战死他乡的决心么?

那个男孩,那个十几岁的男孩,和当初的他一样。他们本应该是有家的,他们本应该要上学堂,他们本应该要过和平日子——不,不!要清醒些,这是仇敌啊!这是践踏山河的仇敌,他要杀敌!

“王嘉龙,快杀了他!杀了那个日本人!”

混乱里不知道是谁在朝着嘉龙呼喊,可抱着那日本男孩,嘉龙出于人的本能忘了那是“敌人”。他放下枪,试图用手去阻挡对方汩汩流出的鲜血,但他不能,他只是看着那个男孩死去了,就像看着自己死去……血像溪水一样在指尖奔涌,嘉龙的手在颤抖,他问那男孩,但男孩眼睛睁着,就是不给他回应——

他断气了,而嘉龙手里还拿着他的学生证。

“轰——!”新一轮飞机轰炸开始了,炮弹把嘉龙炸了个趔趄,所幸他被一个战友硬拽到了战壕里。一枚炮弹落下,战壕被炸平了,士兵们翻起来身又走,而巷子那边又一枚炮弹落下。

“张小顺!回来!”

一个人呼喊,嘉龙想要回头张望,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又多少天过去了?一天,两天,三天,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时间是空洞的回响,一圈圈的时钟是无意义。走一路,打一路,那时嘉龙已经快杀了七八十号日本兵了,白刃,用枪打死的,或者索性用石头砸死的,但他什么都记不清,只记得那张被血染了的初中学生证。他想知道“为什么一个不会用枪的初中学生会来战场”,但没人可以给他答复——

不,不!要清醒些,这是仇敌啊!这是践踏山河的仇敌,他要杀敌!快些前进,快些前进,嘉龙,快些前进!一轮又一轮的炮火猛攻,队伍打散又重组。子弹没了,枪也毁了,好不容易慢些了,嘉龙想要喘口气。他和剩余的军士打到了黄浦江边,而迎接他们的是新一轮火力。

“那又是哪来的日军?”

“伊势月的部队!”

“他们在朝着我们横扫!”

枪声响起来了,但那时候寡不敌众,弹尽粮绝,再加上前后两面日军夹击,嘉龙所在的小队已经彻底被打垮了。身旁的人一个个倒下,嘉龙连同其余军士们窜入江水中,伊势月部队的子弹窜入江水里,水蛇用残存的气力往前游,浑身上下像被绞肉机粉碎似的痛——

他还清醒着吗?

嘉龙跳进了黄浦江里,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活着。

士兵,你还清醒着吗?

你还清醒着吗?

还清醒着吗?

清醒着吗?

醒着吗?

江水灌进肺腑,泥沙封住口鼻,水包裹住他,熟悉又陌生。在停滞的时间里,有人剪开他的肢体,有人又将其缝合;有人向他回忆里注射消毒水,有人又将其抹去。他睁不开眼睛,但他俨然成为了很多人,每个被他杀死的人,每个随他牺牲的人,每个和他作一片砖瓦的人,每个被时代推着往前走的平凡众生……

醒着吗?

清醒着吗?

还清醒着吗?

你还清醒着吗?

士兵,你还清醒着吗?

话语可以变成一轮弯月,是吗?弯月升起来了,照耀在中国和日本的海湾,但是并没有圆满。假如那个中学生没有被征兵入伍,他会不会对着弯月惆怅,譬如没有完成的课业,譬如父母和老师的期望,譬如错过的春樱,譬如那个还没来得及表白的姑娘——

“嘀——嘀——嘀——”

冰冷的机器声回响着,恍惚里,嘉龙听见了电流的声音,接着一阵猛击刺穿他的心脏。伴随着电线皮的焦味,他感觉自己被人放置在了床上,包扎,铺盖,而后又推了出去。接着,有一个穿白大褂的人拿了针头刺穿了他的皮肤,随后是一滴一滴冷流汇入他的血管……

“士兵,你还清醒着吗?”

嘉龙睁开了眼睛,而后看见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那外国人推了一下架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而后转过头对旁边的医生低语“电击研究确实有应用于战场救治的可能”,而后又补充了一句“可以多给他们争取些科研经费改造仪器设备”。

“我在哪?你是谁?”

嘉龙声音虚弱,完全丧失了力气。

“医院。你很英勇,也很幸运,没太多致命伤,从江里捞起时只是‘假死’了,用了心电疗法又活了过来。多么了不起的美国科技!对了,我叫阿尔弗雷德·琼斯,是美国人,原名用中国话说起终究绕口,所以蒋先生给我起了‘琼以瞵’的中文名。大家都称我‘琼先生’。”

“你要做什么……”

“来为你颁发英雄奖章。”

“现在是什么时候……”

“现在是中国的黑夜。”

病床边琼先生西装革履,神采奕奕,头发有一撮像翎羽似的不驯服翘起,那模样确实像一只鹰。病房纱窗外汽车灯光不甚安定,乒铃乓啷的铁架子声伴随着野狗叫。过一会,门外响起了格里格登的皮鞋声,一个穿着华丽的女人从走廊边走来推开门,而她的身旁全是警卫和记者。

“啊,美龄夫人!终于等到您了!”

琼先生殷切微笑地迎上去,宋美龄也微笑,两人礼节性握手,拥抱,而记者的镁光灯闪个不停。他们的谈话嘉龙模糊地听了一知半点,但他不能集中精神。他的浑身上下都在作痛,像有蛆虫在骨髓里咬噬,每动一下都要凿一颗钉子进神经……

“美国出手调停,《停战协议》签订,这难道还不足以证明中美友谊么?美国必然是支持正义、民主、和平的——”

琼先生与宋美龄笑,两人又高谈阔论了好些美利坚式正义、民主、和平。在这病床光明嘈杂的一方,嘉龙发了很严重的烧热,他觉得自己脑门在冒烟,但又觉得自己饥肠辘辘。他听见琼先生邀宋美龄去美国大使馆吃晚宴,而宋美龄笑拒,说自己为了保持身材要节食,吃不得高油高热量的东西。

“鸡蛋不能吃蛋黄,要扔了去;肉类不能吃带肥的,要扔了去;牛奶要过滤,脂层要滤了去。想要健康生活就不能嫌弃辛劳,分清楚后把剩余的都扔垃圾桶。”

鸡蛋的蛋黄,肉的肥膏,牛奶的脂层,这些被划为进垃圾桶的东西是多少中国老百姓饿死前还挂念的?譬如跪在地上要饭的乞丐,譬如养了七八个孩子的女人,譬如江边拉绳的纤夫,甚至是打仗时得不到补给的士兵,而这些万人之上的权贵把这些能养活人的吃食扔了,就可以借此夸耀自己的“辛劳”。

嘉龙觉得自己现在能生啃皮带,如果别人把饭泼在地上,他可能都会趴下来吃。他趴过吗?当然趴过。当时被卖到潮州帮当奴隶,绳索套在脖子上,若是违抗了班头的命令,饭就会被泼在地上,那时他当然得趴下来吃了。

饿。

嘉龙开始眩晕,宋美龄和琼先生的话语像浪潮似的将他吞没了。病床上的被褥像船身遮蔽,他像半浮在水里抓着那一块木板。晃悠着,晃悠着,水流将他瓦解,带走……

“来合照!美龄夫人还有要事!”

不知是哪个人喊了,之后记者们便围上来。宋美龄走向嘉龙床边,拿出一绢帕子拂了几下床边坐下,像拂去了沾染她旗袍的肮脏病菌,而后一些警卫员把鸡蛋、水果、牛奶等东西摆在了床头柜。宋美龄拿出一枚国民政府英雄勋章佩戴在嘉龙的病号服上,她的指甲是精心涂过的,装饰过的,但是却翘着兰花指,似乎觉得嘉龙这个兵身上也肮脏。宋美龄摆好姿势后露出了她标准的拍照笑,站在宋美龄身边的琼先生也在笑,记者们一顿拍后说可以了,宋美龄看了看窗户,却皱着眉头说“光线不太好,姿势不太美”。

“那再来一张吧,光线摆正些,美龄夫人站在光明处,我去暗的地方。”

琼先生招呼记者调整,很快宋美龄便满意了。周围人搀扶着,她咯噔着高跟鞋走了,而那些警卫又要把刚才配合拍照的“道具”拿走。

“东西留下。”琼先生一个箭步夺过那鸡蛋、水果、牛奶,“这可是慰问英雄的。”

“但是——”

“但是什么?快去找美龄夫人,她不差这几个铜板,每个月吃早饭的钱都够养活几个孤儿院了。”

琼先生三言两语就把那些警卫打发走了。见人全走了,他朝嘉龙神秘笑,而后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两层的铁饭盒,一层是白粥,而第二层是一种像三明治的奇怪食物,只是那面包片是圆的。

“你在吃什么……好香……”

“这种食物没有确切名字,是德国汉堡地区的人带到美国的玩意,很像三明治。两片面包,中间夹上煎牛排,黄油、芥末、番茄酱、沙拉酱。很丰盛吧?趁着护士不在,来点?”

琼先生像侦探敌情似的回看了几番,接着掰了一半的汉堡递给嘉龙。嘉龙强撑着起身,狼吞虎咽把那东西吃了下去,连味道都没来得及品。

“还要吗?”

琼先生问,嘉龙点头,琼先生就又给了他半个汉堡,很快又吞咽干净了。

“你可能是全中国第一个吃美国汉堡的人。”

“还行,味道有点太冲……还是老王烧的饭好吃……”

“你这小子真不客气,不过你是英雄,现在说什么都行。我是个彻头彻尾的英雄崇拜主义者。”

吃完汉堡,嘉龙开始喝粥,而琼先生像销赃似的把床头柜面收拾干净,半点汉堡渣滓都没留。他一边收拾,一边开玩笑说“自己很适合收拾残局,所以很擅长犯凶杀案”,只要他出手,根本不会有人知道。他言语幽默地和嘉龙聊了很多自己的事情,但都说得滴水不漏,没有提到半点公事,也没有透露自己的看法立场。

对于任何人,琼先生都巧舌如簧。

“你中国话讲得真好……比我还好……”

“因为我就是中国人值得信赖的朋友啊,现在我也是你的朋友。我要走了,来日再见,祝你回家路程一帆风顺。”

“琼先生,你知道张小顺吗……他和我是一个团的,第五团……他还活着吗?”

嘉龙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赶忙拽住琼先生衣袖。

“哦,活着,我好像在伤员名单上见过他的名字,只是他伤势要重些,兴许要转到后方苏州的医院。上海战地医院病患压力太大了。”

“啊,苏州,太好了,他还活着,他可以去找香雪……”

嘉龙终于放下了心,他开始困顿,他说他想要睡觉。琼先生遂笑着告别了嘉龙,而后走出了病房。一路上遇到医生护士,琼先生也与他们打招呼——他给人的印象是明朗的,对什么事都是发自内心的欢喜。他和人亲切地聊,与他们开合乎时宜的玩笑话,谁都喜欢他,无论相逢时间长短,他都是大家“值得信赖的老朋友”。

“琼先生,您现在要去哪呢?”

一个护士推着一具士兵的尸体往前走,她要把那死去的生命交付火葬场,然而接连不断的战火已经让她对生死看淡了。

“我要去看自己的老上司,他做了一场大手术,也恰巧住在这战地医院里。”

“那真是罕见,因为现在这边全是淞沪战场下来的伤员,还有一部分伤势重的应该要转后方苏州去。但是你看,像我们刚才抢救的这个——”护士指了指担架车上的那具尸体,“肚子被划破了,刺刀纵穿了胸膛,肠子也已经被扯断了半截,等送来的时候已经不行了,怎么可能撑到跨地转院呢?”

琼先生低头看了看那士兵,他已经是一具尸体。

“十九军第五团张小顺,真可惜啊,这么年轻,不过打仗就是这样,人性命全是数字。中国死了一万,日本死了一万四,他也只不过是其中之一。”

“火葬场的尸体都放不下了。”

“打仗就是这样啊,这时我们才发现人根本不是长城,轻而易举就被击破了。未来比这还残酷的战争还多呢。对了,护士小姐,我很好奇,病人这么多,您怎么记清楚每个人的用药量?有时候也会犯错吧。”

“当然会呀,战场上撤下来的人太多了,护士又太少。有时候还没来得及登记信息人就死了,更别说活人啦!一个接一个,核查起来可别说多累了!但就算我们反复核查,有时也会犯错。战地医院就是这样,一片乱。”

“唉,是呀,战地医院就是这样,人死了可能都不明不白的。”

琼先生看了看护士手里的死亡信息卡叹息,而后又随便友好地聊了几句。护士把张小顺的尸体推往火葬场,而琼先生兜兜转转,中途又遇到了好些人。这些人都和琼先生打招呼,琼先生也都和他们聊天。周折了一会,琼先生总算到了一个阴暗的拐角。他走进里面,收敛笑容摘下眼镜,擦干净后又往前走。脚步声回荡,隐隐约约的壁灯像夜里的火炬,奇怪的腐烂气味从黑暗深处飘荡而出,像尸体,像墓穴,像光鲜亮丽的权力披风,上面缀满了跳动的蚤子……

一处单人病房门前,琼先生推开门,里面传出阵阵咳嗽,接着是一个苍老颓败的声音。

“琼斯,为什么这里没有些光亮……”

那声音呼喊着,挣扎着,那面孔惊恐着,像见到了恶鬼,但琼先生不作理会。他看着那棺材似的病床,蔑声道:

“早上好,詹姆斯先生,昨夜可否睡得安稳?”

“你把我囚禁在这里,琼斯,你要遭报应的……”

“我没有囚禁你,倒是把你转移到了条件更好的医院。只是我没有想到你生命如此顽强,患重病都挺了这么多些时日,甚至拖到了现在——白宫说要任命首任驻华特命全权大使,只要你不死,我永远只是副手。”

“琼斯……你……”

病床上的人睁大了瞳孔,而琼先生俯下身,对那老者耳畔低语:

“疼吗?你应该很需要吗啡。我很擅长收拾残局,如果我要犯凶杀案,应该没人知道。”

输液管一滴一滴,琼先生滑动齿轮把吗啡剂量加到最大,而那病床上的人一直在挣扎,却只是徒劳,就像被鹰爪控制住的牲畜。滴答,滴答,滴答,一分一秒过去了,吗啡输完了,琼先生闭口沉默,而病床上的人停止了动静——

他断气了。

“多么遗憾的医疗事故,一个护士因为搞错了吗啡剂量把原美国驻华大使弄死了。这很正常,因为这是战地医院,护士人手不够,再加上刚刚结束淞沪战役,伤病又多。但这没关系,好心人琼先生会为她就此点原因说情的,而这也更加证明琼先生是个善良的人。”

琼先生看着病床上的尸体自言自语,而后又换上了明朗亲切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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