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里的鬼是人,名利场的人是鬼,有个人要从人变成活鬼了。
1932年春,苏联境内□□进一步蔓延,种族矛盾加剧;同时日本扶持满洲国上位,势力进一步扩张。在这内外因促使下,苏联远东政策发生三大改变:一,苏军集体撤出内东北,以绥芬河-哈尔滨-满洲里为界,于中国境内占领黑龙江中北部同日本对峙;二,远东集团军进一步扩充兵力,在原第一、第二集团军和哈巴罗夫斯克军队集群的基础上进一步增加混成旅,农垦军;扩充步兵、炮兵调入坦克、机甲炮千百门;三,以爱国口号鼓励苏联中西部居民积极移居远东,并鼓励其参与远东集团军。
没有打仗,这是伊万诺夫说服斯大林的结果,也是伊万诺夫向斯大林妥协的结果——接受中央的全面调查,用屈服换来权力与信任。
“走吧。”
被逮捕时是大半夜,伊万诺夫顺从地上交了所有钥匙,公章,连军服都脱下了。他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地随那些人去,因为他打心眼里就没想过“活”。然而,他并没有被送往刑场,反倒是被关押在了一处阴暗牢房里。打开牢房门,这些人客气地对他做了个“请”的动作,好像要请他赴宴。
“中央慎重考虑了您的建议,但是为了国家安全,我们要监察您。您放心,这不是犯人坐牢,更不是处刑,只是审讯。”
确实,因为‘犯人坐牢’都没到这种程度,而‘处刑’则更是难以奢望的幸福。审讯中,伊万诺夫被秘密囚禁于一处十平方米的牢房里,黑暗里全是耗子。叽叽喳喳的啃咬声里,他不允许见到任何阳光,由此丧失了时间概念;他被人无间断监视,无论做什么,调查人就站在离他十米远的地方;他日常说的每句话都要录音,被记录,而后被送去情报科逐字逐句分析;他每天都要写报告,写反思,而这些东西将作为他对国家忠诚程度的辅证……
昼夜颠倒,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原本就脆弱不堪的“睡眠”被彻底抹杀了。伊万诺夫的大脑成日清醒着,运作着,也许挨一枪会是福报与解脱,但是他手头根本没有枪——被人看管着,他连自杀都办不到。牢房非地狱,他人即地狱。这些年来“远东沙皇”得罪的人太多,他们没办法杀死他,但现在他们终于可以在黑暗里借助所谓“法律之手”折磨他。他们终于可以折磨那个骄傲攀登上青铜骑士雕像,在冬宫前打响第一枪的人;终于可以折磨那个不可一世的帝王。
“你!出来!最好放尊敬点,一个阶下囚,别把自己太当回事——你休得反抗!”
他们张牙舞爪,激动恶言。
“想想后果!”
他们补充了一句。
没有冗余的修辞,没有慷慨的誓言,“想想后果”这句简短的话是伊万诺夫对自己的劝服。“后果”两个字说来轻巧,但里面包含的沉重广阔,其中有远东一百多万的人口、一触即发的民族矛盾、中日俄三国炮火纷飞,还有很多潜在的,沉默的,他尚且没看见的,一直在等待爆发的。所以他认了,也忍了。别人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比如他们要他在审讯时戴测谎仪,如果说谎就要被电穿一次。对任何问题,他都不说谎,因为他生来是不说谎的,但是电流依旧一次次贯穿他的心脏。别人要他说什么,他也说什么,比如他们要他反复申明“我无条件服从”,如果不说就要被拳打脚踢。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顺从,甚至是驯服,但他们似乎还不满足,所以经常在大半夜把他叫到关押犯人的审讯室,凶恶开着白炽灯问。
“说,你到底有什么意图,你是哪来的叛徒!”
不知多少天过去,拷问到这种程度,曾经的“伊万诺夫”已经被彻底杀死了。现在的“伊万诺夫”只是一个腐朽的壳子,浮着的神情更加空洞,精神也完全麻木。他生来的灵性和野性被磨灭了,他的批判本能被绞杀了。最后,他终于可以说出“我无条件服从”这句话,也开始不加辩驳就自我盘问这些个问题。
他到底有什么意图,他是哪来的叛徒?想来想去,伊万诺夫什么都想不到,只能想到当年在色柔草原对原住民进行“大清洗”的时刻。那时苏联红军处死恩琴,又反过来在牧民里肃杀支持白俄、蒙古王朝的力量,于是他们四处抓人,对他们进行类似的审讯。
“说,你到底有什么意图,你是哪来的叛徒!”
大半夜的,白炽灯亮了又熄,熄了又亮,像黑暗里闪烁的眼睛。在这双眼的凝视下,他想到当时抓了老少两个牧民,一个叫毕日烈,一个叫苏赫巴鲁。他们两个都坚定支持蒙古王朝复辟,哪怕苏军抓净了他们的牲畜,占领了他们的所有草场,他们也不动摇。
他们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们知道自己在维护什么吗?
毕日烈和苏赫巴鲁说自己支持蒙古王朝,那就代表着他们支持所有的落后野蛮与封建剥削。他,伊万诺夫,已经在色柔草原见过不止一处的喇嘛庙和祭祀台。他已经不止一次见到脑袋里被活灌水银的女人,被扒了人皮作战鼓的农奴,还有被砍去手作法器的牧民。
什么叫民族的尊严?这片草原上的人活得还不如牲畜。维持着一切旧老腐朽,难道就是保留民族尊严么?人类文明的毒瘤脓血,封建宗教的禁锢迫害,统治阶级的剥削压榨,都只能被社会主义推翻。社会主义是高于一切的,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改变这一切,解救这一切,让人民真正自由,真正获得希望,纵得用最激进最暴力的手段——
于是他下令杀死了他们,毫不留情,没有半分犹豫。
白草连天野火烧,色柔草原上长风烈烈。伊万诺夫的□□被禁锢在十平米的牢笼里,但他的魂魄穿越,回溯至过往,终于看见那个以审判者姿态冷漠注视的自己。回忆里,他亲眼看着毕日烈与苏赫巴鲁被推上绞刑架,而在毫不动摇的激进信仰下,他所看到的那个伊万诺夫可以把敌对之人的血洒在每一处审判台,用斧头,铁锹,锯子,枪炮,包括绳索。
“没走向正确的历史道路就会被肃杀。”
十几年前的那个伊万诺夫说,于是绳索收拢,喉舌断裂,毕日烈和苏赫巴鲁成了色柔草原最后被吊死的两个牧民,自他们之后没人再敢反抗。吊在绞刑架上没几天,两具尸体就被风干成类似图腾的东西,像是宣告了什么的终结。究竟是什么终结了?封建残余、压迫剥削,宗教迷信,本土文化,民族信仰,甚至蒙古这个民族本身。也许什么都连带着一同瓦解了,连同那绞刑架上的图腾一起……
谁知道呢?
一夜一宿,脑海里的枪炮轰鸣不停歇,等他再次看见那个伊万诺夫已经是次日黎明。天空泛起鱼肚白,太阳的光芒刺破地平线,朦胧里他走出行军帐篷外,任凭寒凉露水沾湿他的裤腿。他看见一个背有家当包裹的蒙古女孩子跪在那两具干尸前面哭——她马上要随其他牧民去集体农庄,所以要彻底与他们分别了。
他认出了那个蒙古女孩子。她叫琪琪格,是毕日烈和苏赫巴鲁的家人。
他记得琪琪格很有画画的天赋。他看见那个伊万诺夫再和琪琪格对话,琪琪格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悲伤,迷茫,还是愤怒。
“我恨你,我要杀了你。”
“我接受你的愤恨,但你没法杀了我。”
那个伊万诺夫没多做理会,而琪琪格掏出了一把尖刀朝他猛地刺来。
“我恨你!我要杀了你!”
她可以恨他,但她没法杀了他,因为他是伊万诺夫。沙尘征战这么些年,他已经杀了数不尽的人,但从未被别人杀死过,所以他看着伊万诺夫轻而易举夺掉刀,他看着琪琪格被伊万诺夫钳制着,撕心裂肺对着那一轮升起的红日哭嚎。
“我恨你!我要杀了你!”
太阳彻底出来了,草原上遍地都是紫红色的狼毒花。长圆形轮生的灰绿色叶子簇拥着,顶生着杯状聚伞花序。这种花艳丽蛊惑,但越是盘生交错,毒性就越大,就像那些披着民族信仰外皮的祸害,越是引人,越是剧毒。可这狼毒花到底意味着什么,它的根系下究竟连带着什么?为什么主义和信仰不能解决这些问题……
“刀还你,这是你的。”
他见那个伊万诺夫冷漠地把刀还给琪琪格,而她接过,未等他反应过来便一把插穿了自己的喉咙。一刀下去,大动脉喷涌的血瞬时就爆发了,喷溅在狼毒花上,把那花瓣染得更加诡异了。
这不符合人的常理,不,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人天生就对尖锐的东西有畏惧,更不要说如此坚决地用刀寻死,况且她还是一个小姑娘,况且她才刚刚得到了解放与自由——可是琪琪格用刀戳穿了自己的喉咙,她当着那个伊万诺夫的面,杀死了自己。
“帕斯捷尔医生,救救她!”
琪琪格倒下了,他看见那个伊万诺夫半跪抱着琪琪格,他慌乱地脱下自己的白色围巾捂在她的脖颈处,但是一切都无济于事。血染红了他的白围巾,而琪琪格瞪大着眼睛,嘴里不停冒血泡,什么都不说,很快就死在了他的怀里,死在了那一片狼毒花里。
为什么?这明明是正确的历史道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社会主义难道不是真理么?她为什么不去走被真理引导的道路,去反抗——
活了这么些年,在他面前自杀的人数不胜数,譬如把自己当人肉炸弹的德国人,疯子似冲来的蒙古人,切腹自尽的日本人,但是在死亡的回忆里,他唯独看见了琪琪格,看见了那个“明明有足够理由活着”,却毫不犹豫选择死亡的女孩子。
琪琪格不是没有反抗。她反抗了,她在用死亡反抗那些伊万诺夫已经知晓,但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她是在反抗“真理”么?既然如此,那什么是“真理”?世界上存在万无一失,绝对正确的“真理”么?能否用这些“真理”搭建一套社会运作系统,然后让所有人都好好活下去——
“说,你到底有什么意图,你是哪来的叛徒!”
狼毒花在太阳的照耀下燃烧,火海中,他视为“真理”的信仰崩塌了,这么些年支持他四处征战的信仰崩塌了。伊万诺夫想去那火里,可“啪”的一下,审讯室白炽灯又亮了,亮光刺穿他病变的瞳孔,而他眼睛里的红血丝也被照得更明显了。
琪琪格,巴雅尔,乌日娜,娜达明莱,海崖边那一片红金鱼袖子……张作霖,米哈洛维奇,无数个在他眼前死去的人……他当时说了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屈从,驯服,无论是什么,他们似乎都很满意,所以在几天后宣布一切都结束了。
“恭喜您,伊万诺夫同志!您再一次被斯大林同志信任,您依旧是远东司令!”
审讯结束,伊万诺夫又一次被放了出来,又一次拿回了钥匙,公章,还有军服。那时他已经出现严重的失眠、精神衰弱与厌食现象。他像个木偶一样站在那,一如既往屈从,驯服,好像十平米的牢笼从未消失,而他永远被人紧盯着。
“川军入宁,蒋中正邀请您这位‘北伐元老’去决定军事顾问选举事宜。”
元老?原来他在远东已经这么久了吗?离开牢笼,走在哈尔滨街道上,伊万诺夫想的全是琪琪格对自己挥刀相向的瞬间。想着想着,他突然不想当这元老了,他也想找一把刀,然后像琪琪格似的坦然站在太阳底下,朝着自己的喉咙刺去。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离开了我的家乡,抛弃那无尽的宝藏——流浪!流浪!整日价在关内流浪!”
歌声传来,伊万诺夫又醒来了,他惶然看着四周,发觉自己站在哈尔滨的街上。1932年,“九一八”过去了约莫大半年,而这民谣在关内中国人的口里传得越广了。上到八十岁老翁,下到三岁孩童,人人都会摇头晃脑哼上两句,但是在看见日本人和俄国人的时候,他们又会缄默住口,笑笑就麻木逃窜了。然而他们虽不言,街头那些叫花子还是会吟唱。他们是另一批中国人,又是另一种不吝惜自己死活的麻木,所以走到哪都有这些若远若无的声响。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布满冻疮的手凄厉拉着胡琴,寒风里那几嗓子破裂干涸,走在哈尔滨街头的叫花子堆里,听到的全是这些声响。太阳照下来,叫花子们眯起眼享受片刻的温暖和煦,躺在地上也就不管别的了。等而后刮冷风的时候,他们再睁开眼睛唱。伊万诺夫不知道他们把这些歌唱给谁听,是日本人,苏联人,还是他们自己。这些叫花子不瞎,但是他们又瞎了。他们成日生活在严冬里,并不能看见光明,只是自娱自乐享受着偶尔会有的些温暖。他觉得自己也和这些瞎子一样,所以他也仰起头闭上眼睛,静静地晒太阳。他什么都不想干,就想同他们躺在寒风里,永远晒太阳,冻死了,饿死了,都随他去。
死了,真是好事啊。
不知不觉好些时日又过去了,日暮西山。某一日傍晚圣索菲亚教堂的钟响了,而那时离苏联全盘撤出和日本占领哈尔滨已然不远。照常办公,七点下班,某一日傍晚伊万诺夫又一次站在了熟悉的街道上,而哈尔滨夜色一如既往萧瑟着,繁华着。看着主干道马车疾驰,伊万诺夫的心又一次被寻思的念头攫取,他好奇自己要是站在车道正中央被马车撞了会怎样。毕竟他之前在打仗的时候见过被坦克碾过的人,但马车还真没见过。如果他被撞了,那他的长围巾可能会绞进车轮里,这样就可以利落地勒断脖子。
他被这想法迷住了,由此不自觉向车道走去。前方盛开大片的狼毒花,这是美丽至极的道路,所以他的行进完全不受控制——
“哎,停下,这毛子找死啊!”
那时的伊万诺夫穿着邋遢,身形萧索,整个人显得颇为神经质,所以赶马车的都没把他当作什么“大人物”,反倒是一个来哈尔滨做苦力讨生活的“毛子”。马夫大骂着呵斥,而车里的人赶忙下来查看情况,一瞧,正是那奉天的王秘书长。
“伊万诺夫先生,您何故在此?”
濠镜觉得伊万诺夫有问题,但是他只是猜测“对方和张学良似的在抽大烟膏子”——毕竟苏军里不干不净的人多了去,而伊万诺夫之前都能找窑姐子,那现在抽烟膏子也是情理之中。
“烟膏子也罢,女色也罢,神情恍惚了总归是危险的。”
濠镜委婉对伊万诺夫劝说,而伊万诺夫却笑问“抽烟膏子得多少量才能致死。”
“那得成日价抽,要想死快点,还是生吞最好。”
濠镜把这句话当玩笑了,所以他也开了句玩笑。伊万诺夫却问濠镜哪里可以搞到烟膏子。
“您这意思,该不会真想抽吧。说老实话,您算对东北有恩情,我把您当好人。您当下要是想走歪路,我肯定会阻止的。”
“王秘书长,所以说,哈尔滨到底哪里可以买烟膏子呢?”
伊万诺夫还是笑,他执着地问濠镜。
“无处买,但是那戒毒医生的名片,我倒是可以给您。”
于是濠镜把名片塞给伊万诺夫,他也没有吞成烟膏子,由此初次寻死便未果了。但是世界上“死”的方法不局限,所以很快伊万诺夫就有了二次寻死。
“虽然苏联已经和南京国民政府交恶,但这局势如何走向,他们还是得问我们的意见!”
在受国民政府邀约去南京前,会议桌旁的人们庆贺,而后又是喋喋不休。熟悉的嘈杂里,伊万诺夫注意到一个参会人面前放着一把精致的新手枪——那新枪似乎还没有刻上编号,这让他觉得又有了机会。他一直在蹲一个十平米的牢,一直被人监管着,所以他不能“偷”自己的旧枪解决性命,但是别人的新枪可以。
“你的那把枪可以给我看看吗?”
伊万诺夫问那人,那人殷切地回应了。他把手枪恭恭敬敬递过去,而伊万诺夫拿了枪留下一屋子的人出了门。大家觉得冒犯,但是又熟悉,因为天才的伊万诺夫向来都这么古怪。他们继续讨论接下来应对中国的对策,而后听见了走廊里传出三声枪响。
“砰——!砰——!砰——!”
走廊里传出尖叫,人们惊慌失措跑出去,结果发现伊万诺夫好好站在那里,而一个警卫捂着中弹的胳膊倒在血泊中哀嚎,正是他及时阻止了伊万诺夫的自杀行径。
“伊万诺夫想要自杀!快把军医叫来!”
伊万诺夫疯了,哪个军医都不敢来,只有帕斯捷尔医生敢来。他叫人抬着担架把那勇敢的警卫送出去,而后终于发现伊万诺夫有了精神问题。不止是枪,什么东西到了伊万诺夫手里都是极其危险的——订书针,削笔刀,麻绳,打碎的镜子……哪怕给他一个脸盆,他都能接满了水将自己窒息。
“远东司令疯了,他想方设法地要杀了自己。”
人们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但是他们已经别无选择。中央的人刚走;远东军区刚刚获得了至高无上的权力;还有那美国,中国都在不遗余力讨好他们……纵使现在伊万诺夫是个疯子,他们也要继续让他当沙皇,要他到南京去!
“你们不能这样,他也是个活人,你们——”
“帕斯捷尔医生,你不懂,现在已经不是十几年那艰难困苦的环境了,我们有最好的医生,最好的精神病专家!”
人们把帕斯捷尔医生的话置若罔闻,帕斯捷尔医生抗议,坚持要把伊万诺夫带回草场去修养。
“帕斯捷尔医生,别插手,你这种老古董早该退休了,以后就别当远东的军医了!”
于是帕斯捷尔医生“被退休”了,而那苏联境内最好的精神病专家被秘密调来了。病房里,伊万诺夫被人用绳子和皮套捆在床上动弹不得,他显得无比安静,好像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经过诊断,当下远东司令有精神分裂症、分裂性障碍和妄想性障碍;同时他还存在感知障碍,睡眠障碍,进食障碍——”
“怎么这么多障碍?修筑远东大防线都没这么多障碍!”
医生诊治,口中左一个障碍右一个障碍,而人们疑惑,看不见障碍在哪。伊万诺夫是解决障碍的人,他怎么可能有障碍呢?
“快点给他治疗吧,他肯定没问题!”
柳德米拉坚信伊万诺夫是个正常的人,于是紧急的治疗开始了。卡点的健康作息加以医生严格控制的药物辅助治疗,一段时间后伊万诺夫似乎又正常了。他照常有条不紊处理工作,晚上七点下班去找医生,而后在病房里服药入睡,没有任何异常表现。治疗一直在进行,各方准备一直在做,等走的时候可谓“万事俱全,只欠东风”。
谁说伊万诺夫有障碍?他可是解决障碍的人。柳德米拉安定了心,其他人也安定了心,不再追究以前的事,那飞机也照常停在了哈尔滨军用机场。登机前医生做了最后一次诊断,他握手恭喜伊万诺夫康复速度飞快。
“是啊,我康复得很快。”伊万诺夫笑并回握手,又试探问道:“但那安眠药,真的不可以再给我几颗作备用么?”
“不行,您已经到了要戒断的时候。”
医生拒绝了伊万诺夫,而伊万诺夫也没有再做要求。飞机起飞,他很快到了南京杀入蒋中正的谈判桌战场。然而令蒋中正意外的是,伊万诺夫压根就没有犹豫——他几乎是迫不及待要把“军事院顾问”的席位让给王司令。
“伊万诺夫先生,你这么多年就没变过。瞧你提出的要求,问的问题——都是在摆明了刁难我。可是美国日本紧逼如此,我还得好好思谋下。这军事顾问的席位,您觉得美国大使琼先生如何?”
蒋中正很滑头,他把伊万诺夫和其他苏联人招待得很好,但又没把话说死,似乎要做美苏之间的墙头草。
“蒋先生有此意,那我再去单独拜访王先生说明。”
“甚好,甚好,伊万诺夫先生,您可要为了大局着想。”
政治上这种裙带关系多了去,再加上伊万诺夫现在正常,所以剩下的人也没多做怀疑。于是伊万诺夫独自去了王司令的住处,刚下车的时候,他听见院子里有一个女孩在撕心裂肺尖叫,于是他给手枪上满了膛,手指扣动了扳机。
也许是当年那个伊万诺夫在院子里,也许他在杀死琪琪格,所以他要阻拦,所以他要——
“老王,你是个混账男人,王八蛋,撒谎精——”
“嘘!小孩子瞎说什么呢——”
扳机没扣满,王司令的声音令伊万诺夫清醒了,他终于发现自己刚才上膛的动作太快,几乎是无意识的,本能的,前于理智的。他收掉枪,不动声色走进那混乱的院子,看见地上全是被摔得稀烂的家当,也看见了老虎和那个女孩在滑稽对峙。女孩掷地有声指责老虎,老虎稀里糊涂辩解,他在门口安静听了一会,心里基本猜了个**不离十。
世人说王司令这种人是“病态”,但王司令有病态吗?没有,看起来健康的不得了,甚至还有劲去走南闯北,四处闹腾。他的家庭病态吗?不病态,因为他家里很热闹,一点都不冷清。
伊万诺夫不言等着,待王司令出来后便随他上了车,但是他没有和对方聊什么谈判桌上的事情。他只是微笑,说自己近日总失眠,很影响生活状态,但身在南京又无医生可寻,所以只得来私下来求助旧友。
“早说呀,小事一桩,我当下就能联系到人。我还以为你要通报我什么要事。”
“睡眠是要事,如果可以一次性开够药物给我就更好了,因为我并非总有时间去问诊。”
“可以啊,没问题。”
王司令答应得爽快,而那聊天也轻松愉快,没有任何算计,就是随便聊聊天,各自说说无关紧要的话。
“谢谢你,老虎,你没有谈让我为难的话。”
“谢什么,天天算计来算计去,放松些吧。”
告别的时候,伊万诺夫有了可以获得无尽安眠药的渠道。在奔赴未来的死亡前,他对王司令客气道谢,而王司令朝他招手作别。
“像这样别管什么算计利益,就坐一起单纯聊聊天,真挺好的。”
“这辈子很难,下辈子吧。”
“话别说这么绝,活人这事,哪说得准?说不上有一天你我就成亲家了。赶紧找媳妇去吧,加把劲,甭管儿子闺女,但凡有,我就提着礼当作干爹!”
王司令没脸没皮开玩笑,而死亡依旧在等待着伊万诺夫。它是一团漆黑的熊,它安静地等,凝视地等,在那无处不在的牢笼里等。
“我就在十米开外的地方看着你。”死亡在伊万诺夫耳畔低语,“从你侥幸逃过我降生人世后,我一直在看着你。”
你逃不掉,我一直在看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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