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日,一个宴会的日辰,一个诞生的日辰。
夜尽方未明,黑暗里是不消歇的雨,好在灯泡尚且能点亮一方书桌。于是在白炽光的照耀下,琼先生看清楚了那新冲洗的彩色照片。照片中大雪纷飞,一群僧侣同他们的庙宇跪在雪地里,为首的那个捧着莲花,而他们身后便是拿刀的伊万诺夫。
清晰,实在是太清晰了,琼先生甚至能想到伊万诺夫冒雪破庙门而入的场景。屋外雨势不减,借着灯光,琼先生翻开书架上的《密宗道》摘抄笔记。而如今看到情报部门递交的照片,他终于将那些密宗术语同现实对应了起来。虽然不知道那女子是否存活,但若不是伊万诺夫来,这些僧侣兴许还会再找一个纯净的活女子。
白炽灯光照着,照片变得越加清晰。琼先生觉得不太舒服,他站起身凝视着窗外黑暗,只当是自己近日用眼过度,然而踱步了几圈,心里还是放不下桌上那些东西,遂又坐下身拆开机密资料袋依次看其他的彩色照片。堆放于地的人头盖骨、晒在墙上的人皮、用来做香油的人脂、用人胆、脑、血及内脏做成的大面团……这些照片拍于不同的时间,每一张里都有伊万诺夫,也不知道是当年哪个谍报探子干的,然而无论拍摄目的如何,当下美方确实给够了封口费,也把这些证据都弄到手了。
一张张看过去,琼先生拆开最后一个机密资料袋,而这次拿出来的是一沓报告。
“1919年徐树铮迫使外蒙古无条件撤销自治,回归中国中央政府的直接管辖之下,苏军暂时处于败势,蒙古僧侣人数维持总人口基准线30-40%左右浮动;但自1921年后的十几年间,苏军确立霸权,于蒙古总共枪决僧侣一万余名,摧毁寺庙一千八百余座、焚烧各地成吉思汗像上万张。同时,远东军废除所征占地回鹘蒙古文,大力推行俄化与社会主义教育,制定相关法律,严禁密宗,萨满等各类宗教崇拜……”
天亮了,是个阴天,但依旧有些许光透了进来。雨势小了,大雨变成了濛濛细雨,窗楞边也传来叽叽喳喳的鸟叫。报告上豆大的字终让琼先生盯得头疼,于是他关掉灯,把所有机密资料袋锁进保险箱,而后撑伞出去点了一支烟。火苗从打火机窜出来,一个烫热的点凝聚在纸烟前端,烟雾随即弥漫出来。尼古丁令琼先生觉得神经安定,所以他顺着那鸟叫追寻去。鸟声忽近忽远的,时而混杂着翅膀的扑棱声,转眼间似乎已经不在美国大使馆的院落,但琼先生还是跟着走了出去。沿着街道走了一会,他在树下停了脚,抬头看,见到了一只照片上似曾相识的鸟。
“麻雀?”
琼先生先前误认了,但学者那种惯有的敏锐与严谨还是叫他捕捉到了不同。这鸟上体黄褐色,头顶周围栗色,两肋稍杂以栗纹,乍一看确实像麻雀,但鸣声清脆婉转,几近一种动听的颤音,所以倒是更像是常见于草原的蒙古百灵。
南京何故有蒙古百灵?
鸟素来是怕雨水沾湿自己羽毛的,因为这令它们无法躲避天敌。然而对着琼先生,那蒙古百灵倒是不怕风雨,也不怕人的威胁,就自顾自歌唱,时而埋头梳理自己的羽毛。烟一点点燃尽,蒙古百灵也飞走了。琼先生重新回到自己办公室,拿出打字机准备写一份新的报告。
磨灭文字,割断宗教,禁止崇拜成吉思汗,虽推行社会主义,但苏联对蒙古的行径类似于盎格鲁撒克逊殖民者对非洲各殖民地的文化阉割,强调绝对臣服,某种程度上与帝国主义有共通。作为苏联的提线木偶,蒙古丧失一切基本的政治自主权与经济自主权,并在武力胁迫下服从于苏联的大产业分工,进一步瓦解社会的原权力体系,成为苏联远东大防线的前沿构筑阵地。于蒙古而言,伊万诺夫是进步思想的传播者,也是霸权的推行人。因为生产力等种种局限,当下苏联并不能如马克思预想实现美好蓝图,所以蒙古这个国家也就不可避免要成为牺牲品——苏联在进行一场危险的乌托邦实验,然而无论今后发生什么,都不算是苏联面对的第一场危机,也不算是它面对的最后一场危机。这些危机会累加,直到苏联解体。
打字机排版出的东西比手写得更工整,一杠一杠挥毫的都是文明的油墨。琼先生打字速度飞快,再加上“腹中有稿”,所以写东西向来不费事。然而就在快收尾的时候,他却想到了那些照片,由此手指不自觉在键盘上停滞了。堆放于地的人头盖骨、晒在墙上的人皮、用来做香油的人脂、用人胆、脑、血及内脏做成的大面团……照片已经被锁起来了,但那些场景却那么清晰。
清晰,实在是太清晰了,琼先生甚至能想到苏军冒雪破僧侣庙门而入的场景。照片上的雪势很大,几乎是暴风雪了。在那暴风雪里,没有蒙古骑兵或者敌对势力的身影,只有僧侣的祭祀。
琼先生想起了不久前在南京的游玩,当时天好像要下雨,他们站在千佛岩旁,而伊万诺夫毫无来由就问了些奇怪的问题。
“琼先生,为什么这些雕刻的神明和妖魔都看不清面孔?”
“石像被风化得太严重,所以面相都看不清。”
“琼先生,为什么这些雕塑又像男人,又像女人?”
“神明妖魔都没有性别,身有男女身,心无男女相。”
“琼先生,为什么这些雕像不消弥呢?”
“神明妖魔都是不会老的,他们被人崇拜,所以永生。”
“琼先生,我现在好像逐渐没有相貌了,它变得越来越淡,不知被什么风化了。”
琼先生当时以为伊万诺夫是在说自己的年轻面貌,遂回“时间对这些雕像残忍,但对你格外慈悲。”然而,听完这些话的伊万诺夫摇头,说“万般皆是错”,这种错令人感到无力,而后就又不说话了。
时间过去了不少,已然快要早晨八点,而本计划在一小时内写完的报告还没收尾。琼先生止住思绪,又点燃一支烟,而后继续打字。
“本着政治正确,我当然要竭尽所能批判伊万诺夫,就像我要竭尽所能批判苏联;但是作为一个人,我却不能完全抛却那种复杂的心绪。毕竟活在这残酷里,某些无国界隔阂的共情组成了人作为‘人’的神性……”
等等,他都在写什么?盯着那张新打的纸,琼先生哑然失笑。他本该是要完成书面报告,却把自己脑子里那些没用的思绪打出来了。
活在这残酷里,无国界隔阂的共情,人作为“人”的神性。瞧瞧这不通顺的话!这是能被写进官方报告里的么?活着有什么残酷的?只是活着罢了。共情怎么可能无国界隔阂?人生来就被利益划定了立场。况且人既然作为“人”,何来神性可言?
“精力真不如以前,早起办公居然会糊涂。”
琼先生把那份打坏了的报告撕碎扔进火盆子里燃烧殆尽,而后又打了新的一份。这次他没写多余的话,所以很快就完成了。装密信,封闭,签名,叫文秘进来送到情报部加密,此后再过一段时间白宫就会知悉他写了什么,也会做出相应的举措。
琼先生和美国办事都不拖沓。
琼先生翻开自己的记事本,他的日程向来安排精确到小时为单位。
“琼先生,您已经看完了?但昨天大半夜情报部才把东西送来——”
“时间是有限的,若拖延,一来打不了仗,二来做不了学术,三来做不了生意。再者,问题是会繁衍的。若不赶紧解决,就有更多麻烦等着我们。”
自来中国,文秘不知有多少次被琼先生这种精神劲头感染。在他印象里,琼先生严以律己,但凡见人,绝对收拾得西装革履,随时准备就绪,从不迟到一分一秒。而且若有问题询问,绝对第一时间得到回复。还有比这更可靠的上司么?这可比当年那个老昏头的詹姆斯强多了。大使馆里,不仅文秘这么想,其他人也这么想。琼先生的到来把大使馆变成了经济危机前的华尔街,每个人都生机蓬勃,奋斗不止,热火朝天。在如此召唤下,商讨很快便开始了。
商讨的内容是:要不要用这些照片对苏联进行舆论攻击。
“无论当时真相是什么,反正伊万诺夫和远东军都在那些尸体里露面了。美国可以刊登新闻指责苏联杀害牧民,违背民主人权道义。我们还可以利用西方国家普遍的‘恐俄’与‘恐布尔什维克’心理,在这方面大肆宣传进行舆论攻击。”
提案的人率先说了,琼先生批准,随后陆陆续续,又有几个人提了,琼先生依次批准,并且给出了补充。
“于当下中国,美国制造舆论不需要有道德底线。日本侵略,苏联北撤,我们要尽可能抓住舆论浪头把苏联妖魔化,并且要强调美国扮演的‘英雄角色’。在这里美国要参考日本的外交政策,即‘以华制华’。”
“琼先生,何为以华制华?”
“满洲国就是以华制华的典例。中国人不信任日本人,但他们跪拜皇帝,所以日本人扶持溥仪上位。同理,中国人对美国陌生,但他们跟随蒋中正,所以美国就要同蒋中正交好。然而,切不可让蒋中正权力大过头,还要牵扯另一人上来制约蒋中正。我们支持蒋中正,但也支持那西南的王军阀,因为他们两人可以达到权力的彼此制约。不能让蒋中正独揽中央大权做皇帝,也不能让王军阀变成地区藩王。”
讨论富有成效,时间卡得很准。该安排的都安排了,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没有一项遗漏,甚至还给琼先生留出了些读书的时间。于是在赴宴前的两小时间隙,琼先生又回去读书了,这次他搬了好几个沉重的木箱子上楼,里面灰尘大得呛人,甚至还翻爬出了好些蛀虫。
箱子里是刚从日本运来的大正修订版《大藏经》手稿,虽尚未在市面发行,但已经有了一万多卷,不眠不休读完也要三年时间。阿含部、本缘部、般若部、法华部……琼先生依次把那些箱子打开清点书目,结果发现好些卷本的校核工作依旧粗放,排印错字,错句颇多,一个卷本甚至把“密宗明王像”和“金刚像”印混了。
“真头疼。”
琼先生好读书,但他依旧对那几箱“大正藏”愁苦,然而他又不得不去研究下蒙古的宗教权力问题给白宫一个交代。可惜蒙古这片古老土地的宗教问题一直繁杂,所以琼先生读完“大正藏”依旧不足够,肯定还要去读写别的。除了宗教问题,还有其他书上都没写过,但又确实发生在蒙古的社会文化现象,如图腾统治,长生天训诫,成吉思汗崇拜……伊万诺夫与苏联对蒙古统治的前车之鉴,鉴的就是暴力处理傀儡国“本土文化”会招致来怎样恶劣的后果。
当然,还有其它问题。
“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琼先生发现自己力量不足,遂打起了自己哈佛同门师弟“费正清”的主意。听哈佛那边消息,费正清今年应该刚去北京做“中国近代史”方面的博士论文,当下正在清华大学和燕京大学兼课。若是他毕业后能来大使馆一起做美国对华外交战略工作,必能使一切顺遂许多。
想到这,琼先生又拿出打字机写信。
尊敬的费正清先生:
您好,我是美国驻南京特任全权大使阿尔弗雷德·F·琼斯。如果您听闻过我明史的学术主题讨论会,应该对我有些许印象——
打字机一杠一杠敲出整齐的语句,琼先生聚精会神写信,而后听见了一句熟悉的呼唤。琼先生抬头,他看见了一个绿眼睛神父。那神父中等身材,尖下巴,苍白面孔,眼睛深凹陷下去,像从中世纪的坟墓里爬上来似的,而那黑袍和脖子上的十字架更像裹尸布,把他衬托得更像一具行尸走肉了。打字机的“咔咔”声与窗外的雨都不停歇,琼先生很快就把那封给费正清的信打好了。装密信,封闭,签名,叫文秘进来邮寄,琼先生全程像没看见那神父似的,而文秘似乎也习惯了,也没招呼那神父。
“我特地来中国找你。”
依旧是沉默。
正事置办好后,琼先生把“大正藏”都瘫在地上找有用的信息,而那神父就站在他身边。琼先生忽略了神父的存在,他翻开《忏悔灭罪庄严成佛经》,依次比对上面的藏文和汉文。定光菩萨,龙树菩萨,观世音菩萨,大势至菩萨,药王菩萨,药上菩萨,普贤菩萨,法自在王菩萨,师子吼菩萨,陀罗尼菩萨,宝藏菩萨,常精进菩萨,不休息菩萨,信相菩萨,无胜菩萨,弥勒菩萨,如是等菩萨摩诃萨,三万六千人……所有菩萨都是无相的。
“这么多年,我都想寻求你的原谅,我一直在修道院赎罪,忏悔我当年叫你去代替那些奴隶死。”
尔时十方诸来菩萨,俱共合掌。而白佛言,我等今者,以彼佛力,来到此土,得见世尊,复闻大乘。愿听我等,受持是经,于佛灭后,在此国土,及余他方……
就此别过,到此为止。
“我知道如今你看我是面相可憎,但是——”
听我说三世,十方诸佛名。乃至五无间,当生解脱相。若人无善根,我亦为说之。彼自不能解,燋种自然去。唯有真实在,除去小乘相。唯有大乘在,除去二乘者。唯有一乘在……
无私一乘。
“丹尼斯。”
琼先生终于被这劝诫语调叨扰到了,他把目光从那堆书里移开,毫不客气打断那神父。琼先生做了个送客出门的手势,那神父不为所动,似乎还想做最后的忏悔。
“和你待在一间屋子真令我恶心。”
琼先生书都没收拾就走了,虽然还有些时候,但他直接坐车去了要赴宴的地方,临行前还特意吩咐警卫不要再放那个叫“亚瑟·柯克兰”的神父进来。
“琼先生,那神父已经走了,说自此以后不会再来了。”
“最好是这样,我刚才一瞬间连杀心都有。”
琼先生摇下车窗对警卫强调一句,而后坐着车扬长而去。
“文明的狂热哟!文明的狂热!滚滚黄金波涛,带来文明的狂热!”
也许是因为入秋下雨的缘故,如今南京天黑得格外早。可能才四五点左右,外头已经有些昏暗,灯火也接二连三亮了,再加上车载收音韵律不齐地放着这首莫名其妙的爵士乐,恍惚间让琼先生把南京当作纽约,伦敦,巴黎,或者其他什么高度文明的地方。穿越雨幕,琼先生见这南京也变了。纵然是“六朝古都”,南京的汽车倒也越来越多,走在中央梧桐大道,各色车子横在前面像一条河流,而夹杂在其中的又有各色人——男人,女人,穷人,富人,好人,坏人,庸人,圣人,红绿交通灯一亮一亮,谁都知道今日是国庆,所以连马路上围着的巡警都格外多。
“文明的狂热哟!文明的狂热!滚滚黄金波涛,带来文明的狂热!”
大威德金刚、密集金刚、胜乐金刚,遐尔名扬地母、页岩孚佑地母、普贤地母……神明,妖魔,神明,妖魔,中国,印度,中国,印度……
文明的狂热声里,琼先生却一再陷入原始野蛮的回忆。他盯着那交通灯出神,然而转眼间绿灯便亮了。司机一脚油门驶进那军事参议院承办的宴会,炫耀似的绕着那中央的喷泉转了一大圈。
“我们的美国先生来了!我们的琼先生来了!”
轿车显眼,而车盖子上插的美国国旗更显眼。琼先生一下车,一股女人香水的芳香就混合着冲进他的鼻子,而后好几个穿着时髦的官太太围绕上来。她们好些穿着改良薄纱旗袍,开衩几乎要到大腿根,领口也低得吓人,丰满的胸脯一晃一晃的,简直要从半兜不住的衣服料里溢出来。
“文明的狂热哟!文明的狂热!滚滚黄金波涛,带来文明的狂热!”
也不知道是哪个女人又把这首爵士乐放出来了,她扭着屁股跳,像要把霓虹灯光的晕眩带到南京来似的。
文明,多么好的文明!琼先生天生是属于文明的一份子,他就是文明的代表人!这红的绿的蓝的紫的黄的霓虹的光!这稀里哗啦的汽车电波噪音!这女人乱扭动的姿态身影,这爆裂到要令人神经发痛的文明!还是女人好,还是被这“女气”包裹了好——
“瞧你穿的这一身衣服,瞧你头发上喷的摩斯,你简直和盖茨比一样。”
被各路官太太簇拥着,琼先生看见了宋美龄的冷眼。琼先生摆脱掉了那些五光十色的女人,端了两杯香槟朝宋美龄走去。
“盖茨比是谁?”
“琼先生,你未曾读过菲茨杰拉德之前写的那本言情小说么?”
“流行小说我向来不读的,多半都是垃圾书。”
“那你当下在读什么经典?”
“《大藏经》。”
琼先生一本正经的神情令宋美龄噗嗤笑一声,她又找到了那种上中学时被男情人娇宠着逗乐的感觉。她回顾了四周一番,从琼先生手里拿起一杯香槟抿了一口,而后又放了回去。
“我们没被人发现吧。”
“没有,就算有,我也已经处理好了。”
宋美龄朝琼先生使了个眼色,而后轻笑。
“我要走了,你最好和那毛子搭话。他已经来很久了,一直独自坐着。”
“伊万诺夫在哪?”
宋美龄朝放装饰花架子的地方指了一指,而后就慢悠悠踏着高跟鞋走了——哪怕再打仗,她的姿态依旧曼妙。
宋美龄真是个“绝对的女人”。
琼先生收回放置在宋美龄身上的余光,把手里两杯香槟都饮完。他端了一杯新的,一步一步朝宴会的花丛深处走去,在那花丛里,他看见了一个更符合“刻板印象”的伊万诺夫。他穿藏蓝色军礼服,踏黑长筒马靴,配束腰银扣皮带,胸前还挂着有金属闪光的证章,钢马刺似乎更要衬托出那种军人的男子英武气概。
军人,这男性特征真叫人心悸。然而,这样作为一个“绝对的男人”,伊万诺夫却不去散发阳刚,不去征服女人,也不去显露霸权,就独自安静地坐在花墙一隅,好像被花儿啃啮了的女人一般。琼先生注意到了那花墙,那花墙层层叠叠的,艳丽似草原的狼毒花。这诡异庞大的狼毒花海把伊万诺夫衬得更加阴柔,似乎要把他的灵魂吞噬了。
琼先生朝伊万诺夫走去。
“还是酒精过敏?可惜了,没办法碰一杯。”
“确实可惜,琼先生。”
“你曾说你面相要消弭了,到底是何种原因?是太过暴虐,还是太过无私?”
“我不知道,面相消除了是好事吗?”
“不好,无论是哪种,都不好。我能猜出你面相消除的理由,因为我见过其他类似的情况。你们这些信英特纳雄尔的人总有被‘绝对无私压抑人性’的弊病。你们想靠着这种无私让这世上每个人都得到解放,都过得好,哪怕代价是令自己消亡——这真是人达不到的神性。”
宴会的爵士乐又响起来了,舞厅里的男男女女肆意扭动着。琼先生终于看到了那王司令。他今日没穿军服,倒是穿了身洋服,显得更像“生意人”。见此状,琼先生又换上热情笑容迎了上去,却见对方脸色凝重。
“王老板,大好日子,为何愁苦?”
“你看那边的日本旗子,他们今日肯定会百般阻拦我的。”
顺着王司令目光示意寻去,琼先生看见了另一处轿车,随后而下的是一个拿着两把武士刀的日本军将,还有一个男人模样的女人——不,那不是“女人”,那是一个生着“男气”的女人,或者说,一个身为女性却极其厌女,甚至下决心要抹杀掉自己身上所有“女气”的女人。
“恭迎日本陆军参谋部司令官伊势月大人!满洲国女官长川岛芳子大人!”
那日军警卫员嘶哑着嗓子喊,随后那伊势月和川岛芳子就大踏步前来了。两人同在座宾客依次问好,随后径直朝王司令与琼先生走来。伊势月先同琼先生握手,而川岛芳子却直接同王司令交谈。
“王司令,你这模样长得似我十九哥宪荣,可惜自山下佽先生意外身亡后,宪荣便失踪了。”
“哪里哪里,天下长得类似的人多了去。”
“真只是相似吗?十九哥,你真是好大的胆子——你弑父,弑国,再下去怕是要弑君罢?”
两人谈话的火药味简直要弥漫出来了,一旁和伊势月对谈的琼先生感觉氛围压抑。他转头偷瞥一眼,却发现王司令和川岛芳子都露出了凶恶的兽相——目光灼灼,血盆大口,两只老虎对峙,琼先生见势急忙打圆场,彼时刚好看到伊势月手里拿的武士刀,遂对刀的做工称赞了一番以岔开话题。
“哈哈,大好日子,二位何必这么剑拔弩张?伊势先生拿的武士刀倒是不同寻常,可否劳烦介绍一番?”
“实不相瞒,一把刀是我的军刀,本身无名,重新锻造过的。它之前被人熔过。”
“所以说一把是您的,一把是川岛女士的——”
“不,另一把是天皇陛下曾经送给伊万诺夫先生以作日俄交好的国刀,名为‘风雪月’。当年《停战协议》签订后,我侥幸活命,也将这把血迹累累的刀带回了日本。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将此刀悬挂在床头作为警戒。”
伊势月讲述的时候一直在微笑,但琼先生发现他的人面相完全消弭了,剩下了一张什么都没有的面庞。然而在那薄薄的白纸皮相下,琼先生看见了无数黑流涌动,好像蜈蚣的触足一般要喷涌出来——这是妖魔的异化么?那盈满的“恶”俨然快要冲破这白纸皮相了。
“时过变迁,满洲国的建立意味着日本已经超过了苏联。今日我若可以同伊万诺夫先生再次刀锋相见,那就真无憾了。”
风,雪,月,这几个字的意象多么清晰。清晰,实在是太清晰了,琼先生甚至能想到伊万诺夫冒雪破庙门而入的场景。
无相的风雪月。
睡吧,睡着就是短暂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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