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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第 68 章

睡吧,睡着就是短暂的死了。睡梦里,伊万诺夫经历了三回腾格里·奥如希拉嘎。

第一回是“同房葬”,梦里他是孩童。他名义上的生父尼古拉二世穷极无聊地坐在王座上,在左轮手枪的六个弹槽中放入了几枚子弹,任意旋转,关上转轮。而他生物学的父亲拉斯□□站在沙皇身后,把枪递到他面前。

“阿列克谢·尼古拉耶维奇·罗曼诺夫,真正的皇子已经出生,他将夺取你的名字,代替你的存在。现在,一切由你抉择吧。”

俄罗斯赌盘转动,他的生母走来了。皇后是个“绝对的女人”,拥有一副连瞎子都能看见的美貌。她穿着严正的东正教珍珠罩衫,却又驯服地扒开胸衣,摆出动物交尾的姿势。

“真正的阿列克谢已经出生了,眼前这个阿列克谢是罪恶的私生子。罗曼诺夫王朝的皇后不能做□□,我们要处死这个假王子。”

沙皇下令,拉斯□□打了他一枪。他淌着血跑到更黑的地方,回头却看见侍卫。

“阿列克谢,你逃不了。”

几个十年都没有被人呼唤过的名字熟悉又陌生,那句“阿列克谢”引得万千绞刑架绳索套在他脖子上。他应该反抗,但他是个手无寸铁的孩童,所以被带刀侍卫活捉。下雪了,侍卫把他拖进林子,要奉旨将他割喉。

“你这个小娘们畜生——”

从小养在深宫闱中,所见皆是女人,由此他身上沾满了女气。被刀威胁,他爆发出恐惧,恐惧变为愤怒,愤怒变为杀意。他的脖子在流血,但他反夺过刀子连捅了侍卫十几下。侍卫被反杀,倒地成为一具僵冻的尸体,而他托着长长的血迹在冰原上踟蹰。

这侍卫怎敢对他施行逼迫?他拿装饰用的佩刀都能剜下他的眼睛。

“阿列克谢,停下——阿列克谢!”

暴风雪里,宦官伊万诺夫与宫女布拉金斯卡娅追赶他。他气力殆尽,倒在冰面上,而那宦官与宫女用一条白围巾捂住他脖颈的淋淋鲜血朝着白桦林深处跑去。风雪怒吼,木屋里冷得像冰窖。他因为伤口感染发高烧,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宦官给他熬药。而宫女拿着板斧候在木屋外,准备随时和追赶来的皇宫侍卫拼死一搏。

暴力,原始,野蛮,他靠着这些活了下来。

宦官孱弱不堪,只能坐在炉子边病恹恹给他煎药;宫女粗粝强壮,一斧子就能砍死一只熊。为了不被人发现,宦官假扮女人,宫女假扮男人,而他假扮他们的儿子。贫寒地隐居着,一个不是男人的男人和一个不是女人的女人把他养大了。女人般的男人教他如何在森林里辨别方向,男人般的女人教会他如何与野兽搏斗。人们用看怪物的眼神看他们三个,尤其是他——他是个带着割喉伤的孩童。

“革命者来了,他们在搜捕皇室。王子殿下,您干脆伪装成一个女孩吧。”

他不需要伪装,因为他长得像个天然的女孩。

“遮住伤疤,假装作一个正常人。”

他需要伪装,因为他不正常,况且皇宫里已经有一个真的阿列克谢。非男非女的父母给他戴上白围巾,他不再叫“阿列克谢”,成了一个无名的人;头发留长些,扮个女孩逃难,他成为一个非男非女的人;伤疤缝合好了,名字缝合好了,他成为一个拼凑起来的人。

“阿列克谢”逐渐不存在,“伊万诺夫”逐渐存在。革命军来了,父母带着他同一群游牧民迁居,为数不多的家当放在部日格格日里,牛羊拉着勒勒车前行。白围巾像裹尸布,他被裹尸布包着,死了。他躺在部日格格日里,而部日格格日在荒野。狼群围上来撕咬,鲜血迸射,他被大雪埋没。

一个关于君权的梦结束了。

第二回是“野葬”,梦里他是青年。那时沙俄作战大崩溃,他从前线撤回来,身上的血迹就没洗干净过。雪地里他骑马疾驰,前方尸骸累累,行数十里见皇宫那边来迎接的队伍阵仗。阵仗里有个带妻女的使官,大腹便便,油头粉面,身形像个放在炉子上的铜壶,牙齿也被烟酒熏得不成样子,老朽到算他爷爷辈。他长大了,女气减退了些,但老朽的使官一眼就从人群里瞅中了他。

“我要去日本外交,那个漂亮男孩可以作我护卫。”

对方是官老爷,而他是被征兵的贱民,所以领队很随意就将他送了出去,比送一只牲口更随意。去日本一路,使官都待他很好,好到僭越上下级关系。旅途间,使官买了好些新衣与配饰赠他,消遣的时候定要他打扮好陪着。使官好观武士刀表演,所以给他请来一个教武士刀的日本老师,而他学得很快。

“你真有赏心悦目的好扮相,尤其在用刀的时候。”

公开场合,使官不会这么说,倒是会凿凿断言自己对东正教的信仰与沙皇的忠心,连带还要夸赞自己妻女的贤良淑德。只有与他私下独处时,使官才会肆无忌惮贬低这一切,尤其强调他的妻女生的丑陋。

“女人叫我压抑坏了,你令我解脱。”

也许是因在日本的缘故,使官越来越放肆,无时无刻不与他同在,待他好似情人。那天晚上,他随使官一起去见了山下佽。使官叫他给山下佽表演武士刀,山下佽说他是“百年难遇的武士”。宴会上所有人都带着可供炫耀的情妇,而他被使官带着,好像也变成了她们的一员。其他人坐在一楼,使官以视野不好为由带他去二楼看戏。一群游女托举着光明走上舞台,而使官在黑暗抓住他的手,而后又拽拉到裆那里。

“你是贱民,我是权力。我把你像公主一样养在床榻上,你当我女人吧!”

这使官怎敢对他施行逼迫?他拿寿司盒里的尖头筷子都能戳穿使官的心脏。使官喘着粗气匍匐上来蹭,说要把他驯得像女人一样听话,他躺在椅子上不反抗,他观察使官,就像猛兽观察对死亡毫无察觉的猎物。使官厌恶女人,但喜爱女人的那种驯服,所以使官要一个女人一样的男人。他明了这一切,而使官抚摸他,吻他,柔声说“这就是爱”。

这是爱吗?

一楼传来骚乱声,舞台的灯光熄灭,观察游戏结束了。他一个反身压制住使官,使官胳膊骨头被折断了,发出一声惨烈的嚎叫。使官流血不止,嚷嚷着要叫人杀了他。他不屑,独自跑到更黑的地方,低头俯瞰到一只老虎。

“宪荣,你怎能刺杀我,刺杀你的生父啊!”

老虎周围的人在尖叫,使官在他身后尖叫,因为他一刀戳穿了使官的眼睛。

“伊万诺夫,你胆敢跑——我知道你是阿列克谢,你在哪?”

“阿列克谢”与“伊万诺夫”这两个名字混合着,万千聚光灯炙烤于他身上,他认为是女气导致自己被玩弄,由此他对自己某一部分产生强烈的厌恶。使官的其他护卫来了,他们要杀死他。黑暗化为手中的一把武士刀,而他也化为猛兽。他拿起那漆黑滴血的武士刀朝那些人猛劈砍去,吞噬撕咬他们的血肉。女气被逐渐抹杀,他变成一个男人,于是剧场化为骤雪泡影,高原秃鹫等肉禽翩翩而下。木制剧场坍塌堙灭,晴天旷野里,天葬师燃起柏烟,他矗立于尸骸中不反抗,任凭秃鹫一块块叼走自己的眼,口,鼻,耳……

一个关于父权的梦结束了。

第三回是“草原葬”,梦里他是成年。他带着远东军跨过蒙古,去了草原的边缘。那里是冬天,四处都裂着口子,白碱地,冰湖,树,人脸,心脏,天空刮着大风,严寒封锁了大地,泥塘上也结了一层冰,动物尸体标本似的冻在上面。空气令人窒息,炮火擦着肌肤呼啸,人的精神高度紧张,纵使是掉落于肩头的一片雪都有千斤重量。飞弹流星,日军炮火越来越强,远东团的士兵接二连三倒下了。火舌过后,前方冲锋的巴雅尔也倒下了。日军开着坦克缓缓压过来,巴雅尔腰部被钢轮碾压成了两截,但是没有死。巴雅尔翻白眼,口里一直在吐血沫,但坦克就是那么缓慢地碾压在他的脊梁骨上,因为它有将近五万千克重,车长有将近七米。七米的重量是五万千克,巴雅尔承担这七米,用残存的力气向他挥手。

“走吧,伊万诺夫同志,走吧……”

坦克一点点碾压过巴雅尔的头颅,骨头一点点碎裂。

“走吧……”

巴雅尔终于死了,士兵们往后撤退,而他化作复仇的死神冲上前去。大风嘶吼,他一板斧劈穿坦克装甲皮掀开上面的盖子,坦克里的日本士兵恐慌同他对视,其中有一个人甚至吓得失禁。

他用白刃硬生生劈开了一辆坦克。

“我叫什么名字?”

他问,无人知道答案,于是他一斧头砍飞了那些日军的头颅,而后把坦克剁了个粉碎,好像那钢铁东西是纸板糊的。他向远东团下令继续冲锋,苏军和日军一齐搅成了肉沫。战火把人化为肉沫,冰与火从高加索山一路燃烧到日本海。沿途伴随着长途跋涉,饥寒交迫,狂风暴雨,遗弃死亡,连奥德修斯的旅途都未曾达到其苦难程度。

腾格里,天下草场皆为牧马之地。寰宇坍塌,血污风干,阿尔泰山高高隆起,他割断地狱,又带来另一个呼啸的冬天。掌中纹路被枪杆磨灭到破碎,抹杀掉所有“女气”,变成了一个“男人”。他是个男人,他是个疯子,他叫人惧怕。他夸父似横越八万里,把炮口架在日本眼前。

长生天,无垠国度即为王,太阳作他弄臣。天皇被他疯怕了,叫使官冒死送来国刀“风雪月”以交好,但他并没有停手,因为他知道天皇在撒谎。他拿着武士刀继续砍杀,砍到天皇明确签订《停战协议》。大批日军被俘,他把他们带到了西伯利亚战俘营,叫人烧了一个滚烫的炉子,说“自愿熔断武士刀的军官可以被放回去”。很多日本军官不堪受辱,遂切腹自尽,但他把他们都救活了,又侮辱了他们一番。

“我叫什么名字?”

他问,无人能回答。战俘营里的所有人跪着,脸上生着冻疮与冰渣。他们忍受着“被迫存活”的屈辱,都明白他叫“伊万诺夫”,包括那个叫伊势月的军官。

日本部队被赶走了,牧民们来见他。有些牧民说他是真正的成吉思汗,赶走日本后,他们在他面前下跪磕长头。

“您是正义,您从封建与奴役中解放我们。”

一些牧民说他是屠夫,焚烧完图腾后,他们哭嚎示威。

“你是残暴,你用主义与教条杀死我们!”

伊势月见证了这一切。他半死不活躺在战俘营的木板床上诡笑道:

“伊万诺夫,你想要改变什么?驱赶恶,你也不过是化身为恶,爱你的人和恨你的人一样多。”

锻刀的炉子烧起来了。琪琪格死了,巴雅尔一家死了,而他也死了。喇嘛们把他朝右侧卧放在绿绸上,尾椎骨下放上白色羔羊皮。哈达上面铺上白色大帆布,他的眼睛对着燃燃升起的太阳,头枕在用冰雪裹起来的石头和稻草上,被瓦解。送葬人把解体的他放在勒勒车上推着跑,掉在哪里,那里就是他的归处。他陨落,送葬人说了三声“这里就是你通往长生天的起点”,而后不回头走了。

一个关于霸权的梦结束了。

“吱啾——吱啾——”,窗外传来蒙古百灵的叫声,伊万诺夫从梦魇里醒来。几个十年,他这个不该存在的人死而复生,生而复死,生生死死里也不知折断过多少刀。事到如今这条命早就被冰封,又为何再次反刍那些子虚乌有?

窗帘死死闭合,外边又下雨,所以寝卧更是漆黑一片。桌上的金珐琅钟指在四点,伊万诺夫以为当下依旧是凌晨。他把帘子拉开,见行人撑着伞纷纷从街道走过,才知自己一觉睡到了下午。

他昨晚把药吃过头了。

伊万诺夫脑子里混沌一片,想不起来自己在南京做了什么,甚至想不起来接下来有什么日程,只是趴在桌子上盯着时钟发愣。大概盯了十分钟左右,他才想起来今晚是军事院顾问的选举宴会。

他现在好像丧失了活着的真实感。

用冷水洗漱,看镜子,伊万诺夫所见只有混沌的无面相。水珠布满镜子,他伸出手画出一道道线,线组为城市,里面有市政府厅、公园、居民楼、医院,圣索菲亚教堂。这是哈尔滨,这是一座粉笔画的城市。这座城市不属于他,但他不知不觉已经在此好几年。

苏军撤离哈尔滨的时候没忘记往地底下埋炸弹,因为他们要将其作为南下对峙点。日军入驻哈尔滨的时候没忘记把平民拉出来杀,因为他们要将其作为北上对峙点。朦胧间,伊万诺夫回到了许久以前。哈尔滨的人说城被踏破了,他低头看,说还是能够辨认出来这座城的轮廓,问应该如何才能通过这座城市。

“你不可以损坏建筑,不可以炸毁港口,不可以焚烧田野,不可以伤害城市里的人,也不可以——”

无能为力。

“你是外国人,那你是侵略者吗?如果不是,何不可怜可怜我们这些中国人——”

无法回答。

“你是哈尔滨的官老爷,那你是哈尔滨人吗?如果是,何不可怜可怜我们这些乡亲——”

屠杀开始,皇军来了。伊万诺夫看在眼里,却带头静默。开春和立冬,皇军满哈尔滨抓人,所以冬春不再掌管季节,开始审判生死。太阳旗升起来,军卡车把脚印成排运走。这时人不像牲口,倒像木材,因为他们都僵死了。母亲抱着孩子,丈夫抱着妻子,还有很多孤魂野鬼。互相拽住挣扎摸索的手,他们的尸体一摞一摞摆放,最后被皇军送到火葬场。火烧起来了,噼里啪啦,万物归于长生天,就像这些中国平民归于大地粗粝的手掌。

“一个一个,嘴大大地张开!”

皇军说仓库里的馒头被偷了,所有人把嘴张开。要练靶子,刺刀能戳穿人头骨就算上乘,于是皇□□、军刀、武士刀在人们的喉咙里找血淋淋的,不存在的馒头。

“女人都把裤子脱下来!”

皇军说银库里的钱票被女人偷了,所有女人把裤子脱下来。要阳刚,器物能戳穿身体就算上乘,于是皇军用烙铁、烧火棍、木柴棍在女人的下面找血淋淋的,不存在的钱票。

“孩子都把手脚露出来!”

镜子上的城池流淌水珠,哈尔滨泪流满面,不告诉他答案。

伊万诺夫听过一个传言。人们说因为哈尔滨之前是他管的,而他让日本受辱,所以皇军要“报仇”。如果哈尔滨不曾被他接手,那也许中国人的日子还好过些。理智告诉他,传言是无道理的,因为现实比传言更残酷。没有什么“好过些的日子”,无论接受哈尔滨的是谁,皇军都会来。然而道德感情上,他逃脱不了这种想法的束缚。是不是一开始就全错了?他的理想信仰是错误,他所作一切都是错误,他这个人存在就是错误——

他到底是谁?他是侵略者吗?

是,他也是这个国家的侵略者!既然他也是侵略者,所以他应该漠然。漠然是理智,漠然是国家利益至上,漠然是军令如山。但撤出哈尔滨,他又做不了漠然的侵略者——一开始加入布尔什维克的时候,他压根就没想过自己会做侵略者。他为什么会选择信仰社会主义?他明明应该举起鲜红的旗帜,为自己和旁人打倒侵略者,如今只能像懦夫般伸手一把抹去镜子上的城池,不再回头……

一切都错了,他这个人不该存在。

伊万诺夫仓皇地抹掉镜子上的哈尔滨幻象,想到了几天前蒋中正私下找他对谈。苏联与南京政府关系不甚好,他却依旧希望可以借此机会让蒋中在军事院选举一个能反抗日本的中国人上来。见面,蒋中正很热情,上来大谈特谈中苏友谊,还讲了当年苏联协助建立黄埔军校的事。然而,蒋中正的目标人选始终是服从中央的张学良。

“我建议您把票投给汉卿。”

他以为蒋中正居后方不知战况,遂克制地描述了些满洲国建立后哈尔滨的流血状况。

“我知道。”

蒋中正回。

对中国,他早已不仅仅是同情,然而蒋中正假装看不见他。

他在做什么,他一个外国侵略者,在为谁求情?他曾经为理想打掉君权,父权,霸权,如今又见它们如太阳高升统治,相比之下,共产国际不过是无聊愚蠢的共情与忏悔。于是,他对粉笔画的哈尔滨也漠然了,也没再对蒋中正做争取。一日一日,东北越来越多的地方沦陷,但这和伊万诺夫无关。高天流云,秃鹫盘旋,十平米的笼子若隐若现,伊万诺夫被困于蒙古草原。那里一年四季晴朗,太阳辐射侵蚀,而伊万诺夫拉开衣橱,穿戴好军服,觉得自己穿了一身陌生的盔甲。走出门,人们畏惧地问伊万诺夫去哪,他说去宴会。

现在去宴会还为时过早,但没有人提出疑问,因为他们明白伊万诺夫自有伊万诺夫的道理与权力。他是第一个到的,宴会的侍者也没想到宾客会这么早来,所以他们先上了茶水与点心招待。蜂蜜蛋糕端了上来,伊万诺夫没有半分食欲。他感到困倦,但是又不想睡觉。侍者看出了那种无精神的疲态,遂给他上了一杯咖啡。咖啡端了上来,伊万诺夫喝了一口,发觉自己味觉丧失。侍者见他表情异样,问他是否是咖啡不合胃口,而后接了杯子要去换。接的时候,侍者一不小心把杯子打碎了。他俯下身去帮侍者捡杯子碎片,而后被划破了手指。

指尖血珠冒出来,伊万诺夫发觉自己痛觉丧失。

无相无觉无味。

“咚——咚——咚——咚——”

伊万诺夫听见有僧侣在诵经敲木鱼。

“何故有木鱼诵经声?”

“未听闻木鱼诵经声。”

询问几番,侍者始终否决,然而那木鱼诵经声却越来越清晰。伊万诺夫被那声音隔绝,精神处于真空状态,而下雨天的昏暗都开始刺眼。宴会开始了。伊万诺夫坐在花墙角落,木鱼声越来越大,几个色柔草原的喇嘛坐在他身边诵经,为首的那个捧着一朵莲花。伊万诺夫闭上眼睛,他不想再听,但那木鱼声延绵不断。

“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

琼先生来了,对他说了一些话,他辨别不清。

王司令来了,对他说了一些话,他辨别不清。

宴会的灯火点燃,庙宇烛火飘摇,残剩一个风雪月。嘘——庙宇烛火熄灭,伊势月从黑暗里走出。

“伊万诺夫先生,您可还记得我?您当时做的好些事,和我的残暴有何区别?”

伊势月的声音淡去,宴会选举开始了,一个比男人更糟糕的女人走上台。她叫川岛芳子,面貌充盈着阳刚之气的荼毒。她在那里掷地有声发表演讲,虽曾是一个中国人,可如今已然全身心信服那太阳旗了。

“中国是个腐朽无望的国家,要想被太阳的光辉照耀,需要实行王道。”

王司令站起来驳斥川岛芳子,说了一些话,他辨别不清。

“咚咚咚咚——”

伊万诺夫耳边的木鱼声急促起来了,一个秘书弓着腰前来,拿出一张已经写好的选票,靠近他耳边轻声说道:

“报告司令,刚来电报,中央临时改决议了,请投张学良上去。”

秘书说完后消失不见,而木鱼声依旧。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您呢,伊万诺夫先生,您要再次和王道背道而驰么?”

黑暗里,无相的伊势月走来了,他把风雪月递给伊万诺夫。伊万诺夫接过风雪月,伊势月坐在他身边,盯着那票箱鼓掌。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木鱼声变得破碎骇人,伊万诺夫的脑神经快要被击穿。

“去投这张不能改变的票吧,伊万诺夫先生。哈尔滨已经沦陷,欢迎您观赏。”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聚光灯打在伊万诺夫身上,他的面相逐渐消弭,黑暗化为一把武士刀。他走上台,环顾四周,看见王司令失望的双眼——他似乎也知道苏联要投张学良了。伊万诺夫微笑,伸出那根被杯子瓷片割破的手指,上面的伤口已经结痂。当着所有人的面,他用风雪月再次划开手指结的疤,红血珠泛出来,而后在那选票上笔走龙蛇划了几道。

“重写个名字足够了。”

伊万诺夫把那张选票丢进票箱,而后走下台。王司令惊愕地睁大了双眼,宛如看一个疯子。伊势月的白纸面庞蜿蜒着无数黑流,他连连鼓掌,笑如枷锁链条颤抖。

“伊万诺夫,你还是没变,真不愧是我敬佩的人——武士,杀了他!”

“杀”字出口,黑流瞬时冲破伊势月的无面相,将他包裹成黝黑的罗刹!那罗刹是浮世绘地狱变里常见的,有无数鸟兽的面相交错,唯头发似蛇分明,身似蜈蚣扭曲,头饰一串骷髅,三眼六耳四臂,左持法器右持月形刀……

“有刺客!”

罗刹隐没,会场被扔进一枚爆炸的烟雾弹,随即响起密集的枪响。男男女女爆发出尖叫,坐在台前的蒋中正与宋美龄被保镖围起来,而王司令一把拽起身旁的琼先生往外突围。水晶吊灯被打破了,一颗一颗的碎玻璃砸下来,像星火陨石。黑色雨夜笼罩一切,而惨淡的月光不知为何要穿透进来,似张开的哈达缎面。旷原的野蛮脉动一张一弛,人们杂乱的呼吸交错,他们感受到了严冬的来临。

“砰——砰——砰——砰——!”

枪声激响,厅堂依次亮起喇嘛庙的烛光,狼毒花蔓延成海。蜡烛萧瑟燃烧,喇嘛在狼毒花中诵经叩拜,伊万诺夫持刀从黑暗中走出,他也已然发生无相异变。苏德勒迎风奋飞,蒙古各色神灵如诅咒附着于他身,要将他变为古和雅萨玛札。他是冰蓝焰,是高真谛;是前进慈悲;是野蛮暴力;是不老不死,是不破不灭——

不可抗的自然伟力,成吉思汗!

伊万诺夫拿起武士刀朝伊势月劈砍去,电闪雷鸣,一刀将对方作掩护的桌椅劈作三截,而后双刀相交,而那伊势月瞬间变换持刀方位,一刀朝伊万诺夫双眼刺去,而伊万诺夫却以迅雷之势一把将刀剑插入地端闪身向后,而后一把抄起桌上烛台朝伊势月横面砸去,转眼间肉泥听了个震天响。几个持枪者围上来解救,那风雪月又如鬼魅闪电疾行,又是一顿鲜血迸射,四处抛散。

硝烟弥漫,破坏,混乱,血腥味四处弥漫,色柔草原又卷席而来了。在死亡的威慑下,躲藏在一旁观看的琼先生现了鹰相往后退,而王司令叫警卫先带着琼先生撤退。会场上新的火苗蔓延,越烧越旺。角落一片漆黑吞吐出更多的火舌,但伊万诺夫与伊势月却不见身影。警卫带着琼先生先走了,而王司令不打算走。

火势起来了,但还在消防系统的可控范围内。王司令被烟雾呛得连连咳嗽,但他已经不再恐惧伊万诺夫,不再恐惧草原。黑暗里,暴雨里,王司令借着那亮起来的火光摸索,他看见了天花板上面被人为堵死的火警铃。这次火灾是蓄意而为,到底是谁想要杀死谁?是他,蒋中正,琼先生,还是伊万诺夫?烟火灰子飞进王司令的眼睛,他忍着刺痛拿起枪,朝着火警铃开了一枪——

“砰——!”

火警铃盖子被掀开了,屋外暴雨冲破房屋倾斜而下。消防系统降临的倾盆大雨淋湿王司令,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浆黑灰,终于看清了四周的所有狼藉。烟雾消散,四周除暴雨声外一切寂静,王司令听见了一个人的脚步声——伊万诺夫面无表情,浑身血迹,像刚从战场回来。

“为何你还在这,老虎?”

“因为我要救你。”

“没必要,伊势月逃了。”伊万诺夫把手里拿着的两把武士刀扔到地上,好像地面是熔炉,“我要走了。”

“发生这么大事,你要去哪?”

“长生天。”

“有人要杀死你,这火灾是蓄意的。”

“无人能杀死我,除了我自己。事到如今,世人不能接受我的存在,我亦早如此。”

伊万诺夫摇头,好像把自己生命的债务一笔勾销。他走出去,苏军接应在外面等他。无相,无力,无意义,一番敷衍,随后回到独寝的卧房。拧开所有安眠药瓶子,用里面的药片填充所有脏器,这是最好的死法。

明天又有什么舆论新闻?和他无关,因为他不会有明天,也不会有多余的痛楚与贪欢。伊万诺夫依次吞下药片,像荒原吞掉星星。他闭上眼睛,感觉自己成了一处冻结的岩石。意识一点点消散,他想起和春燕同床共枕的两个安眠晚上。

“阿列克谢……”

那缥缈的呼唤啊,多么英雄的一个世界。

又是一个冬天,又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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