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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第 69 章

此消彼长,尔虞我诈,变革也好,守旧也罢。观众们,鉴于男子作英雄世界已经被赞扬太多,多到令人乏味,现在就请先让我们忽略这“英雄世界”的光辉,看看女子们“不英雄”的世界吧。

南京鼓楼医院附属产院,就是晓梅这女子的世界。

这一年雨水格外多,自入秋后,南京的雨就没有停过。最初时候阴云密布,多风浪,多雷暴,白日闪电霹雳一个接一个;而后就是像雾似的雨,像雨似的雾,交交错错,丝丝缕缕,缠缠绵绵,悱悱恻恻。比起暴雨的畅快,这种不成形的雨倒更令人生厌,因为出门真不知打伞好还是空手好。打伞吧,只是挡了一层水气,总觉得还未正儿八经冷;空手吧,风吹得草木倾倒,身上也湿一片,又觉察天是真的由凉转寒了。

暴雨要于何时到来?

谁都说不清,总之十月一日大早就是这种纠结的天气。若去鼓楼医院护士学校附属产院一瞅,满满当当都是被如此纠结所害的人。他们身上半湿不干,手里抱拿着处方单,药袋子,尿盆,水果,空液体瓶子,被子褥子等家伙什,眼睛净瞅着走廊尽头手术室的门。等到门一开,产妇半死不活被推出来,他们就会齐哄哄围上去,像看榜单考秀才的人似的急迫。

“大夫,生的应是男孩吧!”

男孩即中榜,女孩即落第。中榜者欢天喜地,直呼自家女人肚子争气,而落第者怨声载道,回去必定是要敲打那婆娘一番的。只是这累赘生都生了,还能如何?杀掉太野蛮,扔掉心里还好受些,只是所谓“扔”,也不过在产院找个隐蔽的地方把孩子一放就跑,然后凭空寄托些“有旁人能好好待她”的期盼。

产院就这么大,能扔多少孩子?

一个孩子都扔不了。这产院实在是太小,若要对它做个形容,那应是像一个灰扑扑的小金枪鱼罐头。楼体过道间距狭窄不过一米半,但这么些距离中总有无名姓的女婴哭嚎,总有无去路的生离死别。这小小的产院全年繁忙,是不可能叫人抽出手来年年岁岁帮旁人养孩子的,所以要是捡到孩子就又得把她们像垃圾似的再扔一遍,而最终落脚处往往是条件恶劣的孤儿院。

送到孤儿院的女孩多夭折,能侥幸活过童年的最后也去窑子等龌龊地方谋生了。

“上个月产院又送几个女婴去孤儿院,但环境那么差的地方现在都已经不收人了。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扔掉的女婴太多了。”

当下正在过道里训话的女护士长叫仁宁,是晓梅初中班长仁慧的亲姐姐。这姐俩年岁有些差距,但是模样和气质都像极了。她们都是齐耳短发,都戴眼镜,话里话间都是一副干练管人的气势。不过相比仁慧,作为护士长的仁宁还是要更加严厉些,令人畏惧些,俨然是整个产院的“大姐头”。

“新来的小护士们要尤其长个心眼。你们若见到支支吾吾不说自己来路的大肚子女人,收容前必须先问:孩子爹是谁,为什么没来?答不出来就胁迫,不说孩子爹的名姓,坚决不让住院!”

仁宁训话,而穿着护士服的晓梅靠在墙边险些睡着,脑子里混沌地漂浮着好些名词。麦角新碱,米非司酮,米索前列醇……早晨来产院,下午去上课,若人手不够,晚上还得留着值班。因为实在是太累,仁宁的高嗓门训话听起来都成了催眠曲,令她阖眼打盹。

“你们好些人年龄都很小,但从穿上护士服的那一刻起,你们就彻底摆脱了‘孩子’的身份,开始承担沉重的责任。”

子宫颈扩张期从规律性宫缩开始……胎儿娩出期从子宫颈口开全至胎儿娩出……胎盘娩出期从胎儿娩出至胎盘娩出……

“产院非常繁忙,任何一个微小的错误都可能会夺走一条生命,毁掉一个家庭,所以请大家务必小心,小心,再小心。”

产后出血是产妇重要死亡原因,多发生在前两期。一旦发生产后出血,预后严重,休克较重,持续时间较长者即使获救,仍有可能发生严重的继发性垂体前叶功能减退后遗症……

“林护士,你睡着了么?”

如果产妇精神过度紧张及其他原因,造成子宫收缩不好,血管不得闭合,即可发生产后大出血……

“林护士!”

仁宁的一声呵斥令晓梅从半梦半醒里猛打了一个激灵。她慌忙睁开眼,随即便挨了一顿臭训,耳朵里又灌了好些名词,比如“不上心”,“不端正态度”,“不负责”。仁宁话说得很难听,但晓梅也没做太多难受的反应。她知道仁宁这个人刀子嘴豆腐心,骂她也是出于好意提醒,毕竟产院真的没办法担待。

她真的长大了,穿护士服几个月,别说旁人,连她自己都感觉到了成长的蜕变。

以前做孩子的时候,晓梅把护士这个职业想得很神圣,但真做了“南丁格尔”,才发现光环背后是日复一日的脏、累、忙。早上起来,护士服一穿就脚底生风,而琐碎更是工作常态。配药挂水,测血压,动作麻利做好各种记录后还要交班收病人,这些流程要万分细心;见床褥脓水,屎尿四溢,根本不得有丝毫小姑娘的扭捏心理,上去就得处理好;除此外,抗压能力和应变能力都得强,万一有突发状况,护士都得从容处理。

“三号床挂水,四号床换药,五号床今天要退了,还有六号,七号。”

那一早上晓梅照旧重复着这些工作,而巡完床的仁宁就站在她后面看。看了一会,她走上来,用充满怜惜的语气对晓梅说道:

“林护士,你确实是新人里成长最好的一个。”

“成长”这个词实在是说来微妙,人一直在成长,但质变又悄无声息。打恶仗般的护士生活令晓梅发生了某种质变,然而谁都说不上来她是什么时候变的——那么纤细的小姑娘居然像男人似的扛东西上下楼,似乎有使不完的劲;病人的骚臭污秽她也不嫌,三下五除二就收拾干净了;偶发事况出现时血浆子能直接喷到人脸上,她也不怕,照旧迎上去。

公共场合严厉归严厉,但私下的仁宁总是不由自主将自己的姐姐身份代入。她知道晓梅学业表现很好,所以总是惋惜她来做护士。等晓梅做完手头事后,仁宁给她拿了一个洗干净的苹果,让她坐在护士台那边休息一会。

仁宁每天都给晓梅带吃的,比如苹果,梨子,有时候索性把自己饭匀一半。

“晓梅,你作为护士,家里人也不说什么?”

“我从小就想做护士,家里人都支持的。”

“他们也太不负责了,就不担心你以后嫁不出去?护士都是没人要的老姑娘。”

“管他嫁不嫁的,我就做自在的老姑娘。”

甜滋滋的苹果塞了晓梅满嘴,此时她也不把仁宁当护士长,只是当作“仁慧的姐姐”,由此言行也就自由了好多。仁宁在一旁看着,而吃苹果的时候晓梅也依旧忙。她一边吃一边核对手里头产院的对接册子,这册子上的外国鬼画符令仁宁的头晕。鼓楼医院有好些外国大夫,只是好些人汉语说得着实差劲,由此重要信息都写在一本册子上,每天都需要护士整理核查一遍,而晓梅专门对接鼓楼医院的日本大夫。

“晓梅,你日语为什么说这么好,上日本小学校,还是在日本生活过?”

“不是,我老家是台湾的。”

“哦,台湾,难怪。自清朝起那里就是日本的地了,那里时而不好,所以跑来内地的台湾人还是挺多的。”

屋外细雨不断,天地一片乌暗。在这个乌暗的时代,中国人的生存已经没底线可言,所以再大的血雨腥风也能化为一个简单的“不好”。仁宁和晓梅都习惯于接受“不好”,也学会了在其间生存,所以她们都没多作评议。她们聊了会其他,而后就又回到了产院发生的种种事——

譬如那些被扔掉的女婴。

“仁宁姐,你之前再三强调‘若遇产妇,一定要问孩子爸爸’,这是为何呢?好些妈妈绝望地独自来产院,肯定是她被男人辜负了。如此这般,我们还要把那负心男人找来,岂不是为难妈妈,又为难她肚里的小孩子吗?”

晓梅对这个问题疑惑已久,只是之前她太忙了,没有来得及问。

“负心?这已经是走运。你以为每个怀孕母亲都是顺理成章婚恋的么?”

仁宁苦笑,端庄的面孔上浮现出悲悯的神情。

“黄花大闺女走夜路,一个男人把她掳去草丛,而后就怀孕了;窑姐子待客,一个男人在她身上发泄几番,而后就怀孕了;一个女人被当兵的诓骗,满怀期待睡了一觉,而后就怀孕了。混血娃娃是最糟糕的!强迫的,自愿的,无论如何,最后怀孕,但是他们的外国爹压根不见人。你知道这类女人生完孩子出来下场是什么吗?”

仁宁的眼神变得愤恨肃穆了。

“妈妈,小孩,出路都是死。”

“总有出路的呀,怎能说她们一定会死呢?”

晓梅听不下去,忍不住反驳道。

“晓梅,你到底还是个孩子,到底还是太天真了。生完小孩,贫穷潦倒的妈妈压根没能力独自抚养她长大,最后就只能把她丢到孤儿院。进孤儿院,又是疟疾,饿病,传染,小孩子能长大么?再说这妈妈,若是未婚先孕,绝对是于中国要被唾弃的人,也没办法生存立足,连个裁缝铺子都不要她。如此一来,她可能要作最下等的窑姐子才能谋生了——进窑子,那还不是死吗?”

最下等的窑姐子。

这话令晓梅想到了很久之前被她拒之门外的那个女人,而这回忆瞬间令她恐慌了——她现在以为自己曾经拒绝了一个怀孕的母亲,一个可能被士兵玷污的女人。晓梅悲伤得心碎了,她向仁宁吐露了一切。仁宁安慰晓梅,说她前些日做得对,因为当下社会的确是险恶的,况且她们作护士的也救不了所有人。

“我们只能尽可能提防,为那些妈妈争取她们该有的。怎么争取?找孩子爸爸。无论贫富贵贱,皇帝乞丐,都得找,能从他们身上搜到多少钱都算数。母子俩住院,以后的谋生,这都要钱,只要他们愿意给,每一个铜板都算数。所以晓梅,你要是遇到这种情况,一定不要情面软,否则就是在害那个妈妈!切记,孩子妈妈可以无名无姓,但绝对要知道孩子爸爸是谁!”

“我明白了,仁宁姐!”

“叮铃——”

手术室的警报铃声响了,一个产妇似乎遇到了生死攸关的危难。仁宁话没说完,但她得赶紧去查看紧急情况,所以拔腿就往另一边跑,而对这情形晓梅早已司空见惯。走廊里护士们奔跑着,而她也随即投入了忙碌。

窗外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雨似乎变大了,手术室那边也隐隐约约传来动静。

“四号床产后大出血,病危通知书下了,快叫家属——”

“没有家属,这女人是独自来的!”

“唉,又走了一个。推出去吧,裹个草席子叫车夫拉出去送火葬场,现在又空出来一个床位了。”

“孩子呢?”

“活着。改明送孤儿院去吧。”

生生死死的剧目在这产院里上演着,但是谁都无能为力。伏在护士台后整理那册子,晓梅工工整整抄写那些药物的名字,只是寂寥的雨声偏要把墨迹晕开。

多么愁苦扰人的雨声啊。晓梅不想再听,遂想关了窗户,但当她抬起头时,她看见了一个神色慌张的产妇。她看起来普普通通,蓬头垢面,穿着宽大的深棕色粗布衣服,只是肚子格外大。

那产妇已经畏怯地站在那里许久了。

“大夫,小豆子,小豆子她不动了,她不会死了吧……”

晓梅长着一副孩子样,那女人却叫她“大夫”,似乎完全把她当作救命恩人。那产妇似乎真的走投无路了,她简直要在晓梅面前跪下来,她别的话一句不讲,就一直问“小豆子是不是死了”。

这产妇肚子很大,明显是快要生了,无需过问,晓梅也知道“小豆子”就是她肚子里怀的孩子。

“小豆子爸爸是谁?”晓梅熟练翻开登记册子,“叫他过来,我现在安排你做检查。”

“她没有爸爸,只有我……”

“没爸爸,那你一个人怎么怀上的?”

“她没爸爸……”

“必须登记孩子爸爸姓名,否则不安排入院检查。”

“她没爸爸……”

产妇再三躲避重复,晓梅语气一下子硬了上来。她一把拉住那女人,同仁宁日常训话般严肃道:

“女士,你听不懂我说话吗?想要小豆子活命,就必须说明白她爸爸是谁!”

产妇怔住了,晓梅知道自己说的话有用,于是又上扬着气场说了一句。

“你不是小豆子妈妈吗?想要她活命,就说清楚她爸爸是谁!会写字吗?不说的话写下来也行。你先入院,而后我去找孩子爸爸!”

晓梅的这两句话让那产妇瞬间流了泪,但她并没有软情面,反倒是强迫着把笔塞进那产妇手里。产妇拿着笔哽咽,眼泪把登记表晕染一片,每一笔每一划似乎都要耗光她生命所有的力气。

“先不要哭了,你来得恰好,四号床的产妇刚才——”

晓梅顿了一下,把那个“死”收了回去。

“四号床产妇康复出院了,母子平安。你叫什么名字?”

产妇不回答,她脸色苍白地匍匐在那护士台,没有一点血色。

“你在此稍等候,护士长先带你去做检查,我马上回来。仁宁姐,又新来一个!”

晓梅朝手术室喊了一声,而后步履飞快地走出去,她扫了一眼,看见女人在册子的名字栏上写了“Иванов”,姓氏是空的,而联系地址写了“南京军事院”。

“Иванов”,伊万诺夫?伊万诺夫是个烂大街的俄国姓,压根不是名字。若要去俄国人里找伊万诺夫,简直就像站在南京大街上找一个姓张的男人。

“南京军事院”不是官老爷们在的地方么?如果是个俄国官老爷,那这位“伊万诺夫”的物质条件应该不会很差,肯定可以多少拿些钱出来,可这“伊万诺夫”万一是个马夫,那该怎么办?他可能也穷困潦倒的,只是借着喝醉壮胆,在大晚上把那可怜的女人拉进草丛泄欲了一番,制造了一个本不该来这世上的孩子。

晓梅压根就没想到那个远东司令“伊万诺夫”——因为在她的潜意识里,远东司令不大可能会搭理眼前的这种女人。

晓梅心里暗自担忧着,很快便把四号床的一切东西严格按照消毒流程打理好了。她走出门去,但却只见仁宁,不见刚才那产妇。

“仁宁姐,刚来的产妇呢?她怀孕**个月要生了,但小孩好像没动静了——”

“怀孕**个月孩子不动了?那可能是脐带绕径打结,母子两人都很危险!可这哪有什么产妇?我出来就没影啦!她叫什么名字?”

“哎呀,没登记,现在只知道孩子爸爸应是南京军事院的伊万诺夫。”

这下晓梅也和仁宁一起急了,但仁宁到底还是冷静的。她说外面在下雨,那产妇挺着大肚子行动也不方便,估计也跑不远,所以她去找兴许也还来得及,晓梅一想觉得有理,遂穿上衣服就往外跑,然而兜兜转转找了一大圈,到下班的时候她也没找到。

这该怎么办呢?

仁宁宽慰晓梅,说那产妇早晚会回来,但是晓梅依旧无法释怀。因为她总觉得自己之前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所以现在不想再让它发生——她必须找到那个产妇!

中午些时候,晓梅从产院回家,心里还是记挂着那件事,而当时濠镜、画匠、老王三人都在。进屋,晓梅发现濠镜板着脸坐在桌子中,王司令和画匠各占左右一头。他们彼此僵持着,谁也不理会谁。濠镜一直板着脸,突然对着王司令和画匠猛一拍桌子,仿佛在审两个犯人。

“就今早上出门要不要打伞这种破事,也搁着给我吵?大清早的,吵什么吵?我今天这班也不上了,就搁这屋里看你俩吵!吵够了再说!”

关外回来的濠镜似乎变“凶”了。晓梅迟疑地看了濠镜一眼,濠镜却朝她眨巴眼睛使了个眼色。

“咋回事呀?”

“他们现在闹矛盾,美术老师总说老王骗了他,现在老王事情多,也心烦得很,所以就摆明和对方撒气。一大早的,这俩杵门上吵要不要带伞,最后吵到当年长洲岛养水鸟。”

“长洲岛养水鸟?”

“你都忘啦?就以前我们住小院子的时候,老王不硬要养水鸟么?美术老师就搁那和他吵,今早又把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翻出来。最后我一想,他们这矛盾也不可能由自己解决了,就得外人介入,所以就黑起脸训了他们一顿。”

“啊?你咋能像家长似的训他们啊……”

“这叫话术,你要谈判多了就知道。该唱白脸唱白脸,该唱黑脸唱黑脸——话说你咋回来了,下午不上课?”

濠镜发问了,于是晓梅和他说了早上的事,却没想到引来了摇头叹息。

“晓梅,你这真孩子气,你咋知道自己没遇到骗子,还想着去南京军事院找孩子爸爸?现在快国庆,时临军事院大选,你进大门都不成!况且现在那里俄国人那么多,光伊万诺夫就有好几个,去找谁?扔一块石头出去都能砸倒一片伊万诺夫!你这简直就是相当于站在南京大街上找一个姓张的男人——”

“我知道,可是——啊!我想起来了,他不是姓张,他的名字就是张!这个人不是姓伊万诺夫,而是本身就叫伊万诺夫!”

晓梅突然想到了那本登记册,而濠镜弹了她一记脑门。

“越说越离谱,你咋不说那小豆子的爹是远东司令?别耍小孩子脾气,下午继续上课去。事到如今,也要我对着你黑脸?”

濠镜泼了晓梅一盆冷水,晓梅觉得不服气。她想给画匠和王司令说,但他们两个都在气头上,谁回答起来都敷衍,都要她不要犯小孩子脾气。

到底是谁犯小孩子脾气?明明是他们!但她确实是个孩子,而老王、美术老师、濠镜都要比她年岁大,都要比她见识多,看问题都要比她“更像大人”;再说了,之前南京大阅兵动乱,说不上此时的南京军事院前面也有暴动抗议的学生……

作为“孩子”,晓梅觉得苦闷,百般顾虑下还是打消了去南京军事院找孩子爸爸的念头。然而作为 “护士”,她心里还是挂念着那个产妇,想着那个还未出生的“小豆子”。她想啊想,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假如错过了,她是不是把那母子俩推向死路?

晓梅最终还是选择了执着不放手,可惜那天护士们并没有找到那个产妇。那产妇脸庞不干净,看不清五官,而她外貌也平平无奇。一个穿着深棕色粗布衣服的女人?满大街都是!去秦淮河边看作苦力的洗衣妇,全都是看不清脸庞,全都是穿深棕色粗布衣服的,找谁去?这又不是什么穿红裙子的交际花,一眼就能从人堆里挑出来!

事情搞到最后,连负责耐心的仁宁都不想再纠缠,可晓梅还是见人就念叨,甚至下了班都要在周边搜寻一圈,随便逮到一个就问“有没有见到一个穿深棕色粗布衣服的产妇”。就这样一天天的,产院又来了好些产妇,又有好些女婴被扔掉了。仁宁被这繁杂纠缠得喘不过气,见晓梅这样就烦,最后朝她说了句气话。

“林护士,别问了,你干脆把自己家的名号贴在医院外边算了!”

晓梅当时不作声,然而仁宁没想到,晓梅此后真照这般作了,她真的大落落找了张白纸,把自己家的住址写在了上面!

“林护士,你犯混账呢,万一把不三不四的人引过去,想要全家都被打家劫舍么?而且你这样对医院造成的影响很不好,似乎我们这里不负责任,不收治病人似的!”

十月十日,辛亥革命的日子即民国国庆。本是大好的日子,可见这张纸,仁宁都要背过气去了。她现在也终于把晓梅当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孩子”,说让她回去反省一天“扰乱产院秩序”的过错,而后写一封检讨再回来上班。可面对指责,晓梅还在嘴犟,可谓死不悔改,结果最后把院长都给招惹了过来。

“林护士,把你家长叫来!”

“孩子”犯了大错是要叫家长的,但是晓梅又没面对王司令和画匠的胆子,于是濠镜便来了。一见濠镜,那威严的院长即刻迎上去说道:

“虽然半工半读,但晓梅到底还是个孩子,到底还是欠教育。她这几天胡搞,把产院口碑都败坏了。社会上的人都说得我们拒绝了两条生命,我们这些作大人的怎么可能呢?”

拒绝了两条生命,作大人的怎么可能呢?所以说,到底是个孩子,还是欠教育。彼时濠镜熟稔地把产院的人交代好了,然而走在路上,晓梅这“欠缺的教育就来了”。

“晓梅,把自家地址贴在医院外,你是疯了还是怎么的?老王明天就要去选举了,你简直——你简直要把所有坏人都招惹过来!”

单对晓梅,濠镜的脾气向来是很好的,然而那天他真的要气坏了。他是真的不明白晓梅脑子里在想什么,也不明白家里的小妹为何如此糊涂。军事院大选出个三长两短,她当这是开玩笑吗?

“你是不是以为我今日也很清闲,能特地跑过来管你?”

“你是不是完全不看报纸,不了解家国大事的?”

“你是不是忙糊涂了,连这点都掂量不清?”

“你是不是——”

指责声一句接一句,“大人的权威”最后引来了晓梅的爆发。她一把甩掉濠镜,不管不顾朝着家门奔去。

“好,好,我就是孩子!错的都是我,你们这些大人永远都是对的!”

门“砰”的一声关严了,濠镜的话语回响在外边,而晓梅把自己独自锁在院子里。她脱拽掉护士服,满含委屈趴在自己的床上,半天不想起身。

自打从关外回来,濠镜变得越来越讨厌了,越来越像个大人了。可是大人都那么讨厌,她不想长大,不想变成这样。今天是什么日子?十月十日,辛亥革命的日子即民国国庆。这时候街上想必都在欢庆,跳舞,祝福;那五颜六色的旗子想必都插满了枝头,那礼炮彩片子想必都飞满了天空。老王,美术老师,濠镜,嘉龙,他们在做什么呢?他们兴许在国庆的日子做大事,做那种男人的丰功伟业,所以他们是不屑管她苦闷的。仁慧和金陵,她们在做什么呢?她们在上高中,在学校庆贺这喜庆的日子,所以她们也是不屑管她苦闷的。

伊万诺夫呢?那个产妇呢?小豆子呢?

想着想着,晓梅也开始烦了。她终于打算不作多余考量,要起身去把那检讨信写了。铺开纸,拿起笔,坐在书桌边,天空又滴落了雨。吸了墨水,晓梅在那白纸上落下了一笔,可就在那时,院子的门叩响了,声音是那般熟悉。

“咚咚咚——咚咚咚——”

雨下得越来越大,几近暴雨。是谁于这暴雨来叩门?晓梅心在颤抖,但她这次没有犹豫,径直朝那大门走去。她深吸一口气,把门压了一道窄窄的缝,而后在外面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是那个产妇。

“大夫,我在路上摔了一跤,好像要生孩子了……”

产妇一如既往穿着深棕色粗布衣服,而如今雨冲刷掉了她脸上的污垢,终于显露出了一张哀求的面庞。这面庞令晓梅觉得似曾相识,甚至让她想到了樱小姐,于是她急忙打开门,而那产妇的羊水如同鲜血顺着裤子滴滴点点流下来,染红了雨水的积潭。

十月十日,辛亥革命,这个母亲要与中国一齐临盆了,而她怀着的这个孩子要同革命浪潮一齐出生了。这孩子,这革命,原本是要在“十月革命”的号角召唤下到来中国的,可是来不及了,这一切呵,这中国的一切呵,已然等不到旁国的指引,当下就要于这风雨爆发了。

来不及了,晓梅也许确实是个孩子,可她必须要接生这个孩子!

“轰隆——!”电石火光,霹雳崩裂,一阵闪电劈下来,雨连盆泼倒似的落。晓梅搀扶着那产妇淌过暴雨进屋,她烧了炉子,而后将自己干净柔软的毯子铺在地上,又熟练地用肥皂洗干净自己的双手和小臂……

热水,卫生纸,消过毒的剪刀,酒精棉球,分娩开始了。晓梅跪在地上,用均匀的力气分开产妇的双腿。她摸索着,找到了婴儿的头部,而后用手扶住头部,再用力让肩膀出来……

“大夫,我真名叫王春燕,我是湘西来的……我要是死了,你一定把小豆子交给她爸爸,让她爸爸带着过好日子,不要让她回湘西,不要让她浸猪笼……大夫,我求求你……”

风吹过院子,打得树直响动,那雨纷纷扬扬落下,把街上的居民打得抱头鼠窜。这些躁动声太大了,晓梅只听见那女人叫“春燕”,压根听不清她嘴里在嘟囔什么。

“大夫,我要死了,这是我的遗言,我再没有要交代的……”

屋外的雨声那么吵,春燕喃喃自语。牵连着瓦房顶,这雨水钻进屋子里,而后变成汗液顺着晓梅的额头流下,接二连三滴淌进她的眼睛。

“燕子姐,你醒醒,不能睡——燕子姐……”

春燕没动静了,她的□□止不住流出血,而晓梅顾不上,因为她要全神贯注,要在生死间争抢时间,要把那个孩子托出来……

黑暗浓重了,终于,晓梅把那孩子整个都托举了出来——

小豆子是个女孩,可是她没有呼吸,好像死了。

春燕出现了产后大出血,她也好像死了。

被鲜血染透的晓梅恐惧着死亡,但那一刻她不再是孩子。她一直扶着女婴的头部和脖子,摩擦孩子的背部,清理她口部堵塞的羊水……她根本没有空去顾及那个产妇,作了些止血措施后只能眼睁睁看着血肆意流淌。小豆子死了。她的妈妈也死了,来人啊,谁来救救她们,她们要死了,来人啊……

“轰隆——!”又一道惊雷劈过,院门外传来了汽车声,那时结束一天繁忙行程的王司令与赵狗子恰巧到了。雨下得大,而赵狗子就在大雨里欢欣雀跃呼喊。

“王司令,伊万诺夫投你了,你现在有苏联的支持票了,我们今晚弟兄几个不得好好庆贺?”

然而,赵狗子的喜悦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他很快就注意到了潮湿漆黑的地面。

“王司令,血,你家门口全是血!”

“哪来的血!有人来,快拿枪!”

王司令的声音也传来了,他给枪上满了膛,而后朝着窸窣处瞄准。

“在那!王司令,你家院子里有埋伏!”

“砰——!”

硝烟漫过,屋外的王司令朝着树影一声枪响,而晓梅怀里的女婴一下子爆发了。听闻枪声,她奋力同死亡搏斗,抓住一切生的机会,而后猛地蹬了一下腿睁开了灰蓝色的双眼,朝着天空大声哭嚎。

这婴孩终于在沉默中爆发了!

爆发呀,新生!甩去死亡的枷锁!

爆发呀,中国!蜕去奴役的桎梏!

急促的脚步声近了,抄着枪的赵狗子和王司令冲进屋子,而后看见那抱着婴孩的晓梅,还有躺在地上的产妇。见有人来,晓梅终于忍不住眼泪,不管不顾嚎啕大哭。

“老王,小豆子活着,可是她的妈妈死了呀……快去找小豆子爸爸,找远东司令伊万诺夫!你相信我,快去呀!”

“晓梅,我信你,我去找伊万诺夫!”

春燕把孩子生在了王司令家里,于是这家血气弥漫,又成了另一处生死战场。暴雨终于到来,矗立在生与死的交错点,晓梅的哀哭已经近似于怒号。车开走了,院内一片狼藉,王司令骑着自行车冲进暴雨。到了苏联使官下榻的酒店,王司令已然狼狈得像落汤鸡,但他拿着枪横冲直撞,根本不管任何人拦。

“谁拦我就吃子弹!伊万诺夫在哪?”

王司令强硬地询问着,最后一路水淋淋跑到那豪华卧房门口。见门锁着,他便拿拳头将门砸得震天响。

“伊万诺夫!开门,你媳妇孩子都在鼓楼医院呢!”

门内无回应。

“伊万诺夫!”

依旧无回应。

“他妈了个巴子的,伊万诺夫,我日你先人——!”

等不及侍从拿来钥匙,王司令率先一个飞脚暴力踹开了那门,随后一眼看见伊万诺夫闭着眼躺在床上。他一动不动,仿佛死了,身边散落着好几个空了的药瓶子。王司令晃动伊万诺夫,而对方却毫无动静,因为他吞光了安眠药,而这些药正在将他引渡至死亡的边缘。

王司令意识到伊万诺夫自杀了。

“我早该知道你有问题,伊万诺夫,我早该知道你有问题……”

伊万诺夫又一次自杀了,所幸王司令发现得及时,还有生命体征,所以即刻便被送到鼓楼医院抢救了。在那个雨夜,这“一家三口”以一种特别的形式在医院里团圆,真算是命运无常。随苏军一众警卫到了鼓楼医院,雨声依旧不绝于耳,手术室的灯一闪一闪,王司令靠在走廊墙上阖眼休息,而那画匠和濠镜也终于匆忙赶来。

“我刚在画室,听闻家里多了一个小孩,这是怎么一回事?”

画匠满脸震惊,王司令连连感慨,二人注意力全在这凭空而出的“小豆子”身上了。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聊,又回到了以前无事之时,仿佛这矛盾从未发生过似的。

“难道小豆子真是伊万诺夫的小孩?”

“是啊!我原先也不信,结果一瞅,呵!正儿八经的毛子娃娃,一模一样的卷头发,一模一样的灰蓝眼睛。蓝的还是紫的?管他呢,反正一看就是亲生的。”

“那小豆子妈妈该不会是玉堂红,就是那个土匪的女儿,那个在哈尔滨和伊万诺夫纠缠的窑姐子——如果这样,那老王你岂不是……你岂不是伊万诺夫的岳父了!”

濠镜怔住了,他喃喃自语。

“濠镜,伊万诺夫比我大好几岁,我怎么就成他岳父了?”

“哐啦——”手术室的推拉门声打断了言语。三人回头,只见穿护士服的晓梅笑着跑出来,她呼喊道:

“全家平安!”

“好,明早别的都先不管,家门前放一串鞭炮。不为别的,就为我们的女英雄庆贺!”

屋外雨停了,王司令拍手喝彩几声,晓梅像个女英雄般昂首带路,而几个人便赶忙随她去那病房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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