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匠做了一个重新来过的梦。
那天没什么特别的,画匠熬夜画画,早上照例要补觉,而王司令照例是个闲不住的人,一大早上起来就在院子里忙着做家务。睡梦里画匠半醒,外头“霹雳乓啷”的各类声响从窗户缝里硬塞进来。
“哗哗哗哗——”,这水声一听就是在洗菜,估计分量不少。
“砰砰砰砰——”这刀声一听就是在剁肉,估计骨头够硬。
“唰唰唰唰——”这帚声一听就是在扫院子,估计落叶满院。
“嗤嗤嗤嗤——”这搓板声一听就是在洗衣服,估计洗了一座山。
翻来覆去,辗转反侧,画匠神经被“家务交响乐”吵得突突发痛,痛着就开始做奇怪的梦,梦里从陆军士官毕业的王生即远渡重洋去中国。樱花飘落,画匠去站台送别,却陷入莫大的离别伤感——当年他还尚且年轻无知,所以是没那么伤感的,但如今梦里再次来过,他却难过到站都站不稳,简直要从站台边跌落下去了。
“为什么非要回中国?中国尽是贫穷,战乱,逃难,漂泊,我们为什么不能一起在日本生活?留下来吧,别再让我追你了!”
梦里的画匠挽留王生,王生笑而不语。画匠质问指责,王生指一指火车,那火车的铁皮引擎随即发出了好些奇怪的声响。“哗哗哗哗”,“砰砰砰砰”,“唰唰唰唰”,“嗤嗤嗤嗤”……响动了一会后,几个神情激动喜悦的列车员走出来。他们宣称那火车坏了,而四周旅客掌声雷动。在这鼓舞中,王生紧紧拥抱着画匠,说他不回中国了,他要在东京找一个平安的谋生差事,余生都同画匠好好生活。
“此话当真?你该不会又变作什么王参议,王督统,王教官,王司令——”
“当真,以后我就是一个日本人。”
画匠心生胆怯,而王生对画匠深情凝望,允诺说他再也不做改变。画匠安心,随后叫王生拉着他的手朝樱花飘摇的光明处奔去。春光明媚,他们跑呀,跳呀,最后到东京都市里一间小房子里定居。东京是繁荣的,平和的,他画画教书,而王生在一家会社找了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成为了“王先生”。上班的时候,他们各自做自己的事,到晚饭时,王先生照例会准点回来。
“今天没什么奇异事吧?”
“没有呀,普通的上班族,能有什么奇异事呢?”
日复一日都是这样单调的回答,而梦里的王先生也是这般平和单调的,他什么事都顺遂画匠心愿,两人一次矛盾都没起过,连拌嘴都没有,就像那个永远晴朗明媚的世界,窗外盛开的樱花一次都未曾败过。
“花真美,一起去看吧。”
拥抱亲昵,画匠同王先生手拉着手去樱花公园散步。走了一会,画匠悄悄拿了一支花梗塞进王先生衣领里。他期待王先生会说些玩笑话,但对方却没反应。画匠疑惑,他不知这个王先生为何如此无聊,死气。他想像以前那样和王先生打闹,王先生却还似泥胎木偶,什么都不做,就是礼貌地站在那里。
“你怎么这样?”
“因为我是一个文明开化的日本人。”
“你是个中国人,你每天都吵闹,每天都跳腾,每天都能讲好玩的话,我和你一起生活从来不无聊——”
“我是一个文明开化的日本人,文明开化的日本人是不做这些的。”
“我不要文明开化的日本人!你要和我恶作剧,要讲玩笑话,要带着我骑马,要带着我打雪仗,还要在手里藏驴打滚!”
“真奇怪,不是你叫我这般的吗?”
王先生僵硬地微笑,他的牙齿是白瓷的,但画匠却觉得是那般异样——他本应该有两颗虎牙,笑起来淘气又顽皮,但如今只有牙科诊所里精心雕琢的那种工整。
“你的虎牙呢?”
“我修整了。”
“你都没那种灵气了。”
“什么灵气?我是个文明开化的日本人。”
“别再讲文明开化了!我喜欢的不是什么文明开化——”
“哼!人这辈子都是要文明开化的,你就好好留在日本,等着被社会铁则驯化吧!”
话毕,王先生变得面目凶狠了,他变作社会铁则的代表来硬扭画匠胳膊。画匠被噩梦惊醒了,他张开眼睛,却见自己搂着王司令。他惊魂未定,见王司令不是什么“文明开化”的王先生,心里遂又松了一口气。然而可怖的梦虽醒了,现实里的僵持还在。那早上他依旧没多和王司令说话,而王司令也有事,随后就出门去了。
“嘎吱——”王司令的身影离去,院门同心门般再一次紧锁了。
厨房里还有剩余吃的东西吗?有,王司令把所有东西都给他好好留了一份,但见这些画匠却觉得心情低沉。
凹糟的梦令他休息得不好,现实的对话也叫他无精打采。他该走,他好些天前就该提着行李狠心回日本去。但这梦是否预示着他自己本身就在刻意逃避日本“文明开化”的驯服,从而无意识卷入中国这动荡混乱的生活?
动荡,混乱,怎么就狠不下心一刀两断?年岁上来了,不应该更冷漠?是该冷漠!该决绝,该冷漠!可这么些年的磕磕绊绊都过来了,他们的感情早就不能一刀切,藕断丝连,甚至还不如当时没有捅破心里那层窗户纸的时候干脆。画匠的内心实在太动荡,太混乱了,梦里樱花在晴朗的天幕下盛开,而现实一直在下雨,雨多得要引起泛滥的洪水——在这个世界里,这个秋冬的长江平原却一直多雨,直到今日才轮到难得的晴天。
“我们走啦!”
兴许是因为这天气好的原因,濠镜,嘉龙,晓梅兴致很高。他们三个早上吃完东西,和画匠打了声招呼就出门去游玩了。王司令也走了,现在院子只剩画匠一人。太阳出来了,空气里那种残留的水气却难以抹除。留在碗里的糖丸子瘪下去,早没了刚出锅的那种精神气,好像也被这水气浸湿了。画匠没什么吃糖丸子的胃口,他刚想着搜寻些别的糊弄,却听见小豆子“吧唧吧唧”咂嘴的声音。画匠回头,见春燕站在厨房门口——她好像一直在暗处观察画匠,但画匠却不知她是何时站在他身后的。
“起床了,小孩没闹吧?”
“嗯,没闹,很乖。”
“睡得还好吗?”
“还好。”
在画匠印象里,春燕一直是个沉默的女人,去哪里都要抱着小豆子,她走路无声,甚少参与他们一家人的交谈。现在家里只有他,他以为春燕要像以往那般照常沉默,但春燕却意外地同他主动聊天。她同画匠聊那日的好天气,感谢画匠一家对她们母女的收留,绕了好一圈,最后问道:
“美术老师,偏房门前是您留给我们的东西吗?一个行军包,里面有衣物,奶粉,宝宝油。”
“哦,不是,也许是老王给你们的。”
一瞬间,画匠见春燕脸上闪过一丝如有若无的庆幸,她似乎终于放心下来,就连那“美术老师”的称呼都更加亲切真情了。
“美术老师,您真是好心,我们母女到南京来给您造成了这么大的麻烦,您还愿意继续在家里收留我们。”
“不必这么客气,你和小豆子好生住这就好了。”
大人说话,小豆子又开始咿咿呀呀咂嘴了。她的小手不安分地伸出襁褓往外抓,好像是要抓锅沿边放糖丸子的碗。春燕把她的小手放进襁褓,她又硬撑出来,死活都要抓一下那个糖丸子。春燕又放,小豆子就不依不饶哭。
“今早闻到炸糖丸子的香味,她就一直咂巴嘴,喝奶都不安生。牙都没有,现在就想着吃糖丸子了。”
“能吃是好事呀,稍微拿筷子沾一点糖浆让她尝尝。”
画匠觉得小豆子咂嘴很好玩,他拿了一根干净筷子沾了些糖丸子边上的糖浆逗引。见糖浆来了,小豆子立即停止哭闹,张开嘴巴自在地吮吸起来,而春燕被搞得怪不好意思。
“何止能吃?小豆子是个生来的贪嘴子,一天要吃好几顿,胳膊胖得像莲藕一样。但是也不怪她,我小时候就嘴馋,锅里要煮了肉,我能拿个碗候在锅边专等热的。”
“小孩子嘛,能吃能睡最好了。”
厨房里,画匠复用筷子头沾了几次糖浆给小豆子喂。过一会吃够了甜味,小豆子也满意了。她对画匠咿咿呀呀,伸出手来要他抱。见小豆子如此,春燕试探着把襁褓递给画匠。画匠顺势接过,小豆子对他笑,完全没有半点怕生的意思。
这是春燕头一次主动把孩子给旁人抱。
画匠抱起小豆子,觉得手里沉甸甸的。小豆子是个结实的胖娃娃,长得比好些足月的孩子都要大,压根不像春燕那矮小身形生出来的。除却身形,她的五官也似伊万诺夫,然而,画匠却莫名觉得小豆子更像她的妈妈。
小豆子一点都不寒冷,她热情赤诚,她喜欢所有人。
“血缘真神奇啊,不知道长大又会变成怎样的女孩呢……”
“要是可以像晓梅一样就好了,晓梅是个多么好的女孩子啊,我真喜欢她。”春燕喃喃自语回应画匠,“只是我总觉得她似曾相识,我好像见过她。”
春燕笑笑,很快将自己的一掠而过的悲伤掩饰过去。她不舍地望着襁褓,心里似乎在与某种犹豫做艰苦的斗争,但最终还是决然对画匠道:
“美术老师,我能拜托你稍微看一会小豆子么?我之前得知自己在南京还有一个亲戚,就住在秦淮河巷子这边,现如今想去同她去联络。不远,我明天就回来。”
“呀,你出门不方便吧,在哪?我陪你一块去——”
画匠想要帮忙,但春燕却执意拒绝。春燕坚持,画匠执拗不过。他抱着小豆子送她出门,而小豆子也不哭闹,一直笑,一会儿拿手指院子里树枝岔,一会儿又要抓天空边飞跃而过的鸟。
“哦,这是水缸,水缸旁边是扫把,扫把旁边是簸箕。这是芍药花,天气冷了,上面都有霜了。芍药旁边是树,什么树?可能是榆树,可能是槐树,不管什么树,它都是老伯伯了。”
画匠抱着小豆子在院子里兜圈,左一圈,右一圈,什么天上的鸟地上的蚂蚁墙边的水缸锅边的碗都挨个介绍遍了,然而小豆子探索欲旺盛,胆子更是大到吓人。小小一丁点人,一个牙都没有,却指天指地,啥都要看,啥都要抓。画匠稍微停下来一会,她就不依不饶,硬要画匠继续围着院子转。
“我们回去睡觉吧?”
画匠累得胳膊酸痛,想要抱小豆子回去,但被晴朗的世界引诱着,一向乖巧的小豆子成了一个炸地的摔炮,进屋就哭,见床就嚎。无奈之下,画匠只能继续抱着小豆子在院子里转圈。一出门,一晒太阳,小豆子就高兴了,她继续兴奋地“哒哒哒”,指挥着画匠在院子里左一圈,右一圈……
小豆子是个贪玩好动的孩子。
“美术老师,我们回来了!”
门锁响了,晓梅和嘉龙回来了。画匠得到了解脱,而嘉龙一手接过了小豆子。晓梅嚷嚷说嘉龙会把孩子一失手摔了,但他却对晓梅得意洋洋道:
“我还能不会抱孩子?你就是我抱大的,毕竟你也曾是个小婴儿呢!”
“你不懂,小婴儿不能那样单手抱的,快把小豆子给我!”
晓梅把手里的木盒子塞给嘉龙,而后从他手里将小豆子抱过来。画匠问那盒子里是什么,嘉龙把盒子打开给画匠看,说今下午濠镜硬要给晓梅买银子,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总归是莫名其妙。
“王濠镜越来越鬼了,成日深不见踪影。他说以后南京没办法用纸钞买东西,得放点银子备着。他这话讲得怪,中央银行发的钱,怎么可能无法买东西呢?”
嘉龙和画匠聊,但晓梅心思全在小豆子身上。她亲手接生了小豆子,由此认为自己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人。小豆子于晓梅而言不仅仅是一个婴孩,更是一种迈向大人世界的证明。抱着小豆子,晓梅甚至产生了一种青少年常见的骄傲心理——她觉得自己远远比同龄人成熟,但又烦恼同龄人的不信服。
周遭的朋友都不相信她独自接生一个健康的婴儿,就连金陵都不相信。想到这些,晓梅巴不得站在城楼上把小豆子抱给全南京的人看,而后拿高音喇叭宣布这孩子是她独自接生的。
“嗳,小豆子,你真是全天下最可爱的小婴儿,等金陵和仁慧她们见了你,该有多惊讶啊!”
抱着小豆子,晓梅满心怜爱,爱不释手。她轻轻用手指蹭小豆子的脸,一会整理襁褓布边,一会怀抱着轻轻摇晃,引来了嘉龙的好一番嘲笑。
“瞧你那宝贝样,真把小豆子当商店里买来的洋娃娃了。”
“嘉龙,你说话真叫人讨厌,我宝贝又怎么了?这是我接生的。”
迈入青春期的晓梅越来越叛逆,自尊心越来越强,外人时常开不得玩笑。现在她不仅总说濠镜讨厌,也总说嘉龙讨厌。
“别说,好些年前晓梅还真有过一个俄国产的洋娃娃,叫什么名来着?莉莉娅。”
“这么一说还真像。”嘉龙也想起那个洋娃娃了,“小豆子和我们家有缘呢。”
“我们给小豆子起个外国名,就叫莉莉娅吧。”
“你勿要乱给别人家孩子起名,她爹妈都没同意呢!”
吵吵着,晓梅又开始提“自己独自接生小豆子”的事了,画匠又开始当和事佬。搅和了一阵水泥后,嘉龙冷不丁说这个家没美术老师就完蛋,因为谁都和老王似的见人都吵。
“嘉龙,你才最像老王,你像极了,老王生都生不出来你这么像的!”
“还是你像,你是老王的闺女,等你长大了就是只母老虎!到时候成亲,你们俩老虎站在那一杵,把全天下的好女婿都吓跑了——”
嘉龙故意言语惹人,晓梅把小豆子放在娃娃车里,转眼间又开始追着嘉龙满院子打。画匠完全控制不住场面,他说了晓梅几句,晓梅反过来呛他。就在好一阵鸡飞狗跳的时候,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幽幽的声音。
“合着错和坏都像我呗,咋了,都不乐意像我?”
“嘘!王伯伯返屋来,两个小赤佬快莫屑屑嗦嗦——”
听院门外动静,画匠猛咳一声,打开门一瞅,却见一身着灰蓝布袍的疯道人站在外头。他也不戴道观,挽道髻,就披头散发站在外头。说仙风道骨,尊道贵德,那还差得远。说自然无为,虚静守柔,那全然不是。但若说什么眉开眼笑,装神弄鬼,闹腾上天当江湖术士,那倒是再恰当不过。
“今早就见施主愁容满面,额头犯乌烟瘴气,想必是心情不甚好,“王道士”我特意自蓬莱岛来为施主点化迷津。施主上辈子功德积满,怎会不高兴?想必是哪个不识趣的凡间猪蹄子惹怒施主罢!施主莫慌,大可放心交代于我,小道转眼间就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
画匠目瞪口呆,“王道士”站在门外摇头晃脑。他拿拂尘晃悠几下,二步跨五就从门外几个单步子跳了进来,宛若戏台子上的瘸腿滑稽角。见晓梅和嘉龙,他故作威严,两眼一瞪,拿出一柄桃木棒槌指道。
“呔,两个小鬼头,整日背地里讲我小话!今日我拿这法器把你们俩收了镇压在山下炼丹药——”
“老王?”
嘉龙一时半会没认出来,他真要上前看,结果脑袋结结实实挨了“王道士”一棒槌,“咚”的一声和敲西瓜似的清脆。嘉龙捂头,“王道士”半眯着眼睛笑,说他这棒槌是在蓬莱开过光的,砸一下能让人“开窍”,砸两下能让人“开悟”,如果砸个十下八下就直接能“超度”。说罢,“王道士”又朝着嘉龙脑袋“咚咚”几下,而嘉龙疼得直嚷嚷。
“你个道士咋也敲木鱼呢,我看你就是个假的!”
“这你就不明白了。我这是新时代跨领域的道士,早就不局限于以前的俗套。还有你,林小狐狸,越长大越不听话,咋能呛美术老师呢?看在你平日听话的份上,今日我不点化太多,一下就好了。”
“超度”完嘉龙,“王道士”又飘过来拿着棒槌抓晓梅。晓梅要躲,但“王道士”身手敏捷,猝不及防就在晓梅脑袋上“咚”一下。
“一下也疼死了!”
晓梅龇牙咧嘴捂脑袋,结果那“王道士”拂尘一甩,踱步到娃娃车那里,而后一个飞步跳到旁边的石桌上。小豆子不知道“王道士”在说些什么,但她见到那拂尘就高兴。她伸出小手够那拂尘,“王道士”故作惊叹:
“呀,瞅瞅,这熊崽子开窍呢!修好了说不定比《西游记》里的黑熊精还厉害,看来外国人也能修道——”
“什么乱七八糟的!俄国人不识汉字怎么修道?找外国人,你还不如找我呢!”
画匠笑出了声,“王道士”见状趁热打铁,又说画匠和他有缘,要把他收作弟子带回蓬莱点化。画匠说他自己年龄太大,早就不适合作修道的弟子,而“王道士”说学无止境,画匠得有进取精神,活到老学到老。
“我一只麻雀能修成什么气候?”
“哎,我这道行可能耐,总能叫你变凤凰。不信你看,咻的一下——”
“王道士”给画匠施那“变作凤凰”的法,但那压根就不是法,只是用拂尘里的白毛给画匠的脖子挠痒痒。画匠痒得直笑,他朝着一边躲,但“王道士”那拂尘就像痴心汉似的追着他不放手。一退一进,简直是故意。院子里的空气一下变得暧昧,晓梅看得直煞眼,而一向迟钝的嘉龙这下也知晓这“王道士”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了。那时外出一天的濠镜突然进来,他显然没搞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晓梅赶忙拉着他们两个到院门外头,走的时候还没忘记带上小豆子。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哎,王濠镜,笨死了,我都能看明白——他俩要和好啦!男人都这样,装疯卖傻的就开始揩油了,连我们都不顾及。多好啊,天晴了,花好月圆——今晚给他们些时间培养感情不好吗?我们一走,院子又没人,**的……说起来,燕子姐去哪了?我一直不见她。”
“说是去看亲戚,走了,明天回来。”
“走了?谁允许她走的?”
“濠镜,你怎么了?”
听闻嘉龙和晓梅说春燕离开的事,濠镜惊出一身冷汗。他快走到院门锁那里拍敲,声音叫人听得神经都要震荡几下。院内的笑声戛然而止,画匠走来打开门,而濠镜的声音听起来很冷很严肃。濠镜进门,气氛又变得生疏,他和王司令去另外的屋子,掩上门,留得其余人站在外头。
“你应该派卫兵来看紧那个女人……”
“你不该心慈手软的,你真四面楚歌,都要被逼到跳楼了……”
“我现在真要告诉你些事,有关货币挤兑,还有张学良——”
声音越来越模糊,谈了好一会,画匠听见王司令怏怏的声音。
“之后再说吧,等明天她要不回来,那也罢了。”
门被推开了,“王道士”确实有些怏怏的,但见画匠,他还是甩掉心头的压力,又换上原先那爽快高兴的表情。“王道士”知道自己今天这幅模样滑稽,也知道自己在浪费时间,但似乎一点都不可惜似的。
“很久没这么高兴了,偶尔做做王道士也挺好。现在我要变成原来那个老王了。你们快去休息吧,今日闹腾晚了。”
听这话濠镜回屋去了,嘉龙和晓梅不知做些什么回应,也只能带着小豆子回偏房。“王道士”进屋拆那些作戏法的装扮,而画匠跟进去。假发片子拆了,衣服也换了,王司令又和之前变作一个样。
“今晚扮道士好玩吗?”
“好玩。”
“还生我气不?”
“早不气了。”
“那就行,让我躺在床上休息一会吧。”
王司令和衣躺在床上,画匠想起那糖丸子还没吃,遂又去厨房取了出来,拿筷子给躺着的王司令喂了一个。
“为什么要扮道士?”
“一时兴起,觉得好玩,主要还是想哄你高兴。你最近一直都不太高兴。我知道你又要讲我,但这点我改不掉,我打小就这样。”王司令合着眼嚼那糖丸子,“我小时候很淘,总捉弄你,但其实并不为惹你生气——我主要还是想扮滑稽,哄你高兴。”
“你现在又不是小孩了,干嘛还这样。”
“因为可以哄你高兴呀,我乐意这样做。”
“我今早做了一个噩梦,梦里你留在日本,变成了一个很无趣的王先生。王先生很好,但是很死板,很僵硬,连虎牙都没了。我总是说你闹腾,但你要是不这样,就不是我喜欢的你了。这天底下能这样做的也只有你,凭着这点,我都不会走。”
“小先生,你说这傻话可就有的遭罪了。跟着我太累,还是选梦里的王先生吧。”
王司令叹气,他脸上神情变得沮丧,而画匠失去了阵脚——攻守易势,画匠已经是慌乱的输家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说你不好。”
“我知道的,但总归有点伤心。”
王司令起身拉上窗帘,而后走向画匠。他抬起对方下巴好像要缠绵。画匠闭上眼睛紧张不安地等,但对方却只是笑,好像已经摸清了他的心思,连一个轻吻都不给予。
“你别这样,我真不是那个意思……”
“不逗你了,回瞻园去啦!今晚早点睡吧,别老熬夜。”
王司令松开手,他又要离开,画匠睁开眼心生失望。他追上前去急于辩解,却又前言不搭后语。王司令不听画匠解释,已经穿好外套要往外走了。王司令走了,画匠却不知道对方是故意的,他借着皎洁的月色张望王司令的身影,而他没有回头。
在这场感情的冷战里,画匠已经输了。
月亮升上来了,晴朗的夜空里,它似心事的窥探者,驱散黑暗,神秘莫测微笑。它透过小树林将浑浊昏黄的光投在人世的原野上,好像一片含泪的眼睛。这是月光,它是温暖的,和煦的,没有太阳的刺眼,却给人安慰与希望。顺着这样的光芒走,马车与电车的铃子接二连三响着,也不知经过了多少人家灯火,但夜依旧是浑浑茫茫的。
月光,多好的月光,心呀,多叵测的心。瞻园的灯光亮起来了,街市又一次陷入沉睡。春燕为夜色所掩护,她蹑着脚走路,换了好些地方等,最后等来了朱翠秋的身影。
“小豆子去哪了,难道还被关押在王土匪家里?”
朱翠秋左顾右盼,她担心被人跟着。
“小豆子很好,带着她实在太危险了。翠秋,你知道伊万诺夫在哪吗?”
“知道,这几天可算打听清楚了,我假扮医院的护工,今晚就能带你溜进去。说起来,小豆子到底是男孩女孩?”
“女孩。你给他说了小豆子的事?他什么反应?”
“没什么反应,眼神很空,说话很木,好像在听别人的事一样。”
“他难道没些其他的表现,至少是愤怒——”
“没有,什么都没有。快走吧,今晚去见他。”
七拐八拐,朱翠秋带着春燕去了南京城边的一处郊野。夜深了,路上什么人都没有,风刮过车棚似鬼嚎。在那像医院又不像医院的地方,苏联兵把大门围了个死,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穿着护工服低头跟在朱翠秋身后,春燕心扑通扑通直跳,她不知道等待自己和小豆子的是什么命运。
“这是哪?他难道不该在鼓楼医院吗?”
“不,他早被转到精神病院了。”
“怪不得我一直不见他,他怎么会被关在精神病院?”
“因为他现在确实有精神问题。他在最高一层的病房,你进去谈。小心点,他现在是一头狰狞发疯的野兽,可能会袭击你。”
朱翠秋守在走廊门口,她示意春燕独自往前走。窗外密密麻麻的黑树影映衬着春燕的轮廓,她一步步上楼,直到走进那银白空旷的病房。春燕轻轻推开那未锁的门,但她并没有看到狰狞发疯的野兽,只是见到一个穿着蓝白色病号服的人安静坐在月光里。
“你是小豆子的妈妈。”月光像一条古老的河流奔涌,伊万诺夫坐在那河流里喃喃自语,“你好,我是小豆子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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