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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第 74 章

这是一条古老的河流。

这是长江,是中国千百年的血脉,澎湃,荣耀。

说起长江,不得不提起南京的“三汊河”。三汊河是个三水交汇的特别地方,秦淮河、清江河、惠民河在此汇入长江形成Y形江汊,从而集结船舶之利。1929年,三汊河因河口地区水面开阔而被南京国民政府选作水上机场场址,然而1932年的南京也不知道少烧了龙王庙的哪根香,甚少天晴,一直下雨,最后连续暴雨引的长江泛洪,把三汊河的浮桥码头都冲断了,也使得机场被迫彻底停用。

南京贵为民国首府,机场多,冲垮一个三汊河,接替的还有明故宫机场与大校场机场,所以本就“严重财政亏损”的南京政府更是不打算修理三汊河机场。自国庆节结束后,南京政府任由泥水和漂浮物堆积三汊河水航道,机场维护人员也越来越少,甚至还有人提议要把三汊河机场作废的。

三汊河机场面临废弃之难,归根到底还是两个字——“缺钱”。

南京国民政府缺钱,美国有的是钱。得知三汊河机场“遇难”,琼先生第一时间通过外交渠道联络南京国民政府为“中美航空公司”争取修整的工权,并愿包揽三汊河机场重新选址的麻烦事。国民政府一听,自然很乐意甩掉这个烫手山芋,当即就口头把三汊河机场工程批给琼先生了,连带还说了句“中美友谊万岁”。

口头允诺虽早,但等琼先生拿到三汊河批修官方文件还是隔了几日。国民政府办事非常拖沓,有消息的时候下雨,等落定时南京居然吝啬地放晴了。拿着文件出南京政府航空专责大楼,琼先生一抬头就见湛蓝的天与耀眼的日光,顿觉神清气爽。

“天朗气清,发财的好兆头啊!中美友谊可不得万岁么?”

天晴了,琼先生带着“三汊河工程官方文件下批”的喜讯回美国大使馆办公处,走路的步子都显得轻快,然而进使馆,他却发现使官们“集体失踪”了。琼先生纳闷,值班的警卫解释说白宫突来致电,申明“国庆节无名刺杀后需要修整”,特地给南京驻华使官们批了一天官方带薪假,还给了些钱作精神损失补贴。

“琼先生,你不知道吗?”

“我在外面争取三汊河的工程,还真不知道。既然白宫都说了,那今天这好日子该被定为‘伊万诺夫日’。感谢伊万诺夫先生在国庆节宴会上及时发疯,为连轴转的大使馆争取了这美好的一天,也为我适当免除了虐待劳工的罪名。”

到底是怕闹事,还是出于遵循劳动法的人道主义,这休假的本因已经无关紧要,毕竟当下使馆里一个办事的人都没有。琼先生耸耸肩,而这笑话戳到了警卫的笑点。

伊万诺夫的“及时发疯”确实让使馆得到了休息的机会。但凡是来华做外使工作的美国人都知道南京总使馆是加班量最多的一个地方,在这里,奋进的上司会强制性拉着下属一起加班,下班的时间已到,但上司不走,下属也不能走。为此私底下南京总使馆的人都戏谑,说自己因是美国国内的精英才能被派来当使官,如今到中国反倒要作“长江劳工”。

上帝保佑美利坚,远渡中国作劳工。想到这点,警卫笑得脸都抽搐了。

“先生,你为何笑得如此夸张?我好像也没讲什么。”

“哈哈,琼先生,因为我想到平日里使馆的大伙常说,他们作为美国人来中国是要剥削别人的,如今却反被剥削了,简直是美国籍的长江劳工。他们还暗地里说你是中国那种剥削劳工的地主老财——不,不,我胡说的,您别在意!”

警卫先前嗤嗤作笑,意识到自己说漏嘴后又赶忙弥补。琼先生哈哈大笑,说“地主老财”这比喻着实恰当,但是“长江劳工”还差得远。

“他们这样说,是因为没见过真正的长江劳工。”

“那有什么差别?”

“一个是殖民者,一个是被殖民者,差远了。说起来,你们真明白这之间的差别吗?”

琼先生不再和警卫多说,但他心生厌恶,不想和那人独留使馆,遂驱车回了自己的私人住处。穿过好些贫寒破落的低矮房子,琼先生进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奢侈世界——这里没有南京古老的残损破旧,只有西方现代设计的气派大楼。放眼望去,周围全是富丽堂皇,除却点缀园景的名贵园景,网球场与游泳池等娱乐设施更是一应俱全,而顶层还设有阳光室、聚会室、阳台及平台花园……

这是华江饭店,是专门招待国民政府军政要员及国外贵宾的地方,而张学良就下榻于此。当下张学良是琼先生的“邻居”,他们分别住在华江饭店二楼东西两端的贵宾套房。见常住的贵客来,门童点头,主动帮琼先生去停车。琼先生下车上楼,发现二楼有股挥之不散的大烟膏子味道,一时间把他闻得皱眉头。

“张司令最近一直在这?”

“对,基本没怎么出过门。”

“大烟味道怎么这么浓?你们不通风?”

“张司令总说怕冷,说让我们少开窗。”

侍者这么一说,琼先生就大致知道情况如何了——现在南京不算冷,但张学良已经到了抽大烟到浑身怕冷的阶段,再抽下去估计离死期不远。

“我之前见张司令叫医生来上门问诊。最近医生来过吗?”

“没有,张司令说他不想见中国的医生,每天都嚷嚷着要去外国治疗。”

“当着你们面,他这么说?”

“对,他不顾及外人的。”

侍者这么一说,琼先生估计张学良要退出接下来的军事院选举,就算选,也可能是走个过场。纵得苏联投张学良,王司令赢也已经是定局,就看他怎么“洗白自己土匪的身份”。

更何况,苏联已经要和南京政府断交了。

“王老板,恭喜你,最大的竞争选手已经退出,现在就看你怎么上这赌桌。”

琼先生对张学良没什么共情心,他开锁独自进自己的客房,里面帘子拉得紧实,屋内一片漆黑。琼先生对那漆黑自言自语,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瘫坐在沙发上,拿出打火机点燃一根烟,心里生了看戏的念头。烟雾弥漫,琼先生叼着香烟在墙上支起了一块白色幕布,而后从一个木盒子里拿出那放映电影的机器。

“咔啦啦——”

谭鑫培1905版《定军山》的影像不时闪烁,又一次,琼先生在中国戏剧充盈的吵闹里下潜。他闭上双眼仰首,而后睁眼,看见悬挂在天花板顶上的木雕漆绘龙首。这龙首是从龙舟上截取下来的,自明嘉靖至今,上面的颜色已经风化,黑红色已经斑驳,只剩龙嘴木然大张,好像为这时局变动所惊叹似的。

这戏剧没有声音,只有人黑白的影子,但是每一句唱腔都回荡在琼先生耳旁。

“自从归顺了皇叔爷的驾,匹马单刀我取过了巫峡。夏侯啊,夏侯渊呐——”那时老夫杀一阵败一阵,杀一阵败一阵,败至在旷野荒郊,习关公拖刀之计将他斩下马来。夏侯渊我的儿,你不来便罢,你若来时,中老夫拖刀之计也!”

杀,败,杀,败……

走廊里成日都在烧大烟膏子,如今这屋子里也有股挥之不去的颓靡味。播放电影的机器还在咔咔转动,谭鑫培的表演还未结束,但琼先生却有些乏了。他起身关了那机器,收掉荧幕,拉开窗帘,让外边的光亮透进来,而屋子里其他的古怪装饰也逐一看得清楚。景德镇窑白釉百裂变观世音菩萨像,龙泉窑青瓷墓志,甚至还有一块同治年间某个举人“登科”的木牌匾……乱七八糟,好多东西都积灰结网,实在不太像人住的地方,倒像一个囤积稀奇古董的仓库,然而,这就是琼先生真正的生活。

陈旧,垂暮,老态,残烛,琼先生在这里独处。

宋美龄曾把琼先生比作盖茨比,这其实并不恰当。盖茨比是崭新的工业制造产品,而真实的琼先生比盖茨比老朽得多,只是琼先生从不展露“真实”。

烟抽完了,火光尽了,琼先生把烟蒂丢进烟灰缸,躺在沙发上,垂下的手臂空晃荡,像死了一样。他望着天花板的龙首,好像看见了中国千百年的兴亡。那龙首在装模作样维持自己的神采,上面却爬了一颗灰扑扑的蜘蛛。蜘蛛爬进龙嘴里,顺着一根白丝垂下来,显得荒唐又可笑,就像中国这个国家一样。

“今天不工作了,打扫些卫生吧,都有蛛网了。”

琼先生又点燃一支烟,他坐起身,把桌上斜乱堆着的一个盒子拿起来。他打开,里面的象牙棋子安静坐落着,好像已经等待已久。屋内的古董堆得乱如山,却又茫茫有体系。哪个朝代哪样东西,琼先生是清楚的。他跨过好几处“埋”与“堆”,把那盒棋子放在一个高高的柜子上。棋子放安稳了,一页纸片却如枯黄的落叶般从柜子顶上飘落下来。琼先生捡起一看,立即嫌恶地闭上眼睛。

那是一张十几年前拍摄于印度恒河边的照片,照片里的人欢愉微笑,但脸庞像肮脏河水里打捞上来的奥菲利亚。背景里的印度绿意盎然,但像凋零枯枝拼凑起来的夏天。

夏天,绿眼睛,恒河,烟头残余的火光弥漫到黑白老照片上,它一点点燃烧,烧灼到晴朗日子阴沉下雨。

“真是阴魂不散。”

琼先生拿烟头烫掉了照片上的人脸,然后将其揉作一团丢到垃圾桶里。一张照片颓败了兴头,琼先生不想打扫卫生了,他又躺回了沙发上。

多么矛盾,这住处本该容纳些珠光宝气的文明生活,现今却杂乱地塞满了“历史的破烂”。躺在这堆“破烂”里,琼先生当然知晓其间矛盾,然而当他藏匿其中时,他确实会找到些暂时的放松感。琼先生喜欢这种任其被物吞噬的感觉,他开始试着理清那闹乱的思路。

自国庆节“无名刺杀”后,苏联当下正在大肆干涉舆论,绞杀一切“伊万诺夫有精神问题,砍杀日本军官”的消息,为此甚至不惜派军去南京各地印刷厂烧报纸。苏联这么做是好理解的——伊万诺夫若是真不做远东司令,那牵扯的政治利益实在太大。苏联远东人人打着自己的利益算盘,定要合起手来把这件事瞒天过海。

然而根据琼先生当下手头有的情报,伊势月当时确实与伊万诺夫决斗了,而且被砍成了重伤,甚至失去了一只眼睛。“伊势月重伤”,这背后牵扯的政治利益也很多。日本军部派别势力复杂,华东这里有很多因伊势月而受惠的日本官员和商人。为了保全他们在中国的利益,他们肯定不可能让伊势月下台,所以要把“伊势月被砍”这件事瞒过去。

苏联瞒,日本也瞒。现在悬疑在于两点:一,这宴会上的“无名刺客”从何而来?二,日本在封锁消息,这华东地区发行的日资报纸《都美时报》怎会背道而行?

琼先生确定这宴会上“有刺客”,但他不知道这刺客的来路和目的。

是伊势月方借乱派出刺客,还是关东军派出刺客,还是其他势力?要刺杀谁,到底是蒋中正,还是伊万诺夫,还是其他人?《都美时报》的控股人是谁,是否为反对伊势月的日本势力,或是日本军部的其他力量?

种种疑问汇聚为了一桩悬案,而琼先生想到了清末四大悬案之首的“刺马案”。“刺马案”,刺的是清末大官马新贻。同治九年七月廿六日,任两江总督的马新贻在督府侧门被一刺客以利刃刺入右胁,次日陨命。刺客在刺马后并未趁乱逃走,即被拿下,而口中不停地叫喊"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刺客最后被判死了,所以刺马案的“杀”本身不悬,但悬的是“刺”背后的政治纠葛。

这刺客的来路和目的是什么,为何查“刺马案”的官员接二连三辞职,或者被罢免?“刺马案”的舆论权由谁掌控,为何审判的时候清廷大力封锁消息,同时又有人放出消息?马新贻算是个为民的好官,为什么要刺他?

无法破解,所以“刺马案”成为一桩悬案。如今十月十日的国庆“无名刺杀”,也要成为一桩类似的悬案了。

对美国而言,“国庆无名刺杀”成悬案最恶劣的后果是什么?是“刺客并没有查出来,但作为军事强国的苏联和日本捏造了各自的真相,夺取美国在远东的话语霸权”。

琼先生开始神经疼。他抽了一支烟,开始评估王司令这只老虎。

虽然王司令算计,但整体来说他还是个不错的商业朋友。翻看王司令前边的履历,他打仗其实不甚出彩,给张作霖做事的时候还有几场大败仗。军阀乱战,理应来说“打败仗”的老虎是早该被别人征服或收编的,但他胜就胜在“会搞钱”。说到底,王司令不是“将才”,是“商才”,是个碰巧混到军队里的生意人。他本该一直顺风顺水,但其人生的转折点在于犯的一个大错,即“北京政变后轻易交权于蒋中正”。

“你不该错的,一步错,步步错。现在你有一个悬崖勒马的机会,你要是能彻底和苏联决断,全心全意依靠美国,那就不枉我劳累一场。届时你把这川渝的口子全盘给美国放开,让嘉陵江建满美国工厂,那你我都能赚个钵满瓢盆,几世的金银都花不完……”

想着想着,琼先生有些烦了。

是现在才开始烦的吗?或许看到那张照片的一刻便已经对这晴朗厌恶。琼先生看着电影幕布,但他的视野被阻挠,他想去更开阔的地方,于是他独自去了三汊河。

“嘟——嘟——”

车停靠在堤岸,琼先生在岸边远眺,耳边传来汽船的鸣笛声。三汊河水位涨高了,浪变险了,好些木帆船都停运,但汽船尚且可以无阻通行。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激浪在泥沙中翻涌,江边矗立的礁石几近被吞没,而琼先生站上那礁石,像站上了一处废墟。他低头,见一向驯服的长江化作一头怒吼的野兽。它可怕地翻涌,张口吞吐着黄色的泥水,好像要把琼先生拖拽下去。

这晴朗不会持续太久,今年雨下得太多,长江真的要泛洪了。浑浊的江水里,琼先生看不清自己的脸。他抬起头,见三汊河航道边挂着硕大的广告牌,上面有飞扬的美国国旗,还有美国人甚为熟悉的山姆大叔。广告牌上,山姆大叔头戴星条旗纹样的高礼帽,他身材高瘦,留着山羊胡,精神矍铄地朝着江面呼喊:

“美国能为中国带来民主与和平!”

“民主”,“和平”,在长江边,美国又一次开始向他国兜售自己最得意的文明产品。三汊河附近没有多少聚集的民居,所以这硕大的广告宣传字就是当下最显眼的事物。然而在广告牌下,琼先生看到了无数长江劳工。风吹日晒,背水牵滩,衣着褴褛的劳工们勒着纤绳和货物往前走去。每个人都不健壮,都羸弱,但沉重的千斤担子压在他们肩头。风餐露宿,摇船劈波,汗水从黢黑的脸上淌下,纤绳勒紧一家老小的性命,最后同江水血痕混在一起。

“别偷懒,往前走!”

一个劳工被货物压得颤颤巍巍,工头二话不说拿起鞭子朝他抽去。一抽,劳工垮了,背着的货物散落一地。他跌坐在泥水里,工头又踹了他一脚,骂他是猪猡。

“这全是美国产的肉罐头,摔坏了你配得起吗?”

鞭子又抽下来,劳工身上多了好几道新鲜的血痕。被疼痛驱使,他费劲摸索,把罐头一个个从泥水里捡拾起来,结果又挨了工头的好几鞭子。

“这罐头掉江里弄脏了,你配得起吗!你这贱命,你根本赔不起!”

工头复又扬起鞭子,他正欲狠狠抽下去,肩膀却被人拍了几下。他回头,见琼先生站在他身后。

“把鞭子放下,这些罐头多少钱?我全买了。”

黑头发,黄皮肤,除了琼先生外,周遭都是中国人。那中国工头一见是富裕洋人,神色瞬时变得谄媚,他报了个能让自己捞些钱的数,而琼先生拿出钱包,把钱票子一张一张数给他。

“洋大人,这肉罐头给您送哪去呢?”

“哪都不送。今天天晴,应该过节。把肉罐头全分给背货的劳工,给他们点水喝,让他们休息。浮码头冲垮了,浅滩走路本就不易,你还要拿鞭子,畜生都不见得如此。把人打死了怎么办?”

“无妨,中国人的命不比您的,不值钱。”

“这世上,又有哪条命比哪条命值钱呢?”

琼先生踏入江水中,江水浸湿了他的皮鞋和西装裤腿。他把散着的罐头一个个捡起来,拿自己干净的新手帕擦干净,而后好好交给刚才挨鞭子的劳工。

“家里几口人?”

“七口。”

“多拿几个罐头带回去吧。”

琼先生又给了劳工几个罐头,劳工满怀感激地接过,却看到了琼先生的手——粗糙,结痂,老茧,骨节突出,历尽折磨,上面横竖交错着好几道干涸河流般的纹路。

琼先生的手,是一双劳工的手。

站在劳工面前的琼先生光鲜亮丽,就连擦罐头的手帕都是昂贵的,但是劳工看到了他的那一双手。浸没在浑浊的江水里,这双手如此违和,可这手又拿了丝绢帕子把外边脏了的罐头细细擦干净,而后分发给每个挨过鞭子的人。琼先生给另一个劳工肉罐头,那劳工不安地推脱,他担心工头要他赔那丝绢帕子的钱。

“罐头外面沾了泥,擦干净就变新了。天晴了,应该过节,过节的时候我喜欢收到新东西,你们也一定喜欢。”

琼先生如此回复,继续给每个劳工分发罐头。他泡在江水里,拿着自己丝绢帕子擦,每个罐头都是擦干净后再给的。罐头分完了,工头扬起鞭子又想叫劳工们干活,但琼先生按下鞭子,给工头指了刚才他来的那块礁石,说他接下来就坐在那看劳工们休息,直到每个人都吃饱了罐头,喝够了水为止。

“不要再想着拿鞭子,我以后会常来三汊河,就坐在那看着你。再让我看见你打人,我就找门路把你炒了。”

工头想要辩解,琼先生盯了一眼工头的恐慌神色,复走回礁石盘腿坐下。浅滩上的人逐渐走光了,上面留下一串串杂乱的脚印,混杂着血痕,泥水。炊烟起来了,劳工们聚集起来在岸上煮肉罐头吃,背后是山姆大叔的那块广告牌。

“美国能为中国带来民主与和平!”

多么讽刺,一个白皮肤的盎格鲁撒克逊人在这片东方的黄土地上叫嚣,说他能为这里的人带来“民主”与“和平”。乍一听,这口号公正又豁达,但其的起源是西方对东方的本质鄙夷,甚至是嫌恶。在“民主”与“和平”的感召下,宽宏大量的西方要为野蛮落后的东方带来文明的曙光,但是“文明”本身就是建立在“剥削”与“奴役”之上的。

江风吹过琼先生额前的碎发,他闭上眼,想要将自己沉没到古老的河流中去。波涛,逆流,伤感,惆怅,古老的河流冲刷掉琼先生老旧的壳子,推他去岸边,把他变成曾经那个盲目相信书本里无用正义的孩子。

他想到了很久远的以前,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十二岁的幻想,十二岁的渴望,十二岁的愤怒。坐在岸边,他尚且无法用假话来擦干泪水。他看着眼前奔跑的河流,也想要随之奔跑去另一个地方。

“难道世界上所有河流都像恒河一样充满奴役吗?我不明白自己有什么错……为什么想要改变这一切就是错的……”

恒河奔流,他失望,攥紧手心,被鞭打的血痕隐隐作痛。

“你并没有错,请相信我,你没有错,我可以用自己的性命为你作证明。而且你以后会见到更广阔的河流,它一定不一样。”

他身旁的绿眼睛微笑,要他去追随一条更广阔的河流。

时至今日,他已经来到了长江边,但这里和昔日的恒河没有任何区别。这确实是一条更广阔的河流,可又有什么变化呢?起风了,炊烟熄灭,长江劳工又开始劳作,而山姆大叔的广告牌依旧扎眼。

“剥削与侵略,刺激人愤慨又永恒不变。江风也没办法掩盖这一切啊。”

琼先生感受着风的拂动,绿眼睛似乎又一次坐在他身边。方圆几百上千里的人影全部消弭,只残留着南京远处的层峦屏障。天气不再晴朗,静默里,所有的建筑都在雨声中崩塌了,只有偶尔几只飞鸟在天上盘旋。

“你把我一切都毁了,我本不该这样的。”

心在烧灼,天上的太阳要融化成雨。琼先生对过往的回忆喃喃,而雨水席卷起不可遏制的悲伤。这悲伤压抑,滚烫,愤怒,不甘,但是它永远不会流露出来。在河流边,它也许有些流露苗头,但是它不会被宣泄——这悲伤同雨声一样,早就苍老了。

“长大成人,才发现残酷的现实无法改变。”

琼先生自言自语,身边的绿眼睛不回应。窒息感袭来,依旧是沉默。

“你说是吧?”

沉默里,琼先生又一次带着希望转头,却见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早就没有人应答他了。

江水滔滔,飞鸟划过,琼先生清醒了,他忍不住笑起来。这是一种不可抑制的大笑,是一种长久的,无声的自嘲,就像他在自己住处独自看的黑白默剧。在那无声的《定军山》里,他见黄忠杀一阵败一阵,杀一阵败一阵,败至在旷野荒郊,被人用拖刀之计斩下马来,觉得可笑又可怜。耳畔没有声响,琼先生遗憾地看了一眼,而后垂下头。他在对谁道歉,是别人,还是自己?事到如今,他是清醒,还是盲目?

“在这禽兽世界,我早已分不清自己如今是清醒,还是盲目了。”

琼先生答复自己,而后站起身来。兽性和人性,野蛮和文明,在这交错间,清醒也许本身是盲目,盲目也许本身是清醒。古老的河流依旧在流淌,“民主”与“和平”依旧在美式广告牌上闪耀。琼先生抬头,见天上有一个漂浮的小黑点。

小黑点愈发近了,琼先生用手挡住阳光,似鸟瞰,似窥望。

一辆崭新的美国飞机从三汊河机场上方飞过,它是从别处机场起飞的,也许要飞去汉口,重庆,贵阳,成都……天气依旧是晴朗的,江面平静,而飞机掀起一阵风,转而不见踪影。草木攒动,琼先生依旧在眺望,他好像要把天空望穿,透过大气层去更远的地方。

“好啊,好啊,飞得越远越好,不要满足当下,有朝一日离开中国,去日本,去朝鲜,去越南!”

琼先生对那飞机鼓掌,他大笑,又觉得自己列举的地方不足够,所以忍不住合住手掌对长江大喊。

“河流,带我走吧,带我去最远的远方!”

琼先生的声音回荡着,而古老的河流拍浪,似乎也给予他应答。他知道,他要一直带着十足的野心活,直到有朝一日可以去最远的远方。凌驾人兽,渴慕风云,那里不是天空,不是大海,那里是——

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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