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没什么能改变。一场大水,一场崩溃,一个女学生不可见人的爱恋,一个婴儿的诞生,都像往水里扔了一块石头,扑通一声沉没,而后又是死寂。
某一日画匠独自睡了,门外没有动静,他冻醒了,那门还是寂静着。他从被窝里瑟缩着起来,见窗户上爬了好些寒气,甚至还见了一丝丝雪花。他披了衣服起身,听见雨雪交加打在屋檐上,想给炭盆子生火,遂要找打火匣子。划火柴点了根蜡烛,一小块明亮燃起来了。画匠映着黑在柜子抽屉里翻腾找,没找到打火匣子,却把装木头虎符和婚戒的收纳盒子翻出来了。木头虎符悄悄躺在盒子里,漆色已经褪大半了;银色婚戒静静睡在盒子里,边缘已经有些黑了。
画匠看着这两样旧物凝神,昏沉似做梦。房里冰冷,他矗在那里算自己是什么时候和这两件旧物相遇的。因为很早就开始给杂志画稿的缘故,他对时间掐得向来是准的,然而如今算来算去,他也竟不知道年份。时间模糊,以前发生过的好事,坏事,全都似一溜水印子,混成一团,滴淌着消融。经历了这么多事,画匠早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把这两样东西收进盒子里,如果不是碰巧翻出来,他甚至会忘了它们的存在。
“天还没亮,你在这翻腾什么?”
门轻轻开了,肩上拂着霜的王行长拿着炭盆子走进来。他把碎煤渣子拿过簸箕送到盆里,又在空隙里塞了些碎木头和废纸。
“你怎么来了?你说你近日一直要留在瞻园。”
“天气冷,我记得家里没打火匣子,煤和炭好像也光了。”
“火柴生炭盆子也行,烧点木头就好了。”
“那么点东西烧不久,冬天了,炭盆子不够你就生炉子。”
“冬天了吗?”
打火匣子一点,炭盆子着了。过了一会,屋里逐渐暖了,王行长拿烧火钳撩拨炭火盆子。“咔嚓咔嚓”,烧火钳把炭盆子里的燃料依次夹碎,火光照着王行长的黑眼圈和疲惫。炭盆子的火势稳了,然而王行长并不回头看画匠,他只是背对着他唉声叹气。沉甸甸的煤一块块垒在炉洞里了,沉甸甸的叹息一句句落在画匠心上了。他觉得难受,奇怪,不对劲,心里就开始期待些素日那些有的没的。他期待王行长对他恶作剧,开玩笑,譬如把冰凉的脸贴着激他一下,或者说伸出全是煤灰的手指朝他脸上抹一道彩……
然而这些全没有,王行长就是叹气,拾掇完炉子后就去洗手。他说今天忙,没空给画匠留早饭,但也没像往常似的嬉皮笑脸,再讨骂似说句“晚起的懒汉没饭吃”。他只是叹气,叹气,愁苦地叹气,不高兴地叹气。泛滥的洪水,今日的冬天,都变成叹气。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他已经郁郁多时。
“你留一会,我给你烧吧。”画匠想让王行长高兴,他带着些期望挽留对方,故意用了些玩笑话的腔调,“我难得下厨,真不领情?”
“唉,不用了,我要走了。你这几天穿暖点,别冻着。”
站在画匠面前,王行长心里却填塞满了其他事。他望着炭盆子里的火,显得愣头愣脑的。
“我刚才找到了一些有意思的玩意,你看。”画匠把那盒子给王行长看,对方终于勉强有了些笑意,“我们两个原来在一起这么久了?以后日子还会很长吧。”
“很长,长到没有尽头。”
“到最后你肯定看我乏味,厌烦。等七老八十的时候,你就会想我这个死老汉怎么还不入土,还在你眼前晃悠。”
“真会有那么一天吗?”
“怎么不会有?罐头都有保质期,更何况人与人的关系?”
王行长晃了晃自己手上的戒指,他不对画匠诉说自己的愁苦,而画匠复把那盒子放进抽屉,任凭它们褪色,生锈,冬眠于漫长,单薄,乏味的时间,直到戒指变成一文不值的钢圈,虎符变成炉火里的一块炭。冬天了,窗外又在下雨,而画匠依稀记得那晚苏州也在下雨。具体做了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就记得他们两个手拉手跑到了一处很暗的地方,那里很黑,很陡,很危险,而他们身上淋着雨。
“这里好窄好暗,我什么都看不见!”
“跟着我,抓紧我的手!”
“不能再跑了,太危险!”
“不行,我是你疯狂的情人呀!我们必须跑,一辈子都停不下来!”
这句话是从雨声里传出来的,而苏州的雨太激烈太蛊惑了。他们沉迷于那种缠绵,那种背德,好像他们是天下独一无二的,但如今他们也经历了这种庸俗与普通。
炭盆里的火燃烧着,南京的雨夹杂着雪花。王行长走了,在他离开后不久,画匠也去学校继续他的生活。画室里,女学生们照旧低伏着脑袋画画。拿着铅笔,她们画黑白的凳子,桌子,油瓶子,果子,台布。画着画着,几个女学生突然走上台来,她们手里提着一袋水果罐头。
“老师,这几日辛苦您了,这是我们一起买给您的。”
“这是我的本职,不应该收你们东西。”
“老师,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您必须收下,您不收,我们考试都不顺遂的!”
女学生们对画匠客套着,推搡着那些水果罐头,而她们身后的金陵蹑手蹑脚把一份情书夹在画匠的教案里。画匠拿了一个最便宜的橘子罐头,女学生们笑着齐齐哄散,而后就又回去作画了。漫长的时间被铅笔一层一层画进纸上,画匠给学生改画,对好些寡淡的画作摇头。
“这些纸放的时间太长,都生潮不吃铅了。铅也是,放的时间太长,腐掉了。”
“纸笔原来也会过期?”
当然,纸笔,罐头,亲密,这世上没什么是不过期的!
“唰唰唰——唰唰唰——”铅笔声,雨声,不知从哪传来的悄语,这一天画匠都过得很烦。他像被传染了什么疾病,浮躁得坐不住身。好不容易挨到下课,画匠拿着东西就直跑到了瞻园,在门前见了那赵狗子。
“我是王行长朋友,他家里人无煤炭了,托我来问。”
画匠撒谎了,赵狗子信以为真,就领着画匠上去了。画匠推门进去,见里面乌烟瘴气,宛如一个垃圾堆砌的坟墓场。烟头,空酒瓶,瓜子皮碎屑,打翻的花生米,揉皱的废纸团,撒出来的墨水,枯萎的盆栽花卉,以及那从地上垒到天花板,整整三米高的赤红债单。
印债单的纸是那样薄,怎么能一张一张垒成三米?然而那三米就是沉甸甸垒上去,最后又压下来的。每一份重量都不是虚假,满当当写着武汉、南京、上海、广州、福州、成都、长沙、贵阳……洪水叫中国的大城市依次陷入经济瘫痪,而冬天又是雪上加霜。物资供应不足,生活价格飞涨,通货膨胀飘飘摇摇。这糟糕的经济局面垒到天花板上,横跨中国大江南北。八个省区,单受灾总人口计五千多万,受灾农田近一亿亩,经济损失近二十亿,然而民国政府大宗财政收入才四亿。中国货币要崩盘了,银行信誉体系遭遇毁灭性打击,纸币要变得比厕纸还廉价,各大城市爆发挤兑风潮已经近在眼前。天气转冷,洪灾下来就是雪灾,但是经济产能完全停滞,所以届时大雪一定纷飞得比眼前的债单还多。
一片,两片,三四片,雪花飘呀飘。看那天花板,还能看见直直垂下来的一根绳套子,绳套子下面是困急眼的王行长,他实在撑不住了,所以不自知地趴在桌子上睡觉。画匠以为王行长上吊了,他猛推王行长肩膀,结果对方打了个哈欠揉眼睛。
“呀,我总是犯困,想头悬梁来着,没套住,头发太短了。”
“什么头悬梁呀!你最近是不是压力太大,精神出现问题了?”
“哎呀,烦啊,你有吃的没?”
王行长趴在桌子上抱头打滚,捶胸顿足,而后冷不丁问画匠这么一出。画匠愣了一下,摸索了一会,翻出了学生给的那个水果罐头。
“你饿了吗?这几日没好好吃饭吧,我去给你带点什么。”
“哎,不用了,就这个凑活着来吧!”
“啪”一下,王行长把铁皮撬开,直接上手拿了一块塞进嘴里,嘟嘟囔囔对画匠道,“我很多事情都不能和你说,但现在境况非常糟糕。”
“叮铃铃——”话没说完,电话响了,王行长一把接起电话,听对方言语几句,转眼间就喜笑颜开。
“琼先生!美国对华捐款已经到账了?敞亮人啊!我马上就来——”
王行长把吃了一口的罐头留在桌上,一个蹦子跳起来跑了,他完全忽视了画匠,一溜烟就跑了,好像画匠和那罐头都像空气似的。画匠无意识抓住了王行长的手,却被对方无意识甩掉了。王行长头也不回,他跑呀,跑呀,跑得是那样快!他跑得连伞都顾不上拿,径直跑进雪雨里,叫着赵狗子就往车那边跑。寒风一个劲吹,但王行长跑得是那样高兴,简直像脚下安了汽车的马达,火车的引擎……
“哎,你没拿伞!”
风驰电掣,奔驰汽车奔驰,王行长把画匠甩得远远的,而画匠拿着伞在雨里追那辆汽车。冬雨很冷,里面还夹了些雪,画匠不慎摔了一跤。然而当他扶着从地上起身时,那汽车早没影了,他已经被王行长远远甩在了后面。
“跑快点,再跑快点,美国捐款到账了!”
汽车里,赵狗子已经把油门踩到底了,而王行长还嫌不够快。
“快,快,快!”
再不能快了,再快,汽车就要变成冲浪的赛艇!再不能快了,再快,车里的人就要被甩出去了!“嗤啦——!”轮胎在雨涡里打了几道滑,车都没停稳,王行长推开车门就往楼上的会议室跑。会议室里,一个操着汉阳口音的男子在陈述灾情。
“武汉是经济重镇,当下受损程度最为严重。七十万人流离失所,然而船压根凑不够。大船若蛙,半浮水面,小船如蚁,漂流四围,破渔船都强征了,但还是没船。水灾如此,湖北省主席何成浚和市长刘文岛等官僚政客还在汉口花楼街和窑姐子们嫖赌,对汇报灾情不急不闻不问!”
一个操着芜湖口音的男子强行打断了那人,他义愤填膺道:
“现在淮河整个都淹了,上面全漂尸体,又是传染病又是缺粮,我们又穷,人又多,你让安徽怎么办?不仅被淹死了,还病死了,饿死了。淮河都被尸毒污染了,吃水都成问题。在这情况下,拿那么一些钱,真是叫人发笑 !”
噼里啪啦,那人还真拿起算盘数了,数着数着就笑出声来。
“说起赈灾,每个人最多只能拿六角钱。哎呀,好呀,一个沙袋一元五,一条人命六角钱!”
说,责,而后是骂,最后就是打。各受灾省的代表都想要钱,但谁也拿不到钱,所以就直接开始打。你捣一拳我扇一掌,会议室债单纷飞,几人打得不可开交。
“好,都打,都打,等美国捐款来了,看够谁分。分!坐吃山空,分完了继续落难——”
这么些美国捐款,够谁分?喜悦轰散,站在会议室门口,王行长被这吵闹当头打醒了。他手里现在确实有了一笔“美国捐款”,但是仔细算下,当下那么一点钱完全是杯水车薪。如果他现在把这些钱又作救济分了,那么还是走之前的死路:有钱,补窟窿,再无钱。
这么大经济灾祸面前,有这些援助能抵什么?如果再求援助,那美国之后肯定要给中国放贷款,而这贷款必定有利息。利息有多高?怎么还利息?总不能学晚清政府卖地吧?不,不能急于把这些本钱填到窟窿里,要从长计议,但要怎么计议?王行长又沮丧了下去。他没有进那会议室,只是独自走了出去。
“走吧,去玉兰公馆找琼先生吧。”
“玉兰公馆,是说那个第一街口的小白宫?”
“现在早不叫‘第一街口’了,那一片商业区整个叫‘新街口’。新街口车多,楼多,仔细点找路,别走岔道。”
车又发动了,赵狗子照例开得很快。然而虽然被嘱咐仔细些,他还是在新街口迷失了方向。中山东路、中山西路、中正路、汉中路,赵狗子在这四条大道围绕成的环形路上绕了一圈又一圈。国货银行、浙江兴业银行、交通银行、中央商场、大华大戏院、新都大戏院、福昌饭店……这些建筑上的霓虹灯似乎完全不受灾祸的影响,自顾自繁华地亮着,赵狗子一不留神打斜方向盘,结果“咣”一下把车撞到了马路护栏上。车熄火了,王行长猛叹一声打开车门指方向,而赵狗子缓慢地开着车往后挪,排气管道“坑嗤嗤嗤”吃了好些水。车走走停停,王行长都觉得这奔驰车要报废,结果最后居然安然无恙出来了。
轿车停稳了,宣告着工业文明的某种胜利。
“德国货是真打硬啊,换美国福特估计早报销了。”
王行长自言自语,顺着霓虹灯光的大道走去。他对这地方是熟悉的,所以很顺利地在一处灯火耀眼的地方找到了玉兰公馆的牌子。进去,公馆里面全是琼先生请的宾客。外面下冷雨,然而这公馆烧了热腾腾的锅炉管道,所以依旧炽烈如夏。男男女女在这里夜夜笙歌,一个个被香槟灌得醉生梦死,甚至还有不老少在泳池里赤着身子寻欢作乐的。当下中国物资短缺,这些在中国做生意的美国人都借着美商品的差价发了不少横财,包括琼先生。
“再饮一杯吧,琼先生,庆祝呀!庆祝呀!”
“再饮一杯吧——!”
门半掩着,王行长进去,见几个浓妆艳抹的裸女于巴洛克风格的沙发上缠绕着琼先生戏耍。他穿着浴袍,手拿红酒,但显然并未醉酒。
“琼先生,发横财搞酒池肉林呢?雅兴啊。”
“这不是都要怪王老板您么?您说您要早些来,我等了好些时候,都无聊厌烦了。”
琼先生笑,他拿出一叠钱塞给那些女人,她们遂会意四散了,留得二人独处。王行长瘫坐在沙发上,琼先生给其倒了一杯红酒。
“琼先生,这次水灾你赚了多少钱?”
“保密,但是令我颇为满意。”
“一直有嫖窑姐子的习惯?”
“这哪算嫖,王老板?这叫寻找爱,只不过她们的爱是按小时计费的。”
“这么多年就没搞出个儿子或者闺女?”
“哈哈,当然没有,我一直小心行事,发现不对劲就及时止损。毕竟子孙后代全是狗屁,配偶家庭全是拖累。”
红酒喝完了,王行长放下了玻璃杯子,而琼先生早就心领神会。他点了一根烟,指着王行长哈哈大笑。
“王老板,又缺钱了?我这可把刚筹到的捐款给您。”
“谁给的捐款?”
“当然是楼下那拨人咯。”
“你既然赚了不少钱,能不能再来点?”
“那是自然,我也捐过了。谁都是贪财的活人,这钱哪能说给就给?除非给点好处——把川渝那风水宝地的口子打开,让美国成为中国内地的最优惠国。王老板,您是明眼人,好好一条长江,要把港口租给美国几十年一百年的,您不得赚个钵满瓢盆的?”
“好你个琼先生,还真想着要同我签洋大人条约呢?你这样简直和日本租借旅顺港似的。日本要搞大东亚共荣,你这是要搞什么?”
“自然是中美共荣。”
王行长干笑一声,复拿起红酒瓶把空杯子倒满,同琼先生碰了一杯。琼先生打了一下铃,一群和晓梅差不多年纪的姑娘嬉笑着来了。王行长见那些小姑娘直皱眉头,连连摆手道:
“行了,别折腾黄毛小丫头了,我俩就单纯喝点酒。”
“黄毛小丫头?当下中国人好些都是十三四结婚的,三十几有孙辈的大有人在,好些甚至还没过三十就当爷爷了。王老板,你不也有个待出阁的闺女吗?以后有孙辈是必然的。”
“可不是么?就是女婿年龄有点大。”
“多大?”
“可能四十好几。中国苦啊,穷啊,好些人压根活不到四十,就算活到了,头发也早白了,牙齿也早没了。”
“哟,那你女婿岂不是老头了?你这人能容忍闺女伺候老头?”
琼先生惊奇,王行长假意懊悔地一拍大腿:
“可不是么!我这女婿老就算了,还关外来的,人高马大,脾气不好,脑子还有毛病,稍不顺遂就要打人。第一次见的时候他差点把我打一顿。”
“还有这事?”琼先生来了听家长里短的兴致,“女婿还能打岳父?”
“有啊,琼先生,你是没见我女婿有多凶,他发疯,疯起来连自己都打,我担心到时候他拿刀子横竖把你也削一顿。你说我把闺女许给他图啥?冲着他家有些家丁,有几亩地,万不得已啊。”
“哈哈,王老板,我可对您女婿越发好奇了!”
女婿的故事是王行长扮演小丑的故事,而琼先生很喜爱这故事。激烈的爵士乐响着,而那些年轻的小姑娘们穿着暴露的裙子疯狂跳舞。五光十色,灯映玉坠,一杯又一杯,终于逐渐酒酣了。王行长掏出一纸婚书,说他闺女今晚其实就订婚,此次特地宴请琼先生过去。琼先生纳闷,心想怎会有人半夜订婚,也不怕冲了鬼。
“我女婿不想张扬,所以就要半夜搞。他性格内敛,比较害羞。”
一大把年纪,武德充沛,脾气不好还害羞,而且脑子还有问题,这是什么女婿?琼先生想到了那种滑稽戏的“傻地主”,他笑得捂腹,酒瓶子都没留神打翻了,王行长也陪着琼先生笑。红酒又满上了,又喝了几回合,很快就夜半了。琼先生心情非常好,仿佛报了当时城门上被威胁的仇。他摇摇晃晃,拿了一个满当当塞了好几捆钱的纸袋子,说全是给王行长的女儿随份子的。随后琼先生说王行长当下手头拮据,而他是座上宾,又是王行长的挚友,所以必须要给其闺女一个大排场。
“等您女儿正儿八经结婚的时候,必须在这玉兰公馆。我自掏腰包把场地全租了,酒宴全包了,不为别的,就为我们这哥们义气!”
“哎呀,琼先生,你这真是财大气粗,我都不好意思了——”
王行长推托着,结果琼先生几个电话就给人打了过去,转眼功夫什么婚宴厨子,司仪,服务员全请好了。
“哎,包一场宴席,这么几个小钱!王老板,您的女儿值得一场世纪婚礼,您要不同意,真就是不给我面子,看不起我!您就说,您那个女婿,和我比,谁牛逼?”
“当然是琼先生牛逼了!”
“可不是?甭管他天王老子,有钱就是最牛逼的。我能站在南京城楼上成箱成箱撒美钞,您女婿能吗?”
“必然是不能的呀!”
“那您和您女婿要好,还是和我要好?”
“哈哈,那就说不上了。”
话毕,二人又饮酒,饮酒,饮酒,饮地没个人形,天旋地转。
夜半了,车里的赵狗子等得快要睡着了。他打着盹,突然间被一阵拍车窗的声音吵醒。他抬起头,见王行长架着琼先生,于是赵狗子打开车门把半昏的琼先生扶进去。
“事情办完了,直接去苏军说的那地方。”
“老王,你要到钱了?”
赵狗子试探着问,王行长摇头。
“没有,但是借来了一个婚礼场子,届时不知道又要浪费多少粮食。我不该饮酒,但是我喝得不多,随便怎么样吧。”
“能行吗?”
“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先去再说。那群毛子为了避人耳目选了个没人的坟场,说起来还是**昔日废弃的飞行基地,旁边有还真有坟。唉,真该死。”
车开了,朝着冷雨开去。寒风阵阵,车凭借着灯光缓慢行驶着,淌过好多泥泞,最后到了一幢被军工仓库环绕着的办公楼。野狗呜咽的声音传了进来,睡了一路的琼先生勉强清醒了些。他睁开眼睛,见眼前全是荷枪实弹的士兵。他们拿手电筒往车里晃,灯光刺得琼先生又闭上了眼。
“有无枪械?交!”
来不及得到回答,琼先生就和王行长被强行搜身。在确定没有枪支和刀具后,他们两个被枪支簇拥着上楼。四周所见全是黑暗,里面空无一物,只有孤魂野鬼的叫喊,犬吠,还有看不见的狙击手。枪杆子戳着琼先生的脊梁骨,他走得战战兢兢,心里有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到了,你,还有那个中国人,东西放桌上,双手举高摆出投降的样子,走进去。”
一扇门开了,里面终于是光亮,然而那氛围一点都不像婚礼。餐桌是长方形的,摆得像要开政治学习会;餐具是统一的,全都印着军队的战斗标语和镰刀锤子。抬头一看,斯大林和列宁的画像肃穆地俯视着众人,好像要审视一切谎言。春燕抱着豆子来了,她穿着一件朴素的俄罗斯式长袖红裙子,见举手投降的王行长和琼先生,她满脸吃惊。
“耀哥,你怎么真来了?”
这称呼让琼先生立刻警觉了,他意识到眼前这女人并不是“王行长的闺女”,而当琼先生看到春燕抱着的孩子,刹那间面目苍白。
像,太像了,傻子都知道这绝对是伊万诺夫的孩子。
这孩子的母亲是谁?是人是鬼,是窑姐子是相国公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现在是“王行长的闺女”——好,太好了,傻子都知道王行长打什么算盘,他要拿伊万诺夫压美国一头。
枪杆子又戳脊梁骨了,琼先生僵硬地和王行长坐到第一排,门又开了,穿军服踏军靴的伊万诺夫缓缓走了进来。费多罗夫也来了,他是证婚人,他拿着一个红本宣布伊万诺夫与一个名为楚娅的女人结为夫妻,而莉莉娅是他们的女儿。
“欢庆吧,诸位。”
军队厨师来了,盘子里依次放上了寡淡无味的土豆泥,小煎饼,蛋汤,拌菜;没有酒水,没有饮料,只有白开水;没有甜点,只有坚果;没有舞蹈,没有庆贺,只有刀叉刮盘子的声音;没有宾客,只有各怀心思的面庞。气氛太冷太枯燥了,大人们尚且能忍耐,但小孩并不想撒谎。春燕给小豆子用小勺子喂蛋汤,但小豆子就是烦躁难耐。她吮吸着手指,硬要去翻腾桌上那个装钱的纸袋子。
“豆子,嘘,乖,悄悄的不要出声,嘘……”
春燕哄着,可小豆子闹腾。她虽然乖,但终究还是个小孩子。被拘束着,命令着,小豆子生了气,一把就将眼前的蛋汤扬了。婴孩的哭闹声响彻天际,春燕的裙子上全是蛋汤,然而她压根腾不出手。她尴尬,她想要让她的孩子闭嘴,但是她做不到,只能板起脸凶恶道:
“豆子,快闭嘴!”
“给我吧,我和她去外面,这里太吵了。”
伊万诺夫走过去,他从春燕手里抱起小豆子,也不管其他人,自顾自走出去。走廊里回荡着小豆子的哭声,那哭声变得微弱,越来越微弱。春燕急了,她也要出去,但是警卫们却拦着她。她纠缠了一会,最终横了脸。警卫妥协了,春燕跑了出去,但却看见伊万诺夫站在黑暗里。小豆子抓着伊万诺夫的一枚衣服扣子熟睡,见春燕,伊万诺夫轻轻“嘘”了一声。
“她困了,带她去隔壁睡一会吧。”
“你不能被吵,你最近都没有吃药。”
“不会有事的,她睡觉会抓着什么东西,不要弄醒。轻轻摸她的耳廓,她就会松手。”
“你刚才去哪了?”
“带她去看月亮。雨停了,月亮出来了。”
月亮出来了,伊万诺夫再次笼罩在安静的月光里。他和春燕交谈了几句后,春燕也逐渐变得安静了,她抱过小豆子悄悄走去隔壁。
食不知味,王行长一直趴在桌子上睡,而琼先生一直在侧耳偷听。
“有意思,他似乎爱她们。”
“谁爱谁?呵,狗屁,伊万诺夫压根不喜欢任何人,他只喜欢打仗。”
“王老板,莫要这般武断,想要明白一个人在想什么,就要听他说话的语气。”
“我什么都听不出来,伊万诺夫说话一直那样,又空又冷。他绝情,冷酷,所以才能压你这种人精一头。”
王行长太困了,他真的睡着了,而琼先生冷眼笑道。
“真的吗?可我生来不会坐以待毙,我会和所有人成为朋友。警卫,我要去洗手间,在哪?”
警卫指了个方向,叫琼先生解决完赶紧回来。琼先生笑了笑走出去,见春燕已经离去,而伊万诺夫独自失魂落魄靠在门口的一方黑暗里。
“伊万诺夫,真有意思,你有孩子了。我想和你成为朋友,你必须和我交朋友——假如你不想让你的小孩继续当老虎的政治筹码。”
“政治筹码”一词让伊万诺夫怔住了,而琼先生却在笑。伊万诺夫让蛰伏在黑暗里的警卫把枪放下,他轻声对琼先生道:
“我现在有难处,琼先生。”
“我知道,你多了个孩子。”
“不,豆子和春燕不是难处,难处是政斗。我被困在了南京,我要带着她们离开。”
“你要去哪?”
“哈尔滨。”
“成交,我负责举办你的婚礼,这样你就有机会逃离南京。反之,你要保证不会同老虎达成联盟,也不会干涉我的生意。”
“成交。”
“合作愉快,伊万诺夫,未来就让我们三个互相牵制吧。”
琼先生同伊万诺夫握手,而后独自走回房间的光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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