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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第 79 章

小豆子,怎么能长得和他那么像呢?

“豆子爹,今天你是不是好些了,抱抱你小孩吧。”

“好。”

站在走廊里,伊万诺夫抱孩子的姿势僵挺似端木匣,而这个“木匣”还麻烦——她不是死物,是活的生命,被陌生人抱得不舒服就会一个劲嚎啕大哭,手脚乱蹬。抱不住也就罢了,声音还尖锐得能把人耳膜刺穿,谁抱谁遭罪,然而抗拒抱小孩只是伊万诺夫逃避的表层归因,逃避的根本还是因为他某种奇怪的感受。

太奇怪了,生育可以说是一场基因博弈,然而在这场博弈里,春燕似乎只是蜻蜓点水地参与了一下,而他压倒性获胜。小豆子的相貌甚少看出春燕留下的痕迹,除了一头黑发,她就完全是一个等比例缩小的伊万诺夫。走廊里,世俗上强大的伊万诺夫抱着一个世俗上脆弱的“小伊万诺夫”,这似乎令他看到了自己的“镜像”——明明是小豆子在哭嚎,但是伊万诺夫好像看见自己被困在襁褓的束缚里,她没有过多气力,也不能防卫,只是攥着可怜的小粉拳头挣扎,不知是对世界的反抗还是赞扬。

太奇怪了,他自己抱着自己,自己对自己哭嚎。越抱,这哭嚎就越吵,最后升至伊万诺夫难以忍受的聒噪。

“活着”,怎么如此聒噪?

一场大雪后又复一场大雪,伊万诺夫寂寥地活了好几个十年,然而单那一个晚上就抵得上一百年的声响。那一晚除去小豆子的哭嚎,还有王行长的二踢脚。王行长一脚把各类聒噪重新踹进了伊万诺夫的世界——譬如哇啦哇啦地叫嚷,神志不清的迂叨,以及前言不搭后语,虎头不对蛇尾,完全对牛弹琴的无效交流。

“女婿,你,牛逼人,你牛逼的简直妈了个巴子!岳父也是牛逼,咱哥俩都是牛逼人!”

张嘴就是“牛逼”,“牛逼”完还是“牛逼”。在这一片醉醺醺的“牛逼”声里,春燕把死尸一样沉睡的王行长拖出去了,然而刚出门不久,王行长又死而复生。他阴魂不散杵在门口,一会出去了,一会儿进来了,嘴里和安了机关枪似的一直往外蹦话。王行长高了,他摇摇晃晃,从色柔草原开始讲他眼中的伊万诺夫,一路叨叨了十几年,讲得眉飞色舞,快马加鞭,比那拿着快板说杂书的还要更胜一筹。

听王行长说醉话,伊万诺夫首先是疑惑,其次是不解。

他的生命有这么丰富吗?

“你在草原呆了那么多年,有没有见过春天的草场,好些野花开得灿烂,什么红的黄的紫的蓝的……”

不,他看不见。他见的只有望不到尽头的雪原,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暴风雪白茫茫一片,没有生机,没有人烟,只有冰冻和荒芜。向前的原因不是因为“期待”与“希望”,只是因为不能原地留在暴雪里,否则只有死亡。

但是前进,最后也只能奔向毁灭。

小豆子在哭嚎,王行长在叫嚷,伊万诺夫却又开始恍惚了。世界似乎真变作无数个镜面,而他处在最荒谬的一种可能:一个最不可能有孩子的人“有了孩子”,一个最不可能结婚的人在讨论“什么时候订婚”,好像生活尚且值得品味,人生尚且值得追寻。而此时的春燕也叫伊万诺夫觉得陌生,生育耗尽了她的身体,把她变得不像一个“女人”。她早没了玉堂红的风姿绰约,穿街头妇人的那种便衣和裤子,挽一个发髻,显得又矮瘦又臃肿,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生育对春燕而言是一种身体的摧残,是他把她变成这模样的吗?

“这订婚宴,不管你们小两口咋想,反正我死活要办。我这段日子过得太倒霉了,冲喜,中国人的讲究,等搞完我运气就变好了!”

也不知道这所谓的“冲喜”是封建迷信还是王行长临时编出来的,反正他那时就是死活要纠缠。对于喝醉的男人,春燕向来见得多,所以她说了几句话就把王行长敷衍消停了。

“十二月前,商量好了,岳父就走了。”

摇摇晃晃,醉不择言,话没说完,王行长嘟囔着“十二月前必须要办订婚宴”,而后一个马趴摔倒在地,又睡着了。春燕把小豆子从伊万诺夫手里接过来,她无心再管男人,又全身心投入到自己女儿身上。被妈妈哼着歌谣哄了哄,小豆子就不哭了,再加上她也哭累了,所以也沉沉睡去。

“豆子爹,你找人把他送出去。”

“好。”

士兵们被叫来了,他们疑惑,因为他们之前得到命令说“今晚不必来”;柳德米拉像没事人一样来了,她详装镇定,说自己有事在身,刚刚一直不在场;王行长被几个人架出去了,走得踉踉跄跄,像一滩烂泥似的被塞进车里,之后就无关紧要了,一切又恢复了死寂。

“伊万诺夫这样可怎么再做远东司令?他还凭空多了个孩子。”

“真是发疯发到了时候,虽然万不得已,但我们还有个二把手当人选。参谋长奥涅金·费多罗夫,中央原来也想提拔他来着,但这人被伊万诺夫压着,一直上不来。”

人们窃窃私语,几天的时间就过去了,一天一天又一天,转眼的功夫十一月就过去了大半。

十二月要到来,但并没有王行长口中所说的那种“喜庆”,作为母亲,春燕最终还是同意放弃小豆子全部抚养权。春燕放弃自我为小豆子选择了一条更妥帖的路,于是病房里又有一些人来了。除却柳德米拉,还有律师,公关,“蓝帽子”,几个带公章的人,还有那位可能是未来远东司令的奥涅金.费多罗夫。费多罗夫有多年对华外务背景出身,和伊万诺夫差不多在同一年纪,然而他显然更像那种典型的俄罗斯中年男人:秃头,酒槽鼻,面色猪肝红,身材强壮敦实,肚子高挺得要撑破皮带。费多罗夫说话热心直爽,但是又有所心机和保留,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情史丰富——他早就离婚了,孩子都好几岁,但他一直没让绯闻缠身,颇有些手段去爱年轻的漂亮姑娘。

说白了,军队有多干净?这可是远东,中央纪律作风查得再严也鞭长莫及,所以“一夜风流”压根不是个例。但凡有个军衔的,不去嫖几次那真是对不起自己,就算有私生子也不奇怪。费多罗夫对伊万诺夫所摊上的事已经司空见惯了。被窑姐子用孩子诓了,这有什么?他富有经验,总之不管这窑姐子是何方来路,费多罗夫不但能让她占不到便宜,还能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伊万诺夫同志,听说你惹上麻烦,我便急着从哈尔滨赶过来。让我来看看我们的公主——哦!”

费多罗夫笑得亲切,凑过去看了一眼小豆子,当即惊了一跳,因为她和伊万诺夫实在是长得太像了。他耸了耸肩,半开玩笑对春燕说道:

“这下赖都赖不掉,我们的公主叫什么名字?”

“小豆子,没有大名。”

“又是食物的名字?苞米,馒头,中国人还有什么不能给小孩取的?我们需要重起一个。”

费多罗夫很是嫌隙,春燕见其神色改口道:

“她有俄文名字,叫莉莉娅。”

“莉莉娅·伊万诺芙娜·布拉金斯卡娅。为什么会叫莉莉娅?”

“一个叫林晓梅的小护士,她接生了孩子,救了我们母女的命,所以她应该给孩子取名字。”

林晓梅,是那个用粉笔画城池的女孩子,她写了那封夹在布娃娃里的那封信。莉莉娅象征着希望,光明,快乐,还有春天,然而记忆叫伊万诺夫陷入惶然。见伊万诺夫神色异样,费多罗夫遂道:

“好,现在我们就来一起谈谈莉莉娅的事。诚如我之前所说,王女士是一个信誉度存疑的女人。她没有稳定的经济收入,没有生活在一个强大的国度。她怀了孩子,现在又要随意把她丢弃掉。所以放弃抚养权是合情合理的,因为只有父亲才能照顾好莉莉。莉莉娅入苏联籍,和中国没有半点联系。您同意吗,王女士?”

“我同意。”

春燕回答,伊万诺夫沉默不言拿过文件,他没有否认,而春燕也没有否认。于是“砰砰砰”几个红色公章一盖,小豆子就变成了一个苏联人。费多罗夫对伊万诺夫低语,而后看了一眼户籍本,指了指空着的“生母”一栏。

“这个也最好改,生母非俄罗斯人多少会受歧视。她本名实在是不适应俄语发音,将‘春’字变化下,写作‘楚娅’吧。”

伊万诺夫没有异议,春燕也没有异议,由此,小豆子的妈妈由“春燕”变成了一个叫做“楚娅.布拉金斯卡娅”的斯拉夫女人。

“楚娅这个女人可有可无,之后您要是另娶,她就是真正的楚娅。”费多罗夫又对伊万诺夫小声低语,而后又对春燕严肃道:“王女士,我们现在要讨论结婚这个问题。伊万诺夫同志权高位重,他的婚姻不是个人一厢情愿,终归是外交问题。伊万诺夫同志是人民的先锋。‘人民的先锋’和‘他国失足妇女’不是一个群体,您同意吗?”

“我同意。”

春燕回答,似乎毫无波澜。

“但是伊万诺夫同志——”费多罗夫假装痛心疾首感慨道,“也许别人认为您这样一位人民的先锋终究也没有经受住考验,但是我相信您本意是好的。您那晚并无其他非分之想,只是想拯救‘他国失足妇女’,用您崇高的精神斗志教育她,是吗?”

“不是。”

伊万诺夫木然回应,眼神无比空洞。

“哦,我明白了,您是党员,不想要高高在上,考虑到您的名誉,您的地位,考虑到您之前的种种表现——”费多罗夫咳了一声,强调了一下,“您是人民先锋,您自然想要……”

“是这样!伊万诺夫同志是伟大的,他拯救了我!”

春燕抢在伊万诺夫前面回答,为了小豆子,她什么都可以同意,什么都可以赞成。

“好极了,那么王女士,您从伊万诺夫同志这里得到了伟大的拯救,但是您也明白自身的局限——为了成为真正的人民,您还需要长期累月的教育与学习,所以您并不能和伊万诺夫同志真正地结婚。你不能成为伊万诺夫同志法律意义上的妻子,只能走个形式来打发您所谓的‘父亲’,也就是那位王军阀。”

“我同意。”

“很好,王军阀是压迫人民的资产阶级,是人民的敌人。作为敌人的女儿,你也是人民的敌人,所以再次申明,您不能和伊万诺夫同志真正结婚。”

“我同意。”

“婚礼不会办得很张扬,甚至会颇为保密。”

“我同意。”

费多罗夫又问了好些问题,春燕的回答全部都是“同意”,除了关于小豆子是否要即刻被送到苏联的寄养家庭这一点。

“小豆子太小了,她不能被只身丢到苏联!”

春燕对费多罗夫要求道,她态度变得强硬了起来。

“但是伊万诺夫同志并不能照顾孩子,他是个男人,是个光荣的军人。”费多罗夫反驳。

“我知道,所以我请求做伊万诺夫同志和他女儿的佣人。我不需要工钱,不需要妻子的名分,不需要优渥的条件,我可以无偿当他的佣人,把他像老爷一样伺候着,他想怎样就怎样。”

费多罗夫有些奇异,他以为春燕是来带着孩子诓钱的,但未想到她这般言说。

“那您是否反对伊万诺夫同志之后带着女儿另婚配?”

“不反对,我只是一个佣人,我会好好伺候他们一家。”

“你还有什么其他目的?”

“没有目的,只是想和我的女儿不分离 。”

费多罗夫确认了几番,他还是不信任春燕。

“如果你是谍探呢?”

“我不是。”

费多罗夫又咳了一声,但被伊万诺夫打断了。

“我同意她的要求。”

既然伊万诺夫已经这么说了,那么费多罗夫也就无需多言。他点点头,又对伊万诺夫低语一句:

“她不知道苏联的护工月薪标准,又是个无苏联国内的法律保障的外国人,所以随便给点小钱打发了,到时候扫地出门就行。如果发现有异样,您可以随时枪决她,她是个中国人,和您生来不平等。”

商定结束了,费多罗夫操持了一切事务,伊万诺夫好像在看别人的事情。“嗡——嗡——”,伊万诺夫看见费多罗夫变成了一只巨大的吸血虫,他一边发出声响,一边吸血。

“活着”,怎么如此聒噪?他,伊万诺夫,他是一个男人,一名光荣的军人,他真想问春燕为什么能接受这一切,但是面对春燕手里抱着的孩子,他终究又懦弱木然的哑言。费多罗夫的触须一动一动,他的鳞翅摩擦着,持续发出噪音。噪音里,伊万诺夫听见了冰块破裂的声音。

冰块破裂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王子在雪原上流亡。他有一个装作女人的宦官父亲,装作男人的宫女母亲。他们含辛茹苦把那王子养育大,却从不称呼他为“儿子”。

“这么多年,我早就将你们当作父母,我是多么爱你们!”王子悲切,眼泪要结成冰,“如果你们不是我父母,这世上还有谁爱我呢?”

“殿下,我们只是奴隶,不配做您父母,更不能爱您。您也不能爱我们,因为您永远是高高在上的王子。”

“为什么不能爱我?”

“因为您是王子。”

宦官和宫女跪在雪地上回答,王子绝望了,可是父母却在雪里长跪不起,因为他们不是王子的“父母”,是他忠心的奴仆。

“可是你们救了我,我以为你们爱我!”

“我们救了您,因为您是王子。我们不能爱您,因为您是王子。”

王子,啊,王子!当他被侍卫一刀割喉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早就不是王子,但接受完“父母”跪拜后才大梦初醒——世上根本没人爱他,他是个王子呀!王子破裂了,他成了一堆碎裂的冰。寒风把他吹起来重组,变成了一个叫“伊万诺夫”的人。苏联叫伊万诺夫打破了王子身上的沙俄统治枷锁,由此他不爱个体的人,只是狂热地爱着“苏联”这个国家。

爱啊,爱!这个承载了全人类理想,并且能为之实验,给人民以权力,支援人民革命与全世界民族解放运动乌托邦之国,再也没有阶级压迫,再也没有高高在上,再也没有跪拜!这样的苏联是伊万诺夫毕生的信仰,他愿意用生命和武装去捍卫它,去相信它,去爱它!可是费多罗夫口中的“苏联”,到底是社会主义的理想,还是理想的扭曲和歪解?这样的苏联,根本不是他所追求的,人人平等的乌托邦,为什么他曾经为理想而打倒的,推翻的,现在又卷土重来了?

他怎么就成了人民先锋,她怎么就成了人民敌人?

他怎么又变成王子了?他要怎么接受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无辜,她所生的时代糟糕又残酷,他要怎么面对她?这孩子等同于他的“婚姻”与“家庭”吗?可若他是王子,他就是一个懦夫,不知道爱谁,也无人爱他。他只会独身在雪原上一路逃,逃,逃,逃……

“咔哒哒哒——”

噪音,噪音啊,伊万诺夫俨然被打回了原形。名为“伊万诺夫”的盔甲维持了这么多年,也许早就垮了。他好不容易从“王子”变成“伊万诺夫”,现在又从“伊万诺夫”破裂为“王子”,变成了那堆懦弱,敏感,碎掉的冰。他的无处可逃,他的女气,恇怯,忧郁……

噪音,耳边回荡着噪音,这个世界和这个时代就是这么不好,再也好不了。破裂了,全都破裂了,王子被打回了原形,他忧郁地站在那,而春燕要走了。伊万诺夫,不,王子苦苦挽留。他拽住春燕,而春燕要抱着小豆子离去,她想要给小豆子喂奶。

“你要去哪?不要留我一个人在这!他们要给我打那种药,让我做噩梦。救救我!”

拿着输液瓶的医护人员来了,王子恐惧地拉住春燕的衣袖,他想躲在春燕身后。

“你又发病了,没人会伤害你,吃些药,睡一觉就好了。”

“我不能睡,我被匕首割破了喉咙,流了很多血,睡着了就死了,皇宫里的人要追杀我,因为我不是王子!”

王子哀求春燕,他浑身发冷,似乎已经看见那持刀的护卫一步步走向前。春燕安慰王子,她以为他只是发病了,但是王子一个劲发抖,他似乎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不知从哪来,也不知从哪去。

“你休息吧,你的小孩也要休息了。”

“可是我,我自己就是个小孩,怎么会有小孩呢?”

“你又在说胡话了,伊万诺夫同志,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伊万诺夫是谁?我是阿廖沙呀。”

“不,伊万诺夫,你是伊万诺夫!你到底怎么了,你就像大街上一个被甩了的女人似的缠着我!”

春燕不知道王子在说什么,她不想再与其纠缠,但是王子死抓住她的手不放。王子说他叫“阿廖沙”,这也被春燕当成了发病。医护人员要强行拿绳索干预,小豆子又一次被惊得哭。春燕也被搞得不耐烦,她朝王子吼了一句,而后生硬粗鲁地甩掉了他的手。王子怔住了,他眉目似蹙非蹙,似悲非悲。

“可是你明明说你爱我……”

“我骗你的,我一个窑姐子,就是想和你换些东西,哪来的什么爱?我低三下四答应了那些条件,把亲闺女都丢了,还怎么说那个爱字?”

“为什么你也和他们一样,要对我撒谎?”

“因为我是窑姐子,你是英雄,行了吧?”

“也许我可以爱你啊。”

“爱什么?我这类人就最不值得被爱了!”

春燕冷嘲热讽,她淬了自己一口,笑说自己跑过来真真下贱,却又忍不住转过身去抹眼泪。她哽咽了一会,把小豆子暂时交给一个护士照顾,又收拾好笑脸转过身来。

“你要是个男人,就别这样犹犹豫豫的。这样挽留我做什么?男人不会这样卑微,这样唯唯诺诺的,女人才会。”

“为什么?”

王子不明白,他用那双温驯又可怜的眼睛望着春燕。

“我头一遭遇到你这么招人厌的男人,你是谁?”

“我是阿廖沙。”

“阿廖沙,你是谁?你是谁我都羡慕你咯!你说你,又不是个妹陀,爷们汉子一个,什么爱不爱嘛?我俩萍水相逢,命里也没什么交际,更没什么感情,到最后也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不好吗!”

春燕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话,那口音叫王子听得一头雾水。他只是哀切可怜地望着春燕,那表情又叫她笑出声来。

“你这个勺儿,莫见怪嘛,我这人一着急就说湖南话咯!”

“湖南在哪里?”

“老家咯,要不要得我讲自己作小妮儿时候的好玩事给你听?你把药打了,我就陪着你,给你讲。”

春燕循循善诱,王子惴惴不安扒拉着手指。虽然他不想睡过去,但又想要春燕陪,更想听“湖南的故事”,所以他最后还是同意了。针头刺进皮肤,液体一滴滴淌进血管。春燕半坐在病床边,而王子盖着被子陷进软枕头里。

“你晓不晓得湘西?”

王子摇头,春燕遂开始讲了。她说湘西有山有水,林子很密,曲曲折折的地方有溪流,溪流边有竹子。穿过竹林,有一处寨子,有苗人,汉人,有官兵,土匪,那里是她家。她小时候很皮,很野,很疯,在家里待不住,也不爱读书,天天赤着脚往外跑。他们都说她不似妹陀,活脱脱是个男伢子。

“我为什么要往外跑呢?因为风景好咯!说到这个,我就得提提春天的山谷了。”

思绪蔓延,王子好像穿过冰原,春燕握着他的手一路往春天的山谷跑。他们赤着脚穿过叮叮咚咚的溪流,拿着篮子挖清脆的竹笋,听鸟儿们吱吱啾啾的叫声。石头很陡峭,上面有零零星星的花。如果编花环,人们就要爬得很敏捷,要像山上的金猫一样!遇到石头裂子,就小心些跳呀,跑呀……

“泉水是甜的咯,把它聚在手心里喝一口,甜滋滋的。有些红果儿能吃,有些红果儿不能吃,你把它们放在手心里搓搓,有白浆子的就不能吃。”

药物在身体里扩散,睡意朦胧的王子逐渐变回伊万诺夫,而春燕讲得太忘神了,她情不自禁用胳膊搂着对方用手比画。

“见过长尾巴水鸟吗?它们飞的时候一起一伏,羽毛都不沾水的。”

春燕的手变作水鸟,飞过春天的碧潭。伊万诺夫靠在春燕的怀里闭上眼,好像记起了一些过往碎片。一年前的一个冬天,一个醉熏的春风夜,他被人搂抱着走过那几个春天。山呀,水呀,小溪流呀,泉水呀,竹笋呀,红果儿呀,一个又一个春天。

“你讲得真好。从来没人给我讲春天是什么样的。我一直活在冬天里。我在的地方,就会下雪,这世界很吵,和你在一起就安静些。”

“我还安静?我就最不安静了。”

“不,和你在一起很安静。”

“那你还想听我讲故事吗?以前没人听我讲故事。”

“想。”

“好咯。”

春燕其实很喜欢讲故事。因为她自己本身是一个春天,所以她可以给伊万诺夫讲很多个春天的故事,而伊万诺夫就这样靠在春天的怀里,又一次睡去。

“我没有名字,我不曾存在过。”

伊万诺夫在说梦话。

“又下雪了,我不曾存在过。”

梦魇了几句,病房里又一次寂静了。

“好好睡,一觉醒来一切就都好了。”

春燕站起身喃喃,她有点口渴,有些饥饿,遂想从病床旁边的抽屉找些水果。然而当她拉开时,她却见里面放着一个鼓起来的小信封,上面用蓝色钢笔墨水写了她的汉语名字。

“致春燕” ,三个字,消瘦纤细的笔画略略倾斜,不像出自男子之手,倒像女子写的。汉字本应方挺,但这秀气的字迹倒叫它们更柔美,更楚楚可怜了。

可怜,楚楚可怜呀,像冬天落雪的花儿一样。这字迹春燕好奇,她轻手轻脚拆开信封,看到了一枚晶莹剔透的胸针。那胸针形状是一枚雪花,俨然有些年头,然而一眼看去它依旧是美的,虽然上面的水晶装饰都碎裂了。

这是一件破裂的美丽珠宝。

春燕摇头,她感觉这字迹不属于伊万诺夫,这胸针也不属于伊万诺夫,遂把信封合好轻轻放回到抽屉里。她想这破珠宝估计是哪个苏联人为了打发她而给的,因为她在他们眼里不配有新东西。

死寂,房间里有点冷了,伊万诺夫依旧在沉睡,春燕蹑手蹑脚走出门,靠在走廊斑驳的墙上,不由得感觉到累。她闻着消毒液的味道,闭上眼睛,似乎就这样要睡过去,却又隐约间听到了小豆子的哭声。春燕强打起精神,然而脑袋却被睡意冲得浑浑噩噩。她想要推开窗户捎些冷风,额头却被吻了好些冰凉。一阵寒风吹进来,她感觉头发上拂了好些轻柔的东西,遂低下头用手指沾了下。

冰冰凉凉的,一朵小小的雪花在春燕指尖消逝了,它变作了一滩水,好像从未存在过。

那一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南京,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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