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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第 90 章

仁慧要出家作修女了。

昏暗的慎戒堂带着阴沉气,可能是香蜡,可能是樟脑,也可能是神塑像的泥巴味。惨白的阳光从教堂彩的花窗玻璃里透过来,照拂在女孩子们的身上,大家的肩膀瞬时也落了一层彩。红的、紫的、绿的、蓝的;雅各、多马、彼得、安德烈……耶稣和他的门徒们严肃和蔼地注视着,仁慧跪在地上双手合十祈祷,而晓梅的记忆却还停滞在初中——那时候仁慧是班长,她领着班上的女孩子排演《爱丽丝梦游仙境》。

剧本是仁慧写的,衣服是金陵做的,爱丽丝是她演的。那时晓梅还不曾想过命运的差池,可这么些时间,她们三个人已经走上了不一样的人生道路。

“柯克兰神父是这位迷途羔羊的施洗者。”

老修女端出来一小盆水,晓梅见一截被黑神父袍包裹的枯木走出来。他缄默着从修女手里接过水盆,往仁慧的额头上滴淌三下:

“李仁慧,我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给你授洗。”

柯克兰神父是晓梅见过“最没生机的人”。与其说他是一个活人,倒不如说他是刚从棺材里爬出来见阳光的尸体。他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他苍白的脸庞,一点活泛都冇,一点血色都冇。

“你向教会求什么?”

“求信德。”

“信德为你有什么好处?”

“得永生。”

“永生就是认识真天主和他所派遣的耶稣基督,愿作他的门徒,听他的圣言,遵守他的诫命,参加教友的团体生活和祈祷。这一切你都做到了吗?”

“都做到了。”

一问一答,仁慧是那么坦然,但是她的生命也将被一点一点锁死在慎戒堂这个匣子里了。开始礼结束了,柯克兰神父为仁慧祈祷,带领她参加圣道礼。神父举行弥撒,由圣道礼仪开始,先念集祷经,然后是厄则克耳先知书卅六章和答唱咏。

“求主赐给我们一颗纯洁的心和新的精神。”

再念,圣保禄宗徒致迦拉达人书。

“领洗后再无种族之分,都属于主。我们既因圣洗与主同死,也因圣洗与主一齐复生。”

最后,圣若望福音第三章。

“人除非由水和圣神而生,不能见到天主的国。”

柯克兰神父单调冗长的腔调叫晓梅悲伤。

“以后我们就不能见仁慧了,她要死在这棺材里,就像那神父,那修女。”

“她为何要突然出家呢?我先前从未听过她有这方面念想。”

“先前家里要仁慧辍学去嫁人,仁慧宁死不从。嫁男人是作为女子的归宿,仁慧不要嫁男人,出家是唯一的出路。”

“她还没毕业呀。”

“没有,今年六月我们才毕业呢。”

“前些日子的考试你怎么样?”

“糟透了,我不敢和家里人说,怕是要落榜,现在只是怀存着一丝侥幸心理。”

唱诗班歌声缥缈,金陵和晓梅窃窃私语,而她们耳边尽是些“主”和“罪”。圣堂是个奇怪地方,不管是什么人,只要为人,进来就凭空多了好些“罪”需要忏悔,需要救赎。

为得享天主子女的自由,弃绝罪恶吗?弃绝!为脱离罪恶的奴役,弃绝引人犯罪的人、地、事物吗?弃绝!弃绝万恶之源的魔鬼吗?弃绝!

仁慧的誓言落地响,她把俗世的约束弃绝了。

“那神父满口说别人有罪,兴许自己也是罪状累累的。”

来的时候三个人,走的时候就只剩两个人。仁慧被永远留在了那堂里,唯有金陵和晓梅沿着门帘桥的巷道子缓缓走。教堂旁边就是秦淮歌舞,娼伶的脂粉气出门就能闻得到。路上遇到的窑姐子们弹琵琶,高声浪笑,打情骂俏。兴许是因为战乱的缘故,晓梅感觉秦淮巷子里的窑姐子变多了,然而金陵却突然说了一句“对女人而言,寻个男人也是好的。”

“乱世里好些人没出路活了。她们可能是被典来的,也可能是自愿来的,总之卖皮肉还能换口饭吃。我也想找个男人作依靠。”

不知外头的仗打得怎么样,饥肠辘辘的肚子倒是先打仗了。金陵在一个摊位前停下了脚步,她掏出钱来买了两个梅花饼。

“昨天入学考放榜了。”

“太好了,你一定考上了吧!”

晓梅理所应当以为金陵考上了,但金陵却摇头。

“四门主科,没一门是过的。我最引以为豪的美术到头来也差几分。很惊讶是不是?自打我家出了变故后,我就没有心思学习了。这不是一时半会的,俨然已经好几月。我爹那种人是不忍欺负中国人的,所以在军队受人欺辱。他给他的上级下跪认亲华的罪,他上级丢给他一把刀,说有骨气就切腹,我爹没有,跪了一早上。这些我娘都不知道。她性子急,说话又难听,看见报纸上那些残忍事,又骂我爹‘驴生的’,又骂‘糟践中国人的小日本畜生’。”

梅花饼好了,包在报纸里发热气,油墨都要糊了去,金陵盯着那报纸上的“抗日”标题愣神,她递给晓梅一个饼。

“这不是一时半会的,这已经好几个月了。昨日我爹被骂急了,他掴了我娘一个耳光,这么多年的恩情都掴碎了。本来那天一切都是好的,但是我爹说他现在于军队受人排挤,每个人都不给他好脸色看,调到华北日子也许会好过些。我娘说他是要去杀中国人了,我爹说不是。他们讲了几句,最后就开始吵,把好些事情翻了出来,最后就——唉,我现在讨厌自己的家庭,结婚可以让我有自己的归宿。我对爹说我考不上大学,不想上学了,想嫁人,这样就不肖留在家里增添负担。他不体谅我,骂我,说我一点都不懂事。我说他也不过是个老朽,什么都不懂,他那时候正在气头上,就拿着刀指着我和我娘骂。你猜他骂什么?他说他要杀了我们。晓梅,你无法理解我的处境,中国和日本的结合就是不幸的开端。我家没有外人看起来那般恩爱,里面始终填着一道沟壑。我越来越不想回那个家了,只想赶紧逃出去。我这次兴许考不上大学,所以巴不得现在就结婚。我渴望有一个人救我,与我组建一个艺术的,至善的家庭。”

金陵说的话把晓梅吓了一跳,她从未想过仁慧要出家,更没想过金陵现在就想要结婚。好友们接二连三的决议叫她措手不及,好像每个人都急吼吼地从孩童长成了大人。她咬了一口梅花饼掩饰自己的不安,但金陵又从书包里掏出一本日记给她。

“我这一年不安的心意全在里面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应当看。”

“哗啦啦”,晓梅谨慎地翻了几页,而里面的那些语句描写却熟悉得吓人。又是画画的,又是个日本人,又在学校里,每天还早早去上课,这怎么越看越像美术老师?

兴许是多想了,金陵写的应当是个和她同龄的男学生。天底下学画画的多了去,在中国也能找到好些日本人。兴许是有一个学画画的日本学生……

“我要和日记里的人结婚。晓梅,我一直瞒着你,当下是必须要和你坦诚的。因为那个人和你有莫大的关系,我与他也非得你撮合不可。”

“和我有关系?”

“就是美术老师呀!晓梅,我想和美术老师结婚,你会帮我的吧!”

“真是美术老师?”听闻这答案的验证,晓梅几乎要昏厥过去,她手里的梅花饼也掉在地上滚了好几个圈,“金陵,美术老师年岁都能当我们爸爸了!”

“我是个心绪成熟的女子,我理应是要找一个成熟的男人,况且他一直都是单身,怎就不能与我婚配了?”

“不!金陵,你不能和他在一起!”

晓梅差点就把“老王”两个字喊出来了,但回了个神还是压了下去。要是被知道“与一个男人生活”,美术老师肯定要声名败裂,但是她又想把自己的朋友劝下来。她强克制住自己的思绪,对金陵安慰道:

“金陵,天下好男子那么多,你找别人不行吗?”

“若爱不得,那我就自我了解。我心已绝,与仁慧之誓言无二,爱人就是救赎我的主。”

晓梅以为金陵在说笑,却见金陵信誓旦旦从包里掏出一把水果刀来放置在手腕上,叫晓梅直倒吸冷气。

“晓梅,我此次应当是落榜了,我考不上大学,只能寄托于一桩好的婚姻。这事如果你不成全我,那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家庭的逼迫,不平的战事,迷茫的未来,十七岁的李仁慧选择了一个主,十七岁的桐岛金陵亦或是赵金陵也想要寻求一个主,只是前者是虚无的,后者是具体的。好说歹说,晓梅终于夺掉了水果刀,她对金陵强调道:

“美术老师结过婚。”

“和谁?既然结过婚,为何我从未见过他太太?”

“因为,因为——”

“你只是他侄女,你终究算个外人,你不了解他。他若是爱上了我,那你也无权干涉。”

晓梅词穷了,她急躁地站在那里,灵机一动,最后挤出几滴眼泪唱戏般哭嚎道:

“金陵,你这就提起我伤心事了呀,我这个人命苦,出生在台湾,经过了好些颠簸才来到这,如今我也不得不把这个秘密告诉你了:其实美术老师就是我亲爹,亲亲的爹!他当时在台湾遇到了我娘,结了婚,生了我以后他就从台湾跑了……”

鼻涕一把泪一把,晓梅拿出了当年在广福楼唱戏的劲头,简直要把心肝都哭裂了。

“台湾命苦啊,台湾被日本占了,我爹就也从日本来了。我娘也命苦啊,她寒窑十八年,苦守在那荒岛上给我爹挖野菜,辛辛苦苦把我爹供出来学艺术,但我爹那个没良心的,他跑了呀!他就是个日本薛平贵,他跑了呀!”

“晓梅,这,这家世你怎么从未与我提起过?那你的两个哥哥——”

“都是我娘一勺一勺的野菜挖出来的呀!金陵呀,想到这些惨痛的事,我真不活了呀!我的家才四分五裂,我爹一直对不住我们呀——他人前端端正正的,人后干的那些事你都不清楚呀!娘啊,我可怜的挖野菜的娘啊,你在哪里啊!”

晓梅匍匐在金陵身上像号丧,好像她真有那么个娘似的。

“晓梅,你亲娘叫什么名字?”

“她,她叫王宝钏。”

慌乱之中,晓梅顺口编了个名字。

“那你咋姓林?”

“我是个女孩,我爹把我过继给了林家的亲戚。”

“他把你过继,一定有他的苦衷。想必他是为了追求艺术,才不得不与贫困的生活作出妥协。人总是有黑暗的过去,无论美术老师的过往多么不堪,我都愿意接受,我都愿意爱他。”

金陵的身上闪烁着圣母般柔和的光,她仿佛才是将才接受过洗礼的人,已然抱有了殉道者似的狂热。她热切而又怜悯地拉起晓梅的手道:

“晓梅,没关系,我当你的娘,”

“啊,你当我娘?”晓梅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吓得眼泪都收回去了,“金陵,你莫不是在说疯话,我与你从小相识,现在你要做我娘?”

“我对美术老师的爱日月可鉴,山海可平。况且你身世这么苦,我愿意给予你一份不求回报的爱!”

“可是,你,你一来就要养我们家小孩三个!我两个哥哥一个是欠债的赌鬼,一个是耍街的流氓,他们都不会让你好过的。你要是嫁过来了,你会累死的!”

“爱是无私奉献,爱是赴汤蹈火,晓梅,无论多大的阻碍,我都愿意!”

袒露完心声,金陵终于挺胸阔步与晓梅告别了,而她的父亲正在金陵女子大学的教务办公室拿着成绩单求人。

“老师们,你们看看,真就再没有机会了?把卷子调出来再看看吧,四门差的也就那么一点,美术科差的也不是很多!”

“桐岛先生,我看到成绩了,你不用来,你叫金陵来!”

画匠费劲地从人堆里挤出来朝桐岛先生挥手。

“好,好,老师,她马上就来了,您可一定把她卷子调出来看看啊!”

听闻此保证,桐岛终于离去,而画匠还在埋头工作。

“热头龙门”是老师们对某些大学科业的称谓,诸如什么医学科,铁路工程科、矿科、建筑设计科等等。这些科业出来受人尊敬,赚得也多,自然报考的人也多。然而以上能叫人翻身的科业都要考“美术”,所以画匠身边也围满了人。

“老师,卷子调出来再看看吧,就差一分!”

“老师,这画肯定打低了,线画得这么直挺,怎就差了?”

“诸位,等一下,请等一下!一个一个来!真有误判的,我们自然会做成绩复议——”

艺术是主观的,所以美术学科也是最好争论的。离录取线差了一分,两分,如此来查也就算了,最过分的就是那种差了三四十分的也要来。放榜日后的几天可谓灾难,一早上画匠被各路人等围得晕头转向,什么学生,学生的家长,家长的熟人,熟人的熟人,最难缠的就是那些有后台的,上来就是“我是某某县长,市长,省长的某某亲戚”。熙熙攘攘,你争我抢,画匠真得全神贯注,因为稍不留神,口袋里就得被人塞红包。

“老师,别在那挣扎了,先把建筑科前一百个复议考生的卷子调出来!”

教务长喊了,画匠如释重负,搬了一个竹梯子就跑。学生的试卷都被堆在一个仓库里,他得挨个从那些纸堆里找。建筑设计科的试卷档案有足足三米高,画匠那时候真恨自己生得矮小,他站在竹梯子上一个一个翻,翻到手都抽筋了,腿都站麻了,大半个小时也才翻了几个。

“老师,我来了。”

黑暗里,有一个女声温柔地呼唤他。

“金陵?可算来了,我这边忙,你先赶紧找自己的卷子。”

“老师,恰好农历七月初七是七夕,是情人的节日。”

“怎么说起这个?你考得高不高低不低,到底要怎么投志愿呀!”

画匠顾不上思索,他满脑子都是自己那些掉了档线的学生。

“老师,先不要谈这个了,将才我和晓梅出去散步,我已经全坦诚了。”

“唉,你给她说没考上?她还一直以为你稳的呢!这几天我这一遭遭来的都是什么。走的人手一甩走了,学生也好些掉线了,课也不知道要怎么排……”

画匠叹气,他自己的生活又陷入糊涂的漩涡,但却听身后人道:

“不,老师,我坦诚的并非此事,因为上大学与否已经对我无关紧要了。学考结束,那我就不再是你的学生。不要把我当作一个小女孩,我是一个女人,一个真正的女人。我知道你不堪的过往,但我已经下定决心爱你。”

手指解开纽扣,衣服窸窸窣窣落地,画匠终于察觉到气氛不对劲。他下了梯子,犹豫着回头,见一具洁白的少女**展现在他面前。脖颈,胸脯,腰肢,腿,从上到下没有一处遮拦,没有一处掩盖,只有**,像画画参考的达芙妮雕像似的。

“我给你写的情书,你应当是看到了,可为何不回我?”

那达芙妮带着美的微笑,一步一步朝画匠走去。

“我的每一处都叫你看了,那你就要对我负责了。”

“哎呀,真绿啊!一大早上就把我绿得心旷神怡,神清气爽!”

天津银行行长室破破烂烂,全是垃圾,为了节省花销,连扫地的清洁工都被辞退了。但当琼先生把一箱子绿色的美钞“哗啦啦”一众倾倒在桌上时,王行长还是喜上眉梢。

“有俩下子,琼先生,我真没想到你有本事搞到这么多钱。”

“嗨,这才刚开头。这点零钞全是上流圈子那些富太太捐的,什么大使馆什么商会学会教会。我这几日在北平又是走穴,又是演讲号召,以后肯定还能来点大的。你看看,这是绿的,这也是绿的,这绿色的世界,绿色的海洋,绿色的希望!你可不知道我为了拿到钱作了什么牺牲——我甚至抽空去受洗了天主会!”

“你不是不信宗教吗?”

“对啊,信主,信他个屁!就这时候只有钱票子是最打紧的!”

“你还真行,多了个心眼换了美钞。现在要是换成央行的钱票子,那就全是废纸了。”

“那可不?介似天津卫,我洗钱顺手得很,谁能管得着我?”

“洗钱呀?我就知道,功德又减了一半,以后怕是要堕地狱。”

“堕就堕吧,谁在意这个,搞得好像你当初没洗过一样。我就不信你在苏南当军阀的时候没洗过钱。”

“琼先生,到头来还是你这哥们懂我,这事我都不和别人明说。”

一大早上,王行长和琼先生窝在办公室“噼里啪啦”点钱,两人点得那叫一个谈笑风生,兴致昂扬,天昏地暗,忘乎所以,最后谈起了华北金融局势,一致敲定得用“苏秦张仪纵横法”。热河败北,王行长对蒋中正没太多信心。如此下去,华北整个沦于日本之手也是早晚之事。张学良和宋子文一流就是个绣花枕头,好事全让他们担着了,但实际上出人力财力打的还是汤玉麟。那老贼也是奉系,但是压根拿不出钱。要兵晌无兵晌,要枪炮无枪炮,硬生生挺着送死,能不输吗?

王行长感慨一声,把点好的最后一捆钱扔进麻袋。

“我们现在能搞钱这事可不能让光头知道。蒋中正看不得强人,在他面前就得卖惨。你不需要多有能耐,但得沉住气做他一条狗。”

“闷声发大财,这道理我牢记于心。况且我还留了一张底牌。真到崩溃地步,美国国会总得掏点铜板。”

“说起来我有一件事和你交代。满清王室现在是日本傀儡,倒是能利用这一点。实不相瞒,我以前有个名——”

王行长凑近琼先生耳朵言语几句,琼先生大吃一惊。

“这不是传闻,合着你以前真是大清王爷?那川岛芳子是?”

“嗨,如假包换的亲妹妹!我俩一个爹,都是肃亲王善耆,但不是一个侧妃生的。先不扯这个,当下日本亲满室,以后又有大可能侵吞华北,所以我有一个计划。这行长不能由王耀当,王耀狗屁都不算,由谁?由满清王爷爱新觉罗·宪荣当。我们现在又当又立,咱又得给光头当揽客的窑姐子,又得给日本人立贞节牌坊,这才能长远地苟着。”

王行长底气十足,他把麻袋捆上放进地板下的一个保险柜里。只是两人正说着,突然有了报信的敲门声。

“王行长,琼先生,小的是外头来的,您爷们俩个有一张请帖。不介意就劳烦开开门,小的给爷们交代了,好回去交差。”

一口纯正天津话,两人都以为是个天津人,但没想到门一开,一个高眉深目的外国人站在外头。他棕色头发半长不长,穿一身佣人式样的开衫衣服,但那料子用得又考究,皮鞋怕穿得比琼先生还要贵。王行长惊愕,那报信的卑躬屈膝递过一张名片和一份讣告,而后鞠了个躬。

“回爷们,小的自盐业银行来,是吴夫人的贴身管家。”

“吴夫人”三字一出,琼先生立即反应过来了。他拿过讣告一看,果真是前些日子在伊万诺夫婚宴上死掉的那个吴行。

“真人还没找到,现在怎么要办葬礼了?”

“回爷们,吴老爷已经找到了,是被绑匪绑了。只是遗憾,人找到的时候已经死去多时,叫我们夫人悲痛万分,现在就补着办葬礼呢。”

“你叫什么名?”

“爷们,名片上写了。夫人知道爷们现在生活困苦,所以交代我多照顾。以后爷们于天津卫要出行只管叫我,我当爷们的牛马,随叫随到。”

明信片上用中文繁琐地写着“托里斯·罗利纳提斯”,下面有一行极小的俄文。

“盐业银行,好呀,大客户,我们肯定去。”

琼先生允诺托里斯,说届时一定去葬礼随份子,托里斯鞠了个躬走了。然而他刚走,王行长就把门一把带住。

“琼先生,这人感觉有问题。”

“怎的了?别一惊一乍,盐业银行这场子肯定要去。”

琼先生不以为然,他把丧葬的请帖丢在桌子上。

“不,你细想,我们才刚来,这几日东奔西走,那叫托里斯的人怎知我们今日在此?而且那个吴夫人,她怎会知道我们生活困苦?”

“得了吧,王老板,你现在困不困苦,全中国有谁不都知道?还盐业银行,天津卫的叫花子都知道了!我估计现在你家门口正在被人泼狗血,指不定还写了‘欠债还钱’。”

“说的也是,是我多虑了?”

王行长和琼先生交谈,门外一只绿眼睛白鼬细细听着,他眼睛转了几下,最后还是把掏出的枪收了回去。

“真是命大,真是心烦,日本人怎没把这俩老登杀死?现在还得我来。”

托里斯咒骂几句后复又低三下四行走,出了大楼就立即奔跑至盐业银行。盐业银行董事办公室里,一个金发美妇人躺卧在沙发上,后面一个女仆给她手捧家族病历,而前面的眼科医生半跪着为她作详细的检查。唱片机吱吱呀呀,里面传来了虚无缥缈的歌声:

? la claire fontaine, m'en allant promener;

J'ai trouvé l'eau si belle, que je m'y suis baigné.

Il y a longtemps que je t'aime, jamais je ne t'oublierai;

Il y a longtemps que je t'aime, jamais je ne t'oublierai.

……

“看一下沙俄皇宫里的行医记录,翻到阿廖沙王子那一页。”

美妇人命令,眼科医生小心翼翼拿过,他仔细看了下那位“阿廖沙王子”的眼病记录,又合上。

“怎样,医生?”

“很遗憾,您的情况和这位王子不一样,您的已经完全病变了,只能作保守治疗。如您所说,您父母,您的哥哥,都因为罗曼诺夫皇室近亲婚配得了这样的紫色眼睛。他们都会面临大大小小的视力问题,最幸运的就是老花,戴一副眼镜并不影响生活,而最不幸的,将会面临完全失明。”

“真是不幸啊,医生。你行医无数,看过这么多病人,就真没有见过另一双紫眼睛?假如您见过,那如今他到底是最幸,还是不幸呢?”

“我不曾见过这样的病人,您是首例。”

“波诺弗瓦医生,您在撒谎,我确信阿廖沙和我是皇室里唯二活下来的人。您要是在我面前撒谎,后果会很严重。”

“确实没有,而且就算有我也不能告知,因为恪守病患的秘密是作为医生的底线。”

“即使在我们年华方富的时候,人生也无法将我们的心灵宽慰。我必须行动,真是满心希望能使每个日子都长存不朽。医生,您爱莱蒙托夫的诗歌吗?”

“我……”

“您最好喜欢,因为莱蒙托夫是我最赏识的诗人。”

对话结束了,美妇人仰起头看了一眼托里斯,叫他把眼科医生送出去。

“托里斯,送客,先不要同我讲别的事。叫波诺弗瓦医生逃到欧洲去吧,眼病不能治,他已经没有留下的价值了。”

听闻此语,波诺弗瓦医生的膝盖都要打颤。他颤抖着提着箱子走出盐业银行,阳光重新照耀在他脸上,他终于长舒一口气,伸手拥抱自己来之不易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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