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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第 89 章

弃他,如何弃他?

热河失守,难道真要他下野吗?

天花乱坠,金玉满堂,大抵是大烟膏子吸多了的缘故,公馆吊顶的水晶灯似乎都在摇晃。张学良阖眼躺坐在刺绣沙发椅上,一旁,时任国民政府财政部长、央行行长宋子文在接电话。电话内声音低沉,宋子文回应几声,将电话递给张学良。宋子文递过电话,张学良似在梦游。半睡半醒里,他隐约在墙上的模糊灯影里见了自己父亲张作霖被炸的躯体。张作霖盯着他,他抽搐似笑几下,怀揣着“蒋中正会念他为华北中流砥柱”的希望,从宋子文手里接过电话。

“汉卿,现在全国舆论沸腾,你我二人皆在一条船上,若不下去一人以平民愤,恐怕我们都得遭殃。”

张学良怔住了,他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成为了蒋中正的一颗弃子。他哭也不得,笑也不得,只是那鼻腔酸涩,眼泪打转,似被什么辛香料呛了。

“蒋先生恩重,汉卿知道。我一人担责,我一人下野。”

“山高水远,来日再会。”

告别是如此简单扼要,电话挂了,宋子文走了。他一直被寄予厚望,现在终于悲痛地捂住头,发出孩童似的哭嚎。

“王秘书长!下野!”

张学良跪倒在地上涕泗横流,捶胸顿足,终于发出沙哑的嘶吼。只是公馆里空荡荡,什么回应都没有,唯独他的声音回荡在走廊里。

“少帅,王秘书长前些日子辞职了。”

一人走来,张学良茫然回头,不见王秘书长,却只见赵四小姐。

“王秘书长,辞职了?我对他有提拔之恩,他怎能,怎能抛弃我呢?”

“您亲自给他签的辞职函,您莫不是吸多了大烟膏子,忘了?”

张学良如梦初醒,他想起前些日子那王秘书长来访,却没有如往常一般指责他抽大烟,倒是又端着一盘大烟膏子。

“少帅,我对您有恩,现在就是您报恩的时候了。”

王秘书长一直在微笑。他给张学良生火,点烟,烧大烟膏子,而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想到此情此景,张学良脊背一凉。他拽住赵四小姐的手摇晃,喊道:

“叫人来,快去情报阁查,看有没有少东西!”

人叫来了,情报幕僚依次清点,而后才发现“好些重要文件被人带走了”。张学良仰天大笑,笑得撕心裂肺。他青筋暴突,指关节颤抖,豆大的汗往下流淌。赵四小姐扶着他,他站都站不稳,却还在大笑。

“哈哈哈哈,杀了他!把他碎尸后吊在奉天城门上!”

“少帅,热河败北,王秘书长自杀了。他服毒,尸体被打扫卫生的人发现时已经高度腐烂,死状惨烈,尸水都流淌了一地……”

情报幕僚一人嗫嚅,他拿出一份遗书。

“确定是他?”

“是,再三确定了。”

张学良拿出枪朝窗连开三枪,赵一荻俯下身尖叫: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千里之外,吉林长春,杀人的嚎叫隐约回荡在晴朗的天空,但是这里已经不叫“长春”了。1932年,长春被定为伪满洲国首都,并更名为“新京”。新京是伪满洲国的政治、经济、军事中心,是伪满洲国的中心地带,所以日本投了大价钱,在此于中国最先规划了地铁、最先普及抽水马桶、最先全面普及管道煤气、最先实现主干道电线入地……

新京,新的开始。濠镜站在一幢高级公寓的卫生间里,他把几份标明“王濠镜”的文件撕得粉碎,随后按下了抽水马桶。买通一个报假消息的人没那么难,钱财也可,日本国籍也可,总之是一步简单的环节。况且人在关外,哪怕他知道自己还活着,也管不着了。但是当濠镜给自己编造“殉国”这个人生结局时,他还是感到复杂艰难。

长城抗战,热河失守,平津地区和长城沿线都将被日本吞灭。1933年二月,按耐不住的日本关东军下达了“第473号攻击令”,正式进攻热河。十八日张学良、张作相、汤玉麟、万福麟和宋哲元等二十七位高级将领联名发出《热河抗战通电》,然而才三天时间,日本就因为热河省主席汤玉麟的消极作战轻松占领开鲁。汤玉麟仓惶逃跑,二十三日关东军从辽宁锦州出发,其他各路配合的伪军也开始向热河扑来。作为华北主帅,张学良并未给予正确的应对措施,由此热河管辖区一而再再而三沦丧失手。

逃走的省主席,无能的将领,**的政府。热河,这个连国民政府都声称能守三个月的地方,三天就沦丧了。

热河之哀,热河之耻。抽水马桶卷起一阵小漩涡,把残纸吞噬得一干二净。濠镜冷漠地看着那漩涡,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他走去镜子,拿白染发胶拨拉了几下头发,而后又熟练地在唇边贴了一溜小胡子。他拿起放在水池台子上的《大公报》,默念《热河抗战通电》。

“时至今日,实忍无可忍,惟有武力自卫,舍身奋斗,以为救亡图存之计。”

王濠镜死了,池田泉一还活着。

门铃响了,濠镜,不,池田泉一走了出去。他打开门,见双叶银行东北地区新一任分行行长尾崎荣治携同其子尾崎光登门拜访。

“池田先生,好久不见,我才刚到任新京就听闻您新迁。这不,赶忙带着犬子来拜访了!”

“幸会幸会,尾崎先生。我才是有失礼数的人,只是最近,咳咳咳——”

池田假装咳嗽了起来,似乎支气管炎的老毛病复发了。他痛苦地捶打着胸膛,半天不见好,尾崎行长见状忙不迭来倒水搀扶,池田摆手,说这只是些小毛病。

“令公子最近如何呀?我之前听您说刚刚大学毕业,当下可有找到称心如意的工作?”

“没有,所以我才来拜访。我知道池田先生在这里有投资些产业,况且您最近也来了,不如我们换个人情。您来当光的投资入门师傅,而我这里的钱贷都好说。”

尾崎行长所说正如池田之意,他假意客套几下,随后便应允,于是尾崎光便成了池田名下一个“空壳株式会社”的唯一员工——当然,这些都是尾崎行长所不知的,直到他偕同尾崎光离开池田住所,他都还以为池田是个财富滔天的新贵。

和尾崎父子打好交道,开头好运,长春也许真是个好地方。

濠镜厌恶把长春称为“新京”,确认尾崎父子二人已经离开后,他卸掉装扮,清点了几份文件,随后带着几个礼当盒子出门叫了一个黄包车车夫。

“去新京和平町第四大道嵯峨宅邸。”

“嗨,嗨。”

日语是新京的官方语言,那中国车夫的语言却像汉语和日语的蹩脚产物。他把濠镜当作一个日本人,所以埋头将黄包车拉得飞快。到和平町嵯峨宅邸的时候,他头都不敢抬一下。

“师傅,我是中国人,你何必如此卑微?”

见车夫如此,濠镜俯身低语,那车夫却大惊失色,连忙摆手道:

“先生,中国人在新京穿洋服,是要杀头的呀,不讲日语,也是要杀头的呀。你,你还是装日本人吧!”

濠镜还想再问问“为何中国人在新京穿了洋服要被杀头”,可那车夫拿了钱就跑,一阵便不见踪影。他叹气,叩门,嵯峨家的佣人似乎已经等候多时了。

“王秘书长,好一处金蝉脱壳。我眼见你服毒自杀的消息,却未曾想到你真来找我了。”

嵯峨侯爵对濠镜鼓掌,他请濠镜上座。濠镜对嵯峨侯爵言笑晏晏,他依次把几个礼当盒子推了过去,说给嵯峨家的女眷们都带了礼物。

“这是南京的云锦,我叫裁缝好生做了衣服,一路拿过来的。”

“有心了,王秘书长。妇人衣服不足挂齿,我倒想知道您给我备了什么。”

“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知道寻常礼物侯爵看不上,所以备了这个。”濠镜笑,将那公文包交给嵯峨侯爵,“此乃我对大日本帝国忠心之证,还请嵯峨侯爵庇佑。”

华北司令张学良那边偷盗过来的机密文件,真是一份大礼。嵯峨侯爵喜出望外接过东西,但随后傲气上来了。他现在完全没了当时在南京的谦虚卑微,但濠镜也知道其来由:嵯峨侯爵成功地把貌美的浩推到了日本皇室面前,当下所有人都在谣传浩要成为爱新觉罗溥仪的小妾。能和满清皇室沾亲带故,嵯峨家现在真成新贵了。

“想必如今王秘书长也不留有那中国姓了,何名之有?”

“池田泉一。”

“池田?平民姓氏罢了,王秘书长不若跟了嵯峨家的姓氏入华族。”

嵯峨侯爵无意言语,濠镜却反应很快。他知道嵯峨家的长子嵯峨高原自北上后就下落不明,所以嵯峨家一直“少个儿子”。

“中国人好认干儿子,今日我做日本的干儿子也是愿意的。”

当着嵯峨侯爵的面,濠镜跪下行了个叩首礼。这出乎嵯峨侯爵之意,却又叫其内心大悦。濠镜起身,嵯峨侯爵忙不迭拍着濠镜的肩膀,大笑道:

“王秘书长,你投靠已经是给大日本帝国立功,如今又诚心如此,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门铃响了,门外进来了一个背书包的女孩。她穿着新式样的水兵服校服,手里拎着一双女生徒皮鞋——那皮鞋模样很惨,磕掉漆不说,一只鞋的鞋跟也被跑掉了。

“王先生?”

彩惊呆了,她不曾想到能在新家里遇到濠镜。

“彩,你回来得太晚,去做什么了?”

“我……我和同学去图书馆自习去了。”

“去图书馆自习,能把皮鞋搞成这样?分明是踢球去了!”

嵯峨侯爵质问,彩的解释掩耳盗铃。他将要发火,濠镜赶忙拉住他,又说什么银行产业又说什么城市发展,随便讲了些话就把侯爵的火头糊弄了过去。他偷瞄了彩一眼,彩投来感激的眼神,随后蹑手蹑脚拿着那双烂鞋子回卧房去了。

濠镜怎么会来呢?兴许他是搬到新京来了。这么说,以后也能常遇到他。锁上卧室门,彩的脚指头还在发痛,但心里却忍不住欢喜。只是欢喜没多久,她又惆怅起来。高一新学期开课才没多久,新皮鞋就被踢烂了,这可如何是好?祖父祖母定是要指责的,以后总不能赤着脚上学。

“笃笃——”卧房门外响起沉闷的叩门声,彩不安地打开门,却见濠镜端着一个盒子。

“彩小姐,我特意给您和浩小姐分别带了礼物,不知可否合心意。”

“居然也有我的礼物?我以为只有浩的,最近给她送礼的人可太多了!”

彩孩子气地欢呼一声,她迫不及待拆开自己的那一份,而后从盒子里拿出一件轻薄的和服来。那和服裁剪式样特别好,实在是叫她爱不释手。

“真是太漂亮了,王先生,我很喜欢!”

“甚好。当下有事,恕我不能奉陪。只是彩小姐,你的礼当盒子可有两层呢。”

濠镜挥手同彩作别了,他神叨叨留下了这么一句言语,留得彩一人莫名其妙。难道和服下面盖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彩仔细捣鼓那礼当盒子,发现里面真有东西作响。她拆掉了隔档的纸板。而后见盒子底层偷偷装了一双崭新的球鞋,式样明显是特意用男版改过的,大小恰好合她的脚。

“祝你踢球开心。”

盒子里飘落出一张小小的卡片,上面是濠镜的字迹。彩捡起来,心忍不住怦怦直跳。

弃他,如何弃他?

为了家国道义,舍弃他,忘却他?

二月二,人家各为荤素饼,以油烹而食之,曰熏虫。寒气里画匠起了个大早,刚把门锁打开就闻到了屋外油炸面饼的味道。他出门去,见那摆摊的街坊早早就把油锅推出来了。长筷子架着荤素饼子在油花里滚,香味顺着西北风弥漫了整个街道,只是好些人围着那锅,并不为荤素饼,只是为了讲热闹。

“热河战败,日本大赢,桐岛那个小日本却今早打他老婆了。我今早瞅着那家就不对劲,又是摔碗又是砸门的,等我进了巷道子,听见啪一声,赵盼弟被一耳刮子抽在地上。她闺女金陵抱着盼弟哭,母女两个哭作一团,昨夜里又是死又是活的。”

“啊,那个挺客气的日本人。正月初一时候他还给邻居们送东西来着。”

“都是虚伪,你看昨日就知道了。日本狼子野心要把中国打亡了,昨晚桐岛也拿着菜刀对母女说‘我杀了你们’。倭人讲小节而无大义,桐岛要把自己妻女杀了,终是因为她们为中国人。他这个日本人对中国人要杀要剐,自然是随便的。”

“虎毒不食子啊。”

“谁知道呢,日本这个民族是变态的。热河事变,他们对中国人多狠毒。他们究竟是人,还是畜生?”

“也是赵盼弟自作孽。这女的是卖国贼,她在秦淮河巷子里弹琵琶也就算了,还嫁给畜生一样的小日本。”

热河沦丧激起了中国人对日本的憎恶与愤慨,而南京人又好讲热闹。高高低低的江淮音腔凑在一起叽里咕噜,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炸饼子的拿着长筷子在油锅里搅,正说着,赵盼弟来了,她向来是个敞亮的勤净人,可如今脸上没有一点颜色。今年的南京真冷,都二月了雪还不见化,虫子都冻在地底下不敢出来,倒也是不需要特地去用火星熏的。炸饼子的拿着长筷子在油锅里搅,赵盼弟来买荤素饼了。她一来打了招呼,人们不再像往常那般附和,倒是冷着脸躲瘟疫似的闪开。

“美术老师,今日还带课?”

炸油饼子的招呼画匠,他低头转那荤素饼。

“龙抬头,不带了,留下来打扫打扫屋子。”

“一个人?你侄女晓梅呢?”

“没回来,最近在医院忙呢。”

“唉,热河事变,全中国都叫嚷着要抗日。上海那边起冲突了,有伤兵,兴许医院是忙的。今年你回苏南老家吗?”

因为口音的缘故,炸饼子的一直把画匠当苏南那边的中国人。当然,住在画匠周围的左邻右舍都没怀疑过他是日本人。在他们的眼里画匠就是如假包换的中国人,而赵盼弟就是同流合污的日本人了。赵盼弟一直无颜色地站在那,所有人当她不存在,倒是讲起炸饼子那人前些日子“典妻”的事。

“美术老师,你文化人,你来主持公道。这炸饼子的娶妻十年有余,如今却要典妻。活着也就作罢,死了有何脸面见自己先祖?”

以人为物,按年龄、容貌论价,将自己的妻子作为商品换取生活资料,谓之“典妻”。只是典妻的人不见妻子,只见自己生机。他把新炸出来的饼子往出来一甩,傲气道:

“妻子乃衣服,乃我之财物。此为中国之道理,也为他国之道理。比如日本人,他们也是把妻子当物品的,想打就打,想杀就杀了。你们与其让美术老师评论我典妻,倒不如让他评评赵盼弟这母的卖国贼。”

人们把画匠推出去了,要他对此作一番评论,只是画匠没走几步就被一只大手拽了出来。

“麻雀先生,莫要多事,动荡时日还是自扫门前雪为好。”

画匠回头,见伊万诺夫眨巴眨巴眼微笑。他拿着一柄长扫帚,出于“新女婿要给岳父砍桃木请灶”的风俗缘故,他还带了一捆桃木一把柴刀。无人认识谁是伊万诺夫,但谁都认识那军队里的衣服。人们出于畏惧缩在一起让出一条道来,于是伊万诺夫自顾自朝大门走去。军靴踏在南京不消融的雪上,每一步都像踩碎人的脊梁骨头。伊万诺夫高得似一堵铁墙,他走得大步流星,画匠个子矮,拖沓地跟在后头像被一股无形力牵引着。

“太慢了,太慢了,真要遇难,你应当走跑得更快些。”

伊万诺夫拽着画匠衣袖往前走,画匠不得不跟着跑起来。大概走到临近家门的巷道子那里,伊万诺夫突然贴着墙止住了脚步。

“瞧,老虎送给你的新年礼物到了。”

伊万诺夫指了指,画匠看见有两个戴皮帽穿袄子的街溜子拿着装了狗血桶子。他们淬了一口唾沫,沾了狗血在靠近他家门的墙上写了几个大字:“卖国求荣,欠债还钱”。

“老虎去天津,现在有传他和汤玉麟那些卖国贼是一伙的。今早我突然有兴致去瞻园看了一遭,见前面全是被泼狗血的,写的话也不堪入目。宪兵说是学生和工人干的,拿着枪在搜查抓人。”

画匠被伊万诺夫的言语吓得后退了几步,而后他听见巷道子边传来戚戚促促的动静,隐隐约约传来了几句压抑的对谈——又有人过来了。

“哎,那个姓王的真住这里?我们今天去把他杀了!”

“杀了他就是杀汉奸,杀他的,杀了说不上还能讹一笔钱!”

正义之士,地痞流氓,中国人,日本人,无论是谁今日都要来杀“卖国求荣”的王行长了。伊万诺夫并不在意对方是谁,他拍拍画匠肩膀:

“打扫门前污秽自二月二开始,该扫院子里的雪了,把眼睛闭上吧。”

闭眼,不闭眼,其实并没有本质区别。半晌功夫,画匠听得巷道子一阵惨叫乱响,而后见伊万诺夫拖着两具满脸淤青的人走了出来,似拖拽着两袋垃圾。他把那两个半死不活的人潇洒地走到巷子口一扔,画匠手拿钥匙呆在那里。伊万诺夫从画匠手里拿起钥匙串插进了锁眼,矮小的门开了,伊万诺夫俯身走进去环顾了一圈院落。

“我这岳父真是给你带来了好多麻烦,他素日会怂恿你主持中国人的正义吗?”

伊万诺夫抛出了一个画匠不知如何作答的问题。

“怂恿出头的人往往不会维持公道,例如刚才那些中国人街坊。他们对你亲切,是因为尚且误把你当作中国人,待到他们知道你是日本人就对你恨之入骨。有朝一日,他们能恨到把你的心挖出来摔在地上,把你的眼睛抠出来握在手里,把你的手脚都砍断了,拿绳子串起来挂在房梁上。”

伊万诺夫站在门前扫雪,屋檐上的积雪窸窸窣窣掉下来,但都被扫帚扬了出去。

“只是中国人这般做也有他们的道理,因为日本人就是这么对他们的。我所言挖心,扣眼,做人彘,皆为我于关外亲眼所见。日本于它的殖民地展露了一个国家极致的排他,鄙劣,下贱,残暴,确实叫人怀疑其民族是否还存有人性温良。”

雪被扫干净了,连同地上的污秽。

“二月二,龙抬头咯!”

屋外的孩童噼里啪啦放鞭炮,屋内却阴沉沉如冰窖。伊万诺夫拿起柴刀走进去,他将那桃木捆当着画匠面扔在地上,像扔掉一个被绑捆的人。画匠终于忍不住了,他斗起胆子问道:

“伊万诺夫先生,你到底想要说服我什么?”

“说服你离开,还不明白?热河事变,中日战争将是持久战,仇恨也蔓延子孙后代。若不想死在中国,当下离开最为妙。”

“离开谁?我不会离开,现在倒是要请你离开我的家舍!”

“哐啷——”伊万诺夫拿柴刀指着画匠,刀刃横在画匠脖子上。画匠被逼得后退,碰掉了放在桌上淘笔的水罐子。

“弱小而卑微,真是一只麻雀。中国人,日本人,无论谁也好,你希望有朝一日被人如此胁迫么?战争,军国,殖民,就是会叫普罗大众变成畜生。达尔文说畜生进化成人需得几万年时间,人变回畜生却只需一瞬间。中国不反抗,他们变待宰的畜生。日本无约束,他们变残暴的畜生。留在中国,有朝一日你会丧失人的尊严,被当作畜生一样看待,这是你想要的么?”

“我不信你,我不怕你。”画匠不知哪来的勇气,他躲开那刀,蹲下身将倒了的水罐子捡起,把散落一地的毛笔依次放好,“你说的这些我也不是全然不知,报纸上都在说,谁都在说中国要亡了,可是离开他,我又要去哪呢?我在日本一无所有,在中国的时间又太久,这里俨然是我的一切了。”

画匠背过身去,伊万诺夫对画匠扬起柴刀,像扬起砍头的武士刀。

“不要自欺欺人,人没那么高尚长情。最后的机会,走还是不走?我对你怜悯,要走,现在就收拾东西随我出门,我会叫人送你去日本。”

“不走,我不稀罕你的怜悯,我相信中日会和平。”

画匠的回复叫伊万诺夫发笑,他把砍柴刀“咣啷”一声扔到地上,拿起几根桃木折了几下丢进炉子。

“真是愚雅,真是没救了。你是这个中国家庭里唯一的日本人,届时真到杀戮的那一步,你又做何打算呢?情爱根本就敌不过世俗利益,你难道还指望自己被放在家国天秤上衡量?”

“伊万诺夫先生,我自然是不指望被衡量的,毕竟你,他,还有那个美国人,你们都是天大的英雄。我哪能被你们衡量?”

伊万诺夫不为所动,他并不理画匠,只是生火。火焰燃烧起来了,画匠真不喜欢伊万诺夫那种高高在上的腔调,那腔调好似圣父般指手画脚,却叫人徒增迷茫与懊恼。他想到王行长每次离开的时候也是这个腔调——他从来不与人商量,只是告知“我要走了”,然后就走了。画匠捡起地上的柴刀扔到一边去,而后拿了更多的桃木塞进炉子。他回头,见伊万诺夫像宫廷王侯似的抱手矗立在那。

“你的生活可过得比我们轻松多了。”

“我的生活比你们轻松多了?能说出这些话,你这是蠢透了,也坏透了。”

对话朝着糟糕的方向发展,从民族国家到家庭,画匠指桑骂槐,一股脑儿发泄怒气。这下轮到伊万诺夫发愣了,因为他从来没被一个人这般淋漓尽致骂过。

“普通人的生活真是蠢得离谱,却又一点都不轻松,学校里的课带不完,家里的卫生打扫不完,和老王隔三岔五就闹矛盾吵架,青春期的孩子时而让你糟心——普通人的生活,你现在压根就不了解,而且待到你身处我的处境,你兴许比我更糊涂!”

“又蠢又坏”,画匠骂人用词都不带重叠的,短短半晌伊万诺夫是真要被骂个八嘎开花,他甚至开始思索王行长怎么能和画匠过这么多年。

“家庭生活可真吵闹,能忍受这些,老虎真是个伟人。”

“少给我说这些有的没的,我不信你能过得多高尚!来,既然作新女婿了,这柴就给我全劈了,那桶子里的水全给我灌满了,还有那街前面的雪,都给我扫干净了!”

伊万诺夫不知道画匠在撒什么气,但是他觉得这气可怜又可笑。他也不同画匠辩解,那一天还真把这些活都做了。

人活着哪有谁比谁高尚?战事的爆发并非个人能力所控制,每个人都是蜉蝣,都是草芥,都活得乱七八糟,不知哪一天就会被命运打倒在地。又能改变些什么呢?好些“相遇”实际上都是“诀别”。这事伊万诺夫再清楚不过,然而不知为何,他又有些羡慕画匠还能同人吵闹起来。

“轰隆隆——”

飞机轰鸣,回哈尔滨的途中,伊万诺夫一直清醒着。热河事变的紧张时局令他想到过往,于是他似乎又陷入了失眠的魔怔——打心眼里他有些羡慕画匠,因为他压根没有吵闹的理由。

这么些年,伊万诺夫活得实在太安静了,安静得像死了一样,没有半点声响。他那位于哈尔滨的“家”也很安静:一张床垫,一张桌子,一个柜子,几面阴惨惨的白墙壁,这就是所有的摆设。与其称之为“家”,倒不如说那是一个“洞穴”。洞穴里摆放着一具尸体,夜里死去,白昼醒来,日复一日,将行就木。

他这个所谓的英雄人物,接下来又该去哪呢,回家吗?

又是清醒,又是哈尔滨。飞机落地,伊万诺夫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淅淅沥沥的小雪像雾。雪雾笼罩着空荡荡的街道,上下一片白,分不清天和地。北风肆虐,哈尔滨一如既往下雪。伊万诺夫像赶路的盲人一般摸索碰撞,最后一路走到了自己陌生的住所。然而这一次,他听到了一个婴孩哭嚎的声音,还闻到了一股饭香味。夜色浓重又冰冷,然而屋子里的灯光像小小的太阳,它又灼热又光明。伊万诺夫拿出钥匙打开门,屋子里的热气把他肩膀上的雪融化成水滴子。

“不哭咯,我们豆子不哭咯,你看谁来了,爸爸来了!”

还未等把那身灰扑扑的大衣脱下来,小豆子就哭着要伊万诺夫抱,春燕把豆子递过去,伊万诺夫连忙接过去。

“她被你抱惯了。你不在的时候她都要哭好一会才睡,有时候能哭睡过去。我知道你今天要来,做了菜饺子。”

伊万诺夫抱着小豆子,他不安地走转,像这里的客人。暖气叫人疏通了,房子里温暖得像春天。桌子还是那张桌子,但是多了一张花桌布;柜子还是那个柜子,但是放了好些被褥和衣服;床垫还是那张床垫,但是这次被好好放在了床架子上。除此外,家里多了好几盆花,锅碗瓢盆什么都有了,还有什么沙发,竹躺椅,垫子,床,书架……所有曾经被他排斥于征战生活之外的东西,全都依次回来了。一切都干干净净,一切都被打理得直发亮,伊万诺夫手无足措,不知要去何处。

“你这几天好吗?”

“好,我们娘俩被人照顾地很好,吃穿的东西,柳德米拉都送来了。唉,她真是个好人,我之前误解她了,我以后要和你好好谈谈她。”

“似乎多了很多陌生的事物。”

“是呀,你这里什么都没有,但他们说大使馆仓库里有好些家具,全是被你丢出来的。这些东西都在仓库里生灰,我去捡了,现在这里塞得满满当当,他们说你不会高兴,我也担心。你不高兴,我就再丢出去。”

“请不要丢。”

“那就好。你抱豆子一会,晚饭很快就好了。”

春燕又回厨房包饺子了,也就一会说话的功夫,小豆子又拽着伊万诺夫的衣服纽扣睡着了。伊万诺夫小心翼翼脱掉外套,他抱着小豆子坐在沙发上。灯光晃动,春燕在厨房里一只又一只包饺子,而小豆子在他怀里睡得是那样沉。小豆子身上有一股奶娃娃的味道,闻着那股奶娃娃味道,伊万诺夫的眼皮越来越沉,所见之景越来越模糊。他努力抵抗着这股困意,但又有一面毛毯将他温柔地裹起来,叫他安眠……

事变!事变!不!

伊万诺夫猛地睁开眼,却见春燕正在给他盖毛毯。

“豆子爹,你赶路累了,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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