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小说尽在梦远书城!手机版

您的位置 : 梦远书城 > 宫斗宅斗 > 虎与雀 > 第94章 第 94 章

第94章 第 94 章

第七部分

(1933-1935)

中华民国二十二年-中华民国二十四年

昭和八年-昭和十年

王世子,还是王行长?

这个故事一开始好像就不是通过画匠的视角去阐述的,因为他眼里的那个人一直在变。那个人一次次改变,变回故事开头,变到令人好生惆怅困惑。现在画匠好像又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了,可那个人又偏偏笑吟吟问他。

“小先生,你怎么来了?”

“别问,再问就耍赖。你又变模样了,你径直指责我吧。”

“你怎么不好奇我模样又变了?”

“我不想好奇,我习惯了。”

说来说去,他们就搂抱到一块去了。他们耳鬓厮磨,嘀嘀咕咕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但最后也没指责。有那么半晌,他们安静,像两棵水草浮动,偶尔掠过彼此的面庞,又很快贴上去。傍晚将静谧投进窗户棱子里,把艰涩都抹去了,粗粝都抚平了。画匠闭眼摩挲眼前那个人的头发,但没有摸到曾经刺手的发茬。画匠又迷茫了,他又不知道怎样称呼眼前这个变来变去的人了。他是谁,是他熟悉的人吗,又变回王世子吗?画匠想到中国诗里时常把徒增的惆怅比作长了的头发,便不由得觉得沮丧。他顺着头发摸下来,却摸到一块小小的木头——那是王行长脖子上挂的穿红绳老虎符。

“老虎符应该在我那。”

“这不是原来的,是今早街上碰到新买的。晓梅呢?”

“挺好的,她现在能自己照顾自己。”

“那你呢?”

王行长起身,他故意咯吱画匠,画匠痒得扭来扭去,他躺在床上咯咯笑,问王行长为何又要变回小时候。王行长眨巴眨巴眼睛,他不对画匠明说其中世事原因,只是说他现在要和天津的一些人打交道,所以不得不暂时变回“满清遗老”,还要再演些戏给外人看了。

“总之不可能一直长头发,终要短回去。”

“唉,我虽想问问,但现在倦了,没精力探究。”画匠一把将王行长推开,起身拉开他的衣柜随便找出一件棉麻衬衣。“我是来找你休假的,什么都没拿,借你件干净衣服。”

“倦了?好嘛,我可不白借东西,先叫我搜搜你身上有什么抵债的。”

王行长从背后环抱住画匠,一手搂着他的腰,一手在他身上乱咯吱。画匠被咯吱地直发笑,但王行长手劲很大,他又逃脱不了,最后硬是笑得肚子痛。

“你这不公平,凭什么只能你咯吱我?我也要咯吱你。”

“随便咯吱,我动一下都不是人。”

“你要是输了,我说什么你都得答应。”

“行呗,快去洗澡吧。”

画匠洗澡去了。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王行长听见盆里放水的声响。他伸出手臂,默默丈量方才那种触感——画匠身子似乎越薄了,薄到像一片叶萍,一手就摘来了,一把就折断了。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王行长想到了文天祥的《过零丁洋》。他恍然用指尖丈量着那片浮萍的单薄,发了好一会呆,直至浴室门推开——画匠洗完澡了,推开的门使得这狭小的小公寓又宽阔而温暖了。水气混着天津实业牌香皂的芬芳飘出来,王行长于昏黄灯光中闭上眼睛。画匠爬上床咯吱王行长,水珠顺着他未擦干的发丝滴落下来,然而王行长闭着眼纹丝不动。掐脸,不动;捏鼻子,还是不动;叫猪头三,更是不动了。见王行长这死皮赖脸的样子,画匠久违地起了玩劲,他一门心思想要赢。想了想,他蹑手蹑脚爬过去俯在王行长身上,低下头来朝着耳朵里吹气。“呼——”,千万只蚂蚁进了耳朵,王行长痒得不行,手掰着床板硬撑,画匠计谋得逞,他知道喉结是容易痒痒的,于是他双手捧了对方脸又亲又蹭。

“哪有这么耍赖的?”

痒,一种晦暗的感受,一种模糊的情绪,一种难言的**。画匠看见王行长痒得直仰头,更是得寸进尺了,他映着灯亲过去。夜晚在心里无形地起伏,所有的隔阂与距离坍塌了。画匠坐直身子,伸出手把自己额头前湿漉漉的碎发捋到后面,灯把他身上半打湿的棉麻衬衣映成了透明。他纤细的骨头,画作的血肉,肌肤的每一处起伏,全都被昏黄的灯光赤露展出来。

“睡吧,明天再告诉我为什么又变了。”

画匠熄灭了灯,王行长触电似的一抖。平静,紧张,遗憾,激昂,还带着什么其他平庸烂漫的情绪。那晚画匠很主动,他把自己衣服全脱了,赤条条依偎着王行长躺下。

“我喜欢裸着睡觉。小时候穷,我妈妈拿捡来的游女旧衣给我改衣服。那些衣服有一股青楼的味道,一条条都是脏的。我是游女的儿子,这些脏衣服叫我也变成了一个游女,我每天都哭着洗衣服,可是怎么都洗不干净。你还记得烽火戏诸侯吗?小时候你说我身上一股味道,我跑回家洗衣服,生病了。你把我接回自己的卧房里,喂我药,帮我换干净衣服,还给我讲故事。你说故事里的周幽王是个昏君,可我却好着迷。我着迷他能变着法子逗他的情人笑,那晚你也变着法子逗我笑。”

“你当时是这样想的?可你从没告诉过我。”

“你是王爷的儿子,我是游女的儿子。如果我小时候被人奸污了,那犯事者是不受惩罚的,因为吉原有习惯法,游女的儿子也是男娼。小时候我很恐惧,我恐惧自己会长成被任意践踏的娼妓,但是你出现了。你不知道自己那晚讲了多么迷人的一个故事,那故事让我成为‘我’了。你让我知道自己原来也能被爱,也能拥有这么好的爱……别管了,我是你的。再抱我一会吧,粗鲁也好,温柔也好,此后又抱不着了。”

画匠那晚说了好多,他从未这般讲过自己的事。

如果这是最后一次拥抱,那以前的拥抱是否还作数,有多少个夜晚和梦境,他们是抱在一起的?

他们那晚搂抱着睡了,睡着睡着又亲到了一块去,王行长抚摸着画匠裸露的脊背呢喃。

“我好想你,睡吧。”

“不想睡,别睡,亲我。”

亲吻的时候,老虎符显得有点碍事了,它随着床板的颤动一晃一晃,不知道要滑到哪里去;呢喃的时候,老虎符又变得不可或缺,它让他们不由得想到小时候的搂抱。那种完全没有欲念,纯粹是亲密与信任的搂抱。他们潮红安逸的美梦安安妥妥持续到第二天大中午,直到被窗外卖麻花的吆喝声叫醒。

“腰疼死了,腿也疼死了。”

“昨晚你硬要做嘛。”

“别指责我,你上次对我不好,我们不该这样。这次我可是赶路来见你的,我要耍赖了。”

“那你赖吧,反正来我这能被惯着。我现在要出门去,你打算做什么,画画?”

“我什么都不带,我不想画。”

王行长从床上坐起来,他用一根绳随意绑了下头发,又变了主意。

“新钞方案实施还有个过程,不急这几天;琼先生挖坟土去了,一时半会回不来;毛子山高水远,那就更别提。好不容易独处,我这几日带你去北京玩如何?带你去我做小孩时呆过的地方看看。”

“终于能去北京啦,小时候的约定终于要实现了!”

画匠听闻此语,瞬时打起了精神。他立马从床上起来,显然高兴得很。

“此时离行期尚远,正当行乐,反要伤悲,岂不将好好时光都变成苦海吗? ”

长城抗战结束,日本大胜,新京将召开一场庄重的华族舞会以表示庆贺,嵯峨家的两个女儿也理所应当收到了邀请。浩早早就被接走了,然而彩还窝在学校看闲书。男欢女爱,水乳交融,一本《镜花缘》把彩看得面色绯红。**的文字,大胆的图画,再加上好朋友节子绘声绘色的描述,彩的心简直要跳到天上去了。

“所以你每天都偷偷和木村君做那事……”

放学了,节子也走了,操场上照例奔跑着踢足球的男孩子们,但彩那天却没有上场的心思。她心里反复想着同班同学节子口中的“女孩”和“女人”,却见到木村从高二部的教学楼那里跑过来。木村用男人的目光打量了一番彩——她脸上脸红一道黑一道,全是体育课上晒的;辫子的发丝乱七八糟,全是疯玩时跑的;最可笑的就是那身校服裙子。木村从未见过一位小姐的校服可以脏成那个样子,知道的明白她在画画,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跑煤窑里做劳工去了。

“彩,见节子了吗?”

“哦,她先走了,说要和你参加华族的舞会,要先回家打扮下。”

“你不去?”

“我不想参加舞会,我想踢球。”

“怪不得没人要你呢。其实我挺喜欢你,就像我喜欢节子,但是我不会考虑让你当我女朋友。节子是个有韵味的女人,你只是个女孩。举个例子吧,假如你是个女人,那见人化妆就是基本的礼节。”

“那这为什么不是男人的礼节?”

“因为我们是男人呀。男人最重要的礼节在于品德,而不在于外貌。”

三言两语,木村对彩实行了一场父权社会教导,于是彩终于明白自己很多行为没有吸引人的女人味。好女人笑的时候应该是用手捂着樱桃小嘴,而不是露出牙齿哈哈大笑;走路的时候应该摇曳生姿,而不是穿着球鞋乱跑;讲话的时候应该三缄其口,而不是叽叽喳喳喋喋不休。木村走了,彩变得愈加苦闷了。她本应该回家去,但她却迫切想要找个人倾诉,或者说要迫切从什么地方得到“一个男人的认可”。于是她又独自去了濠镜家里,完全把浩的指责和教导抛之脑后。

“濠镜,你觉得我是一个女人,还是女孩?”

“那要看对谁而言。”

“对你呢?”

“当然是女孩了,你和我妹妹差不多。”

濠镜坐在书桌前写东西,他并不抬头,似乎在给他南京的妹妹写信。彩很失望,她本像个男孩似的瘫坐在沙发上,但这回答又叫她不由得挺起身来,因为她期望像木村所说那般“像个女人”。

“马上就有一场交际舞会。”

“我似乎知道。”

何止是“似乎知道”?濠镜当然知道,清楚得不得了。他甚至知道这舞会是特意给浩和溥仪办的。彩闷闷不乐诉说,濠镜听得心不在焉。因为他知道嵯峨家的女儿是不会缺舞伴的,如果找不到,那大概率是家里内定好了。濠镜预计彩已经被人“定好了”,但彩却问他:

“濠镜,你会跳舞吗?”

“会一点,应付基本的场合是够了。”

“我不会,我手脚很笨,跳起来像母鸡在井边走。”

彩站起来,把手张成两只爪子在客厅里学母鸡走路,边走边发出“咕咕咕”的声音,这叫濠镜忍不住笑出声。

“这是什么舞?”

“母鸡舞。”

“你打算在交际舞会上跳这个?”

“我倒是想,但没人和我一起跳。我不像个女人,没男人喜欢我,老天,请把我变成一个真正的女人吧!真正的女人走路是一扭一扭的,而我走路像只动物园里跑出来的大猩猩!”

彩岔开双腿,高举起手臂擂打着朝前奔走,一边走一边乱叫。

“真正的女人笑起来要用手或者扇子捂嘴,而我笑,哈哈!”

彩两手叉腰,故作豪迈的仰天大笑,笑罢了还要转两个圈。

“真正的女人爱人含蓄温柔,而我爱人光明磊落——我钟意你,我爱你,和我在一起吧!我会让你幸福的!”彩蹦跳着行了一个男人的绅士鞠躬礼,随后捂住胸口唱到,“亲爱的,这不是婚姻,这是自由!我一生都在渴望这一天,与你化作飞鸟挣脱牢笼,奔往自由的一天!”

“你这么想可真是太傻了,但很可爱。”

“我可爱吗,那为何没人愿意当我舞伴?”

“莫着急,彩小姐,只是时候未到罢了。我送你回去吧,前些日子我收到了好些浩的警告,她说叫我离你远些。”

“为什么?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她误会我们了。”

彩不服气,她觉得浩管的闲事太多。濠镜穿上大衣打开门,彩却一把拉住他。

“濠镜,等等,你……你做我舞伴吧!”

彩的眼神晶晶亮亮的,叫濠镜有些看愣了。他也是人,是一个有感情需求的男人。独自在关外漂泊太久,那一瞬间他确实要被那种真挚吸引蛊惑。然而最终,濠镜还是选择了理性克制,他推开了门,做了个送客手势:

“彩小姐,我不是个好人,您还是找个更合适的人选吧。”

“豆子爹,别愣神了,你已经几晚没好睡了。”

伊万诺夫神色木木的,春燕拉了拉他的手,冰冰凉凉。屋外有人踏着半融化的积雪吱呀呀走,门推开了,伊万诺夫听见声响回头,好半天才认出那是来的最后一个医生。

“肺结核,准备下后事吧。”

1933年,肺结核尚且是致死的绝症。军营里的,军营外的,能找的医生都找遍了;苏联的,日本的,中国的,英国美国的,都找了,还能找谁?春天来了,雪停了,寒风割断了好些未破土的幼苗。伊万诺夫荒废了自己所有事,只是跪守在那张小床边祈祷有奇迹发生,好几天过去了,医生还是摇摇头。

“你的女人还年轻,孩子以后还会有的。”

“咳咳咳——”

小豆子又开始咳嗽了,她咳紫青了脸,春燕忍不住哭了。病,四处都是病,哈尔滨有中国人在街道烧艾草。最后一个医生很快消失在艾草烟雾的弥散里,春燕在厨房里熬米粥,她和伊万诺夫两个人远远隔着,而她似乎在背过去悄悄抹眼泪。有传染病的尸体是不敢留的,一律都要焚烧掉,然而街上的小棺材板是那样多,一个一个小匣子摆在外面,等着焚烧炉的火焰,很多小孩子都没有挺过那个冬天。

“我们的豆子还没享过多少福,都是命,我今天最后给她做件小衣服。”

“命?”

伊万诺夫抬起头,心被莫大的悲哀击碎。他从来不信命,在草原焚烧长生天时他鄙夷所谓的命,甚至直到前段日子于罗文峪抛下炮弹时,他都依旧认为命是用来唬人的玩意。然而当他换上“豆子爹”的身份时,他对命又是如此恐惧。在众人一声声命的叹息里,伊万诺夫恐惧到发颤,然而现在春燕居然也承认这是命了。厨房炉子里的炭火静默燃烧,痰堵在小豆子的喉咙里,但她还是在努力呼吸,像风匣子似的“哧哧”呼吸。

还有谁呢?

还有帕斯捷尔医生。帕斯捷尔医生老了,退休了,被人赶走了,他早就已经不是远东军的军医,然而他在传染病最严重的时候提议在远东军建立隔离点,自此后已经很久没有回来。

隔离点在草原里,那里没有车能走的路,全是泥泞,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伊万诺夫冲出去,牵起曾经冲锋的彼得鲁什卡。一匹马,一个人,翻山越岭好几百里路。彼得鲁什卡很久没跑路了,它卯足了劲头往前跑,带着伊万诺夫整整跑了两个日夜。他们淌过结冰的河水,飞过蜿蜒的山林,艰难越过一片泥泞地,却见山头站着狼。一人,一马,如果不考虑别的,伊万诺夫肯定要拿起枪和马刀把狼群都解决了,但现在小豆子被阎王攥了半条命,他现在根本耽误不起时间。

“哗啦——哗啦——”山坡那里刮来一片又一片的天马,有人已经从这里启程行了远路。伊万诺夫骑着彼得鲁什卡往前,狼群一直尾随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扑上来撕咬。远远地,伊万诺夫看见蒙古包帐篷前飘扬的彩色旗帜,遂紧闭眼睛向长生天祈祷:

“长生天,我愿下地狱,不要纠缠她……”

“咴咴——”,空谷一声尖锐的马鸣,伊万诺夫惶然四顾,却没看见任何马匹的影子。秃鹫从荒原飞过,狼群四散了,长生天好像听懂了他的告饶。他不敢耽搁,继续往前奔驰,终于望见传染病隔离营的大帐篷。风把大帐篷吹得“哗啦啦”响,他捎着风冲向隔离营,喊道:

“帕斯捷尔医生,是我,伊万诺夫!”

路况恶劣,帕斯捷尔医生没想到有人能不眠不休骑马跑过来。但是他一看来客,也不觉稀奇,毕竟那人是草原的老熟人。

“打仗了?这里可不是色柔。”

“不,不是打仗,救救我孩子!她现在肺结核,很严重——”

“你啥时候有了老婆和孩子?”

帕斯捷尔医生惊了,他原以为伊万诺夫一辈子都不会走入婚姻。

“来不及说了,快走吧!”

“先等我一会。”

病床上的人呻吟,然而麻醉药没有了,帕斯捷尔医生给了一块布叫他咬在嘴里,然后继续完成剩余的腐肉切除手术。帕斯捷尔医生身后有个身材敦实的蒙古人,他长着一脸络腮胡,面相刚毅忠厚,全然是一个武生,但确实也是个医生。帕斯捷尔医生朝那武生招了招手道:

“阿尔斯楞,远东司令来视察哩。”

“呀呀,什么风把这么大的官老爷扇来哩?”

“你知道他?”

“呀呀,草原上谁不知道他呀。”

“那就好,他有事求你,他家有个小孩子,得了那种死人的肺病。”

“我不去,治坏了怎么办?”

“只许好,不许坏。我们这隔离点就是他批的。”

“呀呀。”

“呀呀”是蒙古人用来表达惊叹的词,阿尔斯楞医生以为上面来视察工作了,但他没什么空当喊标语,因为另一个帐篷还挤满了病人。帕斯捷尔医生用蒙语和阿尔斯楞交谈,阿尔斯楞谨慎地思索了一会,背过身去熬药了。森登、乌和日西鲁斯、阿拉坦花其其格、昂给鲁莫斯-毕日阳古、敏吉一茵一苏日、巴嘎塔日奴、嘎顺包日其格……草药的香气掩盖掉隔离营里一股热气腾腾的腐臭味。隔离点的人都人不人鬼不鬼,溃烂让有些人手脚上的肉掉了,没掉的人也长了各种颜色的斑疮,但所幸他们还有救。这里好些人并不是远东军,甚至不是苏联人——他们都是因为战乱和协议而身份晦暗不明的人,不属于中国,不属于蒙古,不属于苏联。

伊万诺夫并不知道帕斯捷尔医生和阿尔斯楞医生在偷偷收留这些人,他以为他们都是苏联人。

“没他的红章子就没隔离点,没隔离点就不能收这些人,阿尔斯楞,你去吧。”

帕斯捷尔医生对阿尔斯楞医生嘀咕了一会,阿尔斯楞医生收拾好东西,最终向伊万诺夫伸出手。伊万诺夫没有握手,他转身焦急对帕斯捷尔医生道:

“我以为是你治。”

“不,我治不好,蒙古人才知道怎么治这种肺病。”

“蒙医,难道不是落后?像这种全凭经验的东西——”

“实践出真知,能救人即是真理。”

正说着,一个蒙古少年抱着一捆草药进了帐篷,他是阿尔斯楞医生的儿子牧仁。

“阿爹,药拿回来啦。咦,又多一个新来的人?”

“牧仁,这是远东司令。”

“呀呀,他就是草原上的伊万诺夫。”

牧仁朝伊万诺夫行了个礼,阿尔斯楞医生从外头牵出一匹马,拍拍脑袋说“要救人命去了”。牧仁见状,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拿起一只羊前脚骨烘烧在帐篷里的火堆上烘烧了一会,看了看上面所成的纹路,而后喊住了自己父亲:

“阿爹,得让通拉嘎去!”

牧仁吹了一个悠长的口哨,一匹正值壮年的黑马驹子就跑来了。它叫“通拉嘎”,蒙语意为“光明”。通拉嘎撅蹄子朝伊万诺夫跑去,仿佛在宣誓自己是草原最快的马。阿尔斯楞医生呵斥了牧仁一句,他说牧仁平白无故换马是耽误时间。阿尔斯楞医生挥了一鞭子随伊万诺夫骑马朝前奔去,然而谁知还没跑过一个草丘,他见伊万诺夫骑着的白马就开始喘重气。那白马嘴里直吐血,最后居然一个跟头栽过去,把伊万诺夫也摔倒在地上。

“呀呀,马活活被跑死了!”

彼得鲁什卡死了,阿尔斯楞医生惊呼,却听见耳边有“咔哒咔哒”的马蹄声。他一回头,见牧仁骑着通拉嘎过来了。牧仁下马,对伊万诺夫遗憾道:

“你是不是对长生天祈祷啦?长生天刚才把这匹马的命换走了,换了你小孩的命。”

“越说越来了,什么换命,司令的女儿怎么可能是操劳的马命?”

阿尔斯楞医生把牧仁从马上拉下来,他拍了牧仁后背一巴掌,但也不得不承认现在只能骑通拉嘎,他对伊万诺夫叹气道:

“牧仁有点病,我们养不起,刚出生不久就被寺庙的喇嘛抱走了。等到解放以后再抱回来,牧仁已经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小喇嘛啦,但他很聪明,说的话总是对的。”

阿尔斯楞医生含糊地笑,然而伊万诺夫火急火燎,压根没心思听对方讲的老黄历,甚至顾不得彼得鲁什卡的死亡。他“好吧好吧”敷衍几句,赶忙换骑上通拉嘎就走。“咔哒咔哒”,通拉嘎确实是一匹神马,它跑得非常快,硬是把原先两天两夜的路程被缩短到了一天半夜。伊万诺夫到的时候把春燕被吓了一大跳,他的头发都快被风驰电掣的通拉嘎捎到立起来,脸上也全是风吹的糙厉干红。

“我还寻思你要好几天,如今人不人鬼不鬼跑回来了!”

“我哪敢耽误呀!”

“一路上没睡觉?”

“我哪敢睡觉呀!”

“你像去了一趟地狱,被勾掉了半条命,要变成半个鬼啦!”

“咕嘟咕嘟”,阿尔斯楞医生又熬了那种草汤子,家里全是草汤子的味道。小豆子喝了那种草汤子一天,脸色就好些了,咳嗽也好些了。春燕搞不懂这些草药的门道,但她知道其中几样是喂马的。草汤子一连煮了好几天,小豆子真的好转了许多。伊万诺夫欣喜若狂,踉踉跄跄,像失心疯一样拽住阿尔斯楞医生的袖子:

“阿尔斯楞医生,我简直要把你当活佛一样供起来!”

“呀呀,司令,不敢呀……”

“你可一定要留在哈尔滨呀!”

伊万诺夫真变成一个疯鬼了,他巴不得抱着阿尔斯楞医生连转两个圈。阿尔斯楞医生吓得连连后退,心里直念“嘛咪嘛咪哄”的祈福真言,但是伊万诺夫祈求阿尔斯楞医生不要那么快回去。阿尔斯楞医生也不敢抗命,只能里里外外忙碌着。“咕嘟咕嘟,”草汤子煮着,伊万诺夫叫阿尔斯楞医生写下了药方子。一日一日过去,春燕完全好了,小豆子也好很多了,家里的咳嗽声变少了。伊万诺夫心放下了,他终于骑上通拉嘎出门去呼兰河支流边巡查。“通拉嘎”的意思是“光明”,光明带着伊万诺夫在呼兰河边奔驰,伊万诺夫心中充满感激,他继续往前奔走。

“司令来了,全员立正!”

顺着呼兰河排查的小队见司令顿时肃然,伊万诺夫甩了一下缰绳,通拉嘎继续往前跑。风捎过来,一人一马跑向荒芜,不知不觉就跑远了。然而跑过好几个河弯,通拉嘎突然停下了脚步。它四处观望,最后穿过沼泽走去一处低矮的山穴——不,那不是山穴,是一处被日军废弃已久的堡垒。堡垒很老旧,已经坍塌了。通拉嘎站在坍塌的堡垒前“咴咴”,仿佛在示意伊万诺夫进去。几串零星的小脚印已经被冰碴子掩埋,伊万诺夫戴上老花眼镜,最终辨认了出来。

有人。

左手拿枪,右手拿马刀,伊万诺夫只身走进黑暗里去,有人在微弱地呼吸。有人,但是没有回应,堡垒里很冷,伊万诺夫看东西不大清楚,但他听见一个小孩子嘶哑可怜的声音。

“爸爸……”

一个小孩子在喊爸爸,伊万诺夫找啊找,终于找到声音来源。靠近最里侧墙壁那里齐齐躺着几个女孩子,她们裹着破棉絮,冰棱子化的水滴到她们脸上,又复结了冰——那是之前去苏军营地讨要白菜的女孩子们,她们已经死去多时了,然而她们的尸体夹缝里还有一个更小的女孩子,那女孩子是个丑陋的金发紫瞳小怪胎,却在严寒的冬天靠着尸体的余温活了下来。

日军废弃的堡垒里有一个病孩子,她叫尤金尼娅。

“爸爸……”

换作以前,理智的伊万诺夫是不会管的,因为这可能是别人布置的陷阱,也可能代表着未知的疾病。然而戴着老花镜的豆子爹却是个被心软钳制的糊涂人,一句“爸爸”就把他喊糊涂了。豆子爹有多糊涂呀,糊涂到能在这种危险的地方把马刀和枪全扔掉,糊涂到不加思考就抱起尤金尼娅朝家的方向骑马奔去。

“阿尔斯楞医生,还有一个活着的孩子!”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狩心游戏

朕真的不会开机甲

错嫁给年代文大佬后

婚内上瘾

如何阻止男主发疯[歌剧魅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