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小说尽在梦远书城!手机版

您的位置 : 梦远书城 > 宫斗宅斗 > 虎与雀 > 第95章 第 95 章

第95章 第 95 章

一道道山梁,一道道皓白。昏黑里散着千年的骨头,一层比一层厚。夜深了,山影变得迷茫,路和河流模糊了界限。自进安阳地界起道路就变得荒芜坎坷,汽车不能前行,只能换上马车和毛驴,再走一会,马车和毛驴也不好行了,只能徒步。一众人在惨白的月里前行,走一阵忽闻雷声,抬头一看,北方云起,大雨一阵。

“安阳殷墟于三十年前出现所谓龟甲之字,此种材料至海宁王国维先生手中,成极重大之发明。但考古学又不仅在于文字,无文字之器物亦是研究要件。地下情形之知识,乃为近代考古学所要求。”

“叫美国那边来主持做吧。”

“琼先生,中国的历史要被他国垄断了。前些年李济和袁复礼主持河东道西阴村遗址发掘时候,做考古的全是西方的地质学家与传教士。”

“这有什么不好?”

天黑泥滑,一众人遂脱鞋踏雨而行。风雨萧瑟,傅斯年和琼先生艰难前行。琼先生看到一具狗残余一半的骸骨,他走上前去看了几眼,判断这是昔日护院的家犬,怕是在饥饿里被人吃掉了。

“这不好,中国人不清楚自己的历史。”

傅斯年看那骸骨道。

“那你们就做吧。”

琼先生一脚踢开骸骨。

洹河南岸的小屯村是落脚过夜的地方,村民把几个人依次领到了卧榻:年轻学生睡羊圈牛棚,资历深些的睡堆杂物的窑洞,像琼先生这种能格外优待些——那窑洞虽然扑扑往下落土,但好歹里面有条炕,炕上还有半张破草席子。琼先生朝外挥了挥手,躲在牛棚羊圈里的学生都欣喜地进来了,琼先生阖眼裹着草席子躺在炕上,学生们躺在土窝里瑟缩了一宿,泥水啪嗒直流,骨头咯着骨头。

“咕噜咕噜——”

牲畜早就没有了,一晚上琼先生不知道听了几回饥肠辘辘的嚎叫。“中国之考古需克服万难,翻尽史书,寻遍物证,所谓上至黄泉,下至碧落”,傅斯年口号提得很好,但学生们确实饿得嗷嗷叫。一开始还在翻阅历史堆的破纸片写报告,到后面拿铁锹的时候就真没气力。太阳出来了,它怜悯地照拂在小屯村贫瘠的山头上,低血糖的人坐着休息。琼先生在村附近询问,得知这里能吃的只有粗糠黄窝头。

“再加些钱,能给你夹糠菜。”

一个农妇谨慎地说。

“如果能再加些钱呢?”

“再加也没有了,今年收成不好。牛啊羊嘞都没了,卖了,吃了,所以才能匀出来给你们打地铺。”

“行吧,美国菜反正就这样,当回老家了。”

开饭的铜锣多响了一次,琼先生的慷慨让每个人都领了一个夹糠菜的黄窝窝头。

“吃饱了就上路,去大土坑那边!”

大土坑,中土坑,小土坑,昔日它们无名,今日是报告里的“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太阳晒干了沙土,深红色、黑色、紫色残片低低矮矮散落在里面。半裸的劳力依次背着木板和纤绳下坑,有人问“军用防水布去哪了”,有人回“军用防水布太贵了”,还有人回“防水布都被部队征走了”。几百块甲骨整整齐齐放在木板上晾晒。琼先生走转着看了一会,见那些骨头上的锯削、刮磨痕迹。他看着那些骨头上钻出圆窝,凿出的凹槽,火灼烧的裂痕……

“傅先生,你会看这占卜吗,这排是什么?”

“都是齐齐的凶兆,旱灾,洪涝,战败。”

“就没点好事叫我看。”琼先生蹲在坑边皱着眉头抽烟,“物资确实紧缺。我虽是半个外行,但也知道考古不能一穷二白搞。”

“钱都是抠出来的。”

“哪扣?”

“当然是从仁爱的美国同胞那里。”

“哦,好你个傅先生,现在我们又是同胞了。”

“是呀,要不然我叫你过来作何用?国民政府打仗,把我们的钱都克扣了。华北又乱,人也带不过来。琼先生,你能否联络美国的使馆与学社,多少帮衬些?”

“我人既然来了,那肯定是帮衬的。我就怕到时候打仗,殷墟全毁了。”

琼先生晒在太阳下,太阳把他映成了活生生的青铜器。他注视发掘进行至中午,而那些扑棱的野鸟聚集在他头顶。一点一点,琼先生看见那些残忍的祭祀痕迹,还有野蛮的装饰品。战俘,壮劳力,老朽,孩童,无数骨头被地脉拖进去,成为一个没有尽头的组合。有些骨头是整齐的,有些骨头是凌乱的,它们像一幅画,美丽得过头,甚至让人忘记杀戮。

谁能想到呢?千百年前,这些骸骨居然是活生生的血肉,而不是因统治者的乐趣放置在那里的装饰。他们居然是活的,活生生的,和现在的人一样,都经历过喜悦,悲伤,恐惧,希望。一瞬间,琼先生觉得人之生死也就那样。

“你看这个,和其他墓葬很不一样。坑内没有棺木痕迹,出土的礼器、兵器等随葬品也不多,只有十四具尸骨脸朝下凌乱堆叠。”

“可否是特殊的贵族墓葬,生前犯了什么罪,只能用特殊的丧葬了事?”

“也可能是下面叠着尸骨。千年前,这里曾经有一次大规模杀人。”

杀人。第一轮杀十四人,身首完整者两具,被砍掉小腿或脚者四具,单独的人头骨五枚。上颚骨、右腿、右手,能分辨出的青壮劳力六名,男子四名女子两名;除此外有儿童两名,婴儿一名,皆尸体不全,缺下半段,有些是从小腿以下被砍去,有些是从大腿以下被砍去,有些是斜向拦腰砍断……骸骨下面还堆着东西,这想法叫琼先生有些躁动,他似乎真要触摸到历史的真相了。

“还有海贝,压在青年男尸骨下面。”

有人发现了殷商钱币,琼先生终于安耐不住,他也摸索着随那些劳力下坑去。他见一青年男尸骨侧身蜷曲,右胯部有几十枚海贝装在腰间的布袋里。如果直接抛尸,那海贝怕是要散到四处。尸体和头颅没有脸朝上的,或朝下,或侧方,所以杀祭当是先在坑外进行,再把人头和残碎的尸体整齐放置进坑内。

“这不是墓葬,这是人祭,昔日史书记载商人祭祀又多实证。您应当明白,您必定明白,现在就缺线。等以后成果出来,您的名字也在上面,这不就留名了?”

“缺多少钱?”

傅斯年抓住琼先生心思了,他煽风点火,两人你一言我一句讨论得热烈,甚至都没注意到白骨坑边的喧嚣——村民带着几个日本人过来。为首的那个日本人打量了一会甲坑,怜悯叹息却又微笑。琼先生的后脊掠过一阵风,那风尖锐,刮得青铜器叮当当响,刮得叫他笨钝地反应了一会。他转头,看见一张无相如白纸的脸,上面钉着两颗黑纽扣似的眼珠子。那眼珠子吱溜溜转了一会,挤出一丝暴虐的笑意:

“琼先生,久仰,我是伊势月。”

“我听说过你。”

“我也听说过你。”

“伊势月,你来这里做什么?”

“琼先生,你来这里做什么?”

琼先生矗立在坑底,他站在苍白的骨头堆里顿了一会,最后拿出了一支烟。伊势月傲然站在高处,他踢了一脚土,那土戚戚促促落在琼先生肩头,好像要把他活埋了。见日本人来,傅斯年上去交涉,那几个日本人似乎要拿枪,伊势月见状和蔼道:

“傅先生,我们不是强盗,只是过客。我对殷墟向往已久,所以听闻琼先生动静后就来尽绵薄之力。今日我带了些东西过来。吃食,工具,防水布,都放在小屯村里,您若是闲暇,不妨先带人去清点下东西。”

“傅先生,你带学生去点他们的东西。”

琼先生站在坑底招手,傅斯年犹豫。

“走呀,我是美国人,不可能出事。”

琼先生使眼色,傅斯年也怕带来的劳力和学生出三长两短,遂先走了,留了琼先生和伊势月独处。伊势月站在人祭坑高处,琼先生忍不住后退,然而他身后全是骸骨,早已无路可退。

“你想干什么?你想带人毁了这?我不允许。”

琼先生下意识问了这句话,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他居然没先顾及自己的性命。

“自然不是,我对历史没兴趣。”

“那你想做什么?抓捕我,我是美国大使,你没那个权力,也没那个胆子!”

“琼先生,稍安勿躁,我是来贺喜的。”

牙咯吱吱响,头颅哗啦啦摇,坑里的十四具骨骸晃动了几下,就像一场席卷的风。琼先生站在那,伊势月站在那,好像本身也是其中一员似的。

“时局动荡,美日苏三国应于远东和谐相处,并共享在华利益。苏联北撤以表诚心,美国也应表态。当下因美国驻华全权大使阿尔弗雷德·F·琼斯在华‘亲苏排日’,滥用职权于南京国民政府下属三汊河机场牟私利,为此罗斯福总统亲签秘函免去其全权大使一职,重新委任人选。”

亲苏排日,滥用职权以谋私利?言语宛如惊雷,琼先生傻愣在那里,面如土色。

“我未曾得到消息,不信你编造的谎话。”

“这是日方间谍早早就探到的,你得到回天津才知道。”伊势月环顾四周,他在那千年前的杀人现场踱步,“我不喜欢历史,因为人都喜欢夸大自我。前朝覆灭,新朝就会编造些谎话。”

“谎话?”

“你令我失望,琼先生。我派人跟踪,原是以为你出天津卫是有密谋,未曾想到你来了这么一个偏远地方。我原以为你值得结交,结果还没搞出些名堂就被淘汰了。”

“我不明白。”

琼先生喃喃自语,他的脑内一件件闪现自己曾经为罗斯福,甚至美国这个国家做过的事——他压根就想不通自己怎么会被罢免。

“我也不明白。您说,亲苏,谋私权,这是什么意思呀?我是来贺喜您的,因为您可算能看清自己两位好友的真面目了。兴许是他们其中有人两面三刀,背地状告呢?”

两面三刀,背地告状?想到这种可能,琼先生几近僵死过去,伊势月盯着一具骸骨,蔑视笑道:

“然而这里也不是毫无意义,因为这人祭证明了一个真理:要建设一个美好的国度,用理性应对**实在太消极,只有杀人的冲动能遏制。残忍是人的本性,否则这些尸骨也不会出现在我们面前。中国不能批判日本没有人道,因为他们自己也不人道。我们都是同根同源的国度,让日本统治中国,岂不是追溯正统,东亚荣光?”

“用当代的‘人道’看‘殷商’,乃历史研究的唯心主义;用日本帝国的杀戮比作殷商古人的祭祀,乃国别民族的虚无主义。”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总归都是杀戮。”

“我不认同。我不屈从唯心,更不屈从虚无。”

琼先生在做什么?他知道自己名利受损,他应当一蹦三尺高,他怎么扯起历史来了?可是琼先生确实开始迂腐了。他言语凿凿,满口都是什么历史,什么求真—。他好像本能想要说这些,但这终叫伊势月厌烦了。他把琼先生当作一个没有大志的失败者,糊涂人,冷笑几声,最终离开。

“我就是随便说说,我——”

“闭嘴吧。”

眼见着伊势月走了,琼先生想要狡辩几句。他还是站在那人祭坑里,和那些骸骨站在一起。他蹲下身,仔细听着外面动静,最终听那车马声消散,才胆战心惊地爬出来。月亮又出来了,演戏的环节结束了。琼先生终于瘫软了身段,跪在坑边大口喘气。他回看了一眼坑里的尸骨,尸骨也在借着萤火回看他。

“妈的!”

琼先生又清醒过来了,他被吓得径直摔了个狗啃泥。他爬起来慌里慌张跑到村里,见傅斯年和一众学生等在村口。

“怎么样?”

“差点变成坑里的死人,如今死了就是穷鬼,我可得再回天津去!”

一个学生给了一杯水,琼先生咕噜咕噜咽下去,镇定了些。

“日本人没说要文物?”

“没有。”

“那就好,死都别给,就日本人就那德行,黑的给你颠成白的。”

一杯水喝完,琼先生终于缓和些了,他终于有心力思考,但却一个乱如麻得了。

“什么亲苏,什么徇私,王老板和我是一条绳子的蚂蚱,我死他也得死,怎么想都不可能,剩下的只有一个人。”

琼先生眉头都要拧成麻花了,想到最后,他脸色阴沉下来。

“有一个人,他把我搞下来,他就获利了。我落马,他就获得莫大的权力,莫大的好处。除了毛子,还能是谁?”

确实是凶兆,提前知道也是好事,至少不会继续分心,琼先生打算离开了。

“钱我会给你,但这里我是不会再来了。”

“你不继续做学术?”

“不做了,这辈子挣钱要紧。”

傅斯年有些遗憾,他想琼先生好作学术,也当作学术,然而琼先生没有多做停留,他与傅斯年分别,而后就谨慎地回天津去了。一路上他杯弓蛇影,总觉得有人要害他,毒他。好不容易到天津,他终于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翻到那份刚到不久的私人信件——他确实不再是大使了。黑纸白字,天旋地转,琼先生坐在靠椅上缓了好一会才勉强有精神头打电话,但是却被文秘告知“王行长和朋友去北京了”。

“北京,朋友?”

“是呀,他朋友来看他,他和朋友去北京散心了。”

“时局如此,他怎么敢的呀!”琼先生气不打一处来,当即差点把电话砸了,“他人在北京的哪?”

“估计是银行里经常差旅的地方,东胡同那边的公馆。”

话语将落,琼先生一把摔了电话。他提起还没来得及摊开的箱子,要气势汹汹杀到那北京的东胡同公馆去。

“可别把我当人,我能下狠心,我将是历史!”

人要怎样才能成为历史,一定要狠下心来吗?

尊敬的伊万诺夫同志:

请原谅僭越与冒昧,但我们需要您的帮助。城镇地区疫病已经有所控制,但是草场隔离区又迎来第二轮蔓延。当下我们面临药荒,而牧区居住条件简陋,更是给本就患病的牧民雪上加霜。疾病挑起了边疆地区民族矛盾,我们这些蒙古牧民究竟是游荡的孤魂,还是苏联的公民?我们知道如今中央正在大规模肃反,但我们也不得不坦诚,其实隔离点这些牧民全是阶级成分不清的‘黑户’,但他们绝对不是人民的敌人。他们只是纷乱里无处可去的可怜人。昔日哈萨克□□的惨剧谁都不想再见到,请帮帮我们吧,我们再无去处了。

祝您家庭安康,祝您生活幸福,祝您远离苦难。

长生天保佑。

帕斯捷尔医生致上

阿尔斯楞医生致上

“阿嚏——!”

伊万诺夫打了个长长的喷嚏,老花眼镜都要飞出去了,他揉了揉鼻子,结果又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末了他扶了扶眼镜继续看信。阿尔斯楞医生和帕斯捷尔医生吐露的真相令伊万诺夫感到意外,但是也没有多意外。他拿起笔想要回复,但却又无从下手。

“尊敬的帕斯捷尔医生,阿尔斯楞医生:你们大约是不知我当下的处境。我已不是远东司令,所以无权收容这些没有身份的牧民。而你们所言药荒,牧区条件恶劣之事,也不能靠我一己之力改变。此事成则已,不成,可能会牵连我家里人……”

伊万诺夫写的语句苟且,只是写了没几句话,他就把信纸揉作一团扔进了垃圾桶。春燕抱着小豆子过来,她看书桌旁窗户大开,冷风倒灌,走过去关住窗户后指了伊万诺夫一指头。春燕问伊万诺夫在做什么,伊万诺夫一把将阿尔斯楞医生的信折叠起来掩饰道:

“我在开窗通风,你又熬粥啦。”

“是咯,你爱喝这个,别吹感冒了。”

春燕把粥放在桌子上,她并不知道伊万诺夫在干什么。

“你为什么不做自己喜欢的东西?”

“我无所谓。”

“为什么呀?”

“豆子爹,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对你,我可有太多,太多,太多为什么啦。几点了?我兴许又要出去。”

伊万诺夫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抬手看了看手表,才发现指针不走了。

“你表坏了,你都没发现,傻坐一上午啦!”

“它也老了,这还是我从莫斯科带回来的,二十年从没出过错。”

伊万诺夫遗憾地把手表摘下来,一边看文件一边喝粥。小豆子已经好了,她不哭也不吵,睁着眼睛望着伊万诺夫笑。伊万诺夫随便舀了几口粥,伸手把小豆子抱了过来。小豆子喜欢被高高抱着,也不知是生来的爱好还是养病时候被娇惯的。她每天早上都要被抱着摸橱柜,摸衣架,摸门框,还要挣扎着摸高不可及的天花板。春燕抱她玩,但她时而不乐意,估计嫌妈妈抱着还不够高,所以每早上都要伊万诺夫抱着她这么玩一下。伊万诺夫长得真高呀,他把小豆子抱起来,小豆子就能伸手摸到门框。

“先把粥喝了吧。”

“太烫了,凉一会。”

粥本来就是温的,再凉要彻底冷了,但是春燕看着伊万诺夫抱着豆子玩,又打心眼里觉得高兴,她看见父女俩四处走转就觉得心里暖洋洋的,像怀揣一把灶台的炉火。

“别玩了,老家有习俗,说女孩子不好摸门框,要不然长得比你还高。”

“长得比我高不好吗?”

“你是男人,女孩子长太高就不好了。”

“为什么呀?”

伊万诺夫疑问,却叫春燕一时语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女孩子长太高就不好,更没有什么依据论证,这只是她的妈妈,妈妈的妈妈,还有无数人告诉她的。是呀,为什么女孩子长太高就不好?春燕也开始疑惑了,她现在倒也想像伊万诺夫似的问“为什么”。伊万诺夫把豆子抱到书架旁边,小豆子睁大好奇的眼睛,她用手摸凹凸不平的书脊,伊万诺夫从架子上抽出来一本画册。

“这是什么,小熊呀,春天呀。”

现在伊万诺夫又要带着豆子读书了,翻来覆去就看那一本,怎么都看不腻。

“豆子爹,你哪来的这本书?”

“好多年前别人送我的,你认识金陵吗?”

“不认识,但有些耳熟。”

“好吧。”

伊万诺夫没有继续问,他把豆子放在怀里,给她念那本摊开的画册。春燕想把阿尔斯楞医生留的草药包找出来,但却忘记塞哪了。她问伊万诺夫,伊万诺夫回答道:

“客厅橱柜第二列第三格。”

“你记性真好。”

“好吗?我总是忘记很多事。我认识你很久了,但我现在确实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你从来不做。”

“我无所谓。”

“哦,我有所谓。我今晚不要喝粥了。从今以后你喜欢吃什么,我就喜欢吃什么。”

“行,我喜欢吃剁椒鱼头,上面的尖椒得被油花儿旺得滋溜溜冒气。又是辣的,又是荤腥,你还要吃?”

“我试试,我今晚带辣椒和鱼回来。”

春燕觉得伊万诺夫问来问去很烦,她故意呛他,但是伊万诺夫每次就是忧郁地笑笑,然后迁就她。这一次他又是这样,好像他永远柔软,永远都不会生气。春燕喜欢看伊万诺夫这样,又不喜欢看他这样,她想伊万诺夫这个人也许本质是冷的,可是每次探过去触碰他,他又不冰冷。看着抱小豆子的伊万诺夫,春燕有一种模糊的**——她想走过去搂抱他,然而他们说话时永远隔着一段距离,不知是他不情愿,还是她不情愿。他们好像完全是因为“孩子”牵连到一起的,除此外基本没什么交际。吃饭,她在厨房,他在书房;睡觉,一人躺在一侧床,从不向对方裸露,肌肤也好,心声也好。

“豆子爹,我问你个事,你最近捡的孩子太多了,你要怎么办?”

伊万诺夫知道春燕说的是谁——放在军营里的尤金尼娅,还有其他零零散散从各个地方碰到的病孩子,他捡的孩子确实太多了。

“抽点物资建孤儿院,医院。以前没有,现在可以有。”

“能行吗?”

“小事,我和别人商量下。”

“我总觉得你瞒着我什么。”

“我能瞒你什么呀。”

伊万诺夫忧郁的眼睛叫春燕觉得有些莫名愧疚。她看着他把豆子放回小床,喝完粥,然后孤零零穿上那件灰扑扑的军大衣。伊万诺夫走了,门合上了,春燕看见伊万诺夫把围巾和帽子落在了家里,心里有些后悔。她寻思自己的丈夫真是个傻大个,而她也没有像一个好妻子般叮嘱几句。他也许要在军营留在晚上,她也没给他装块热饼拿着。当然,现在天气渐渐热了,也不是非戴帽子和围巾不可;他兴许不饿,也不是非得带块饼……

春燕心里分明是这样想的,但是她却不自主迈开了脚步。她鬼使神差跑到隔壁敲门,找了那个住在他们家隔壁的于裁缝。

“于娭毑,我要出去一趟送东西,你给我看看崽吧!”

“多久呀?”

“半个钟头我就回来了!”

小豆子托给了于裁缝,春燕飞奔出去。她轻车熟路去了大使馆,隔着街墙就听见费多罗夫扯着声音训。她踮起脚扒拉着窗户看,但怎么也没看到伊万诺夫。

“有些同志,旷班旷得太多了,连美国换大使都不清楚,比如某个伊万诺夫——”

费多罗夫说罢,桌上好几个人齐刷刷抬起头来——他们都是新来远东的人,好巧不巧全姓“伊万诺夫”。

“不是在说你,也不是在说你,最老的那个伊万诺夫到哪里去了?”

旧人已去,远东来的新人越来越多了。费多罗夫敲桌子,一排伊万诺夫依次把头低下来。旁边一个人谨慎道:

“有没有一种可能,您说的那个伊万诺夫,当然我说的是一种可能——他今天又翘班了。”

“这有点过分了,自打他家小婴儿生病,他就再没来过。现在病好了,还是没来。哪有这么翘班的?革命觉悟放到哪里去啦?”

伊万诺夫没来上班,他去哪了?春燕疑虑,她心里快速想着,但想来想去也没头绪。她想伊万诺夫该不会真去菜市场买辣椒和鱼,遂去了,结果还真叫一个买菜的提供了线索。

“一个大高个毛子?他东西没买到,就恹恹地走了。”

“他去哪了?”

“去南边林子了。”

春燕知道南边林子,因为那里有个屠宰场。春天来了,树林子已经翻了些绿,她顺着绿意走过去,见有一些零星的人在那里挖野菜,挖红薯。风吹过,清脆的味道回旋,她望向林子深处,看见好些大伞似的枝杈,还有田野边的人家。曾经在夏天掩埋进葱郁的木屋,也明显地露出来了,好些是谁特定种的一截粮食。

“咋了,豆子爹,怎么一直在这坐着?”

找了好久,春燕终于看见了伊万诺夫,他抱着膝盖坐在木屋附近一棵树底下,一片新叶子随风落在他头上。

“我不高兴,我今天本来是好的,但是我一出门就不好了。”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春天,还有一片新鲜的叶子。情绪蔓延得如此之深,伊万诺夫一直在做豆子爹,好像忘记怎么变成伊万诺夫了。春燕问伊万诺夫为什么不去使馆,伊万诺夫说他不喜欢使馆,因为那里像屠宰场,里面有股蒸腾的血腥味。他一闻到那股血腥味,就犯恶心,什么都不想做。

“我要做的事太多,可我都不想做。和你们呆在家里就好了。”

“你不能老呆在家里呀。”

春燕把围巾和帽子给豆子爹,让他勉强看起来像伊万诺夫。

“我们回去了。”

“回去又要做伊万诺夫,我能不能只当豆子爹?”

“当然不行。”

“为什么呀?世界上有无数个伊万诺夫,可是只有一个豆子爹呀。”

“啊,这是因为,因为什么呢?因为伊万诺夫被很多人需要,但只有豆子需要豆子爹。而且你也不能总像个女人一样闹情绪,总是忧郁,不高兴就跑到树林子里悲伤……”

春燕竭尽所能解释着,然而伊万诺夫又问了。他睁着那双忧郁的眼睛问春燕:

“为什么只有女人可以有情绪,可以忧郁,可以跑到树林子里悲伤呀?我是一个男人,所以就不行吗,这一切都是谁规定的呀?”

“因为……”

春燕无法回答,她不知道答案,伊万诺夫把头低下来。

“我又说为什么,你又嫌我烦了。”

“不是的,我不烦你,我希望你高兴,我比全天下任何一个人都希望你高兴。哎,豆子爹,我坐在旁边,你靠我一会吧。”

春燕拿掉伊万诺夫头上的那一片叶子,她坐下来靠近他。树林子很安静,鸦雀无声,现在他们终于没有距离了,平平静静地坐着,活着。过了一会,伊万诺夫问春燕:

“悲伤时我应该怎么办?我现在好像无缘无故就悲伤,哪里都有血腥味。”

“什么都不做,坐一会,休息一会。”

“可我一个人,我还是不好。我坐在树林子里,还是没有用。”

“那就不要一个人,靠我一会,你在我面前才可以这样。”

“为什么呀?”

“哦,那是因为,因为什么呢?”春燕思索了一会,而后把头靠过去,“因为我爱你。”

“你是不是在骗我?”

“我骗你什么呀?”

平凡的对话,平凡的一天,到最后豆子爹还是成为了伊万诺夫。伊万诺夫回去了,晚上也自然没有吃什么剁椒鱼头,只是白天没做的事晚上还要补,所以那晚他留守在办公室至深夜。第二天也正常,没出什么差池早早就来了。

“你昨天去哪了?”

“修表,表坏了。”

“修了一天?”

“是呀,而且没修好,估计是彻底坏了。”

伊万诺夫态度一如既往冷淡,但是人回来就行,费多罗夫也没多问。

“传染病已经基本过去,你最开始捡来的那个怪孩子还养在这边。那个尤金尼娅,也不知道是哪里有问题,护士给她喂奶,她把护士的胳膊咬出了血。这个小怪物才像你亲生的种。”

“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应该去看看她。”

“先打住。你翘班这么多,我容忍了你;你之前背着中央对日本人投弹,我帮你盖过去了。你应当报答我。”

“不报答会怎样?”

“不报答,我们这里就要穷得叮当响。你这次去就是搞钱的。这次闹病,关外贸易受到了很大影响。当下天津在大张旗鼓金融改革,我们肯定能捞点油水。以前张作霖时代不就如此?你以大使身份去天津,想方设法把卢布挂到新货币上。”

“我不会搞钱。”

“这有其他人做,你去撑个场子。”

“这么做能有多少盈余的军费?”

“把远东军再扩一两个军团,天津银行那个姓王的中国人不是你岳父吗?听闻他近几日在北京的东胡同公馆寻欢作乐,估计是有不少油水。”

隐约间,伊万诺夫似乎知道怎么回复帕斯捷尔医生和阿尔斯楞医生了。他甚至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不仅要收留那些牧民,而且要建医院,甚至是建一个有儿科大夫的医院。这个想法叫他重新振作起来,他打算到天津走一趟。

“真不愧是岳父,火烧房顶,寻欢作乐照样不误。”

“你还有脸?修表修一天的也没好到哪里去。”

“我看我以前就是活得太要脸了。”

“人不要脸可还行,难不成你还打算发疯发癫?你知道吗,我们的间谍刺探到消息,说美国要换新的驻华大使,那个琼先生要下台了。罗斯福看不惯琼先生,这人野心太大,一直搅中国的浑水,但美国自身都没从经济危机里缓过来——他压根不清楚自己在与美国逆行。”

“我不知道这件事。”

“多关心关心时政吧,我们这些在华的外国人都是要被抛弃的。想想看,我们为什么会来中国?没别的原因,就是因为国家想把我们抛出去。”

“你说得对,费多罗夫,所以我得回家。”

“你回就是了,没人拦着你。”

“我不是说那幢房子,我是说苏联。在被它抛弃之前,我要回去。您瞧,远东又来了好多新的伊万诺夫,他们比我年轻,很快就要替代我了。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豆子爹,却有很多伊万诺夫。可是我只想被当作人,而不是历史的骨骸。”

“哼,历史的骨骸。”

费多罗夫嗤笑,伊万诺夫不再言语。他回去了,到家的时候春燕母女已经准备睡了。他独自坐在昏黄的客厅灯光下收拾东西,却情不自禁轻轻哼唱:

? la claire fontaine, m'en allant promener;

J'ai trouvé l'eau si belle, que je m'y suis baigné.

Il y a longtemps que je t'aime, jamais je ne t'oublierai;

Il y a longtemps que je t'aime, jamais je ne t'oublierai.

……

“我老早就想问了,你在唱什么?我看你抱豆子的时候也唱这个。”

伊万诺夫回头,见春燕倚靠在墙边,她俨然已经听了好一会了。

“你在收拾行李箱,又要走了吧。”

“对不起,吵到你了。我要去天津,本来想明天再说的。不会太久,一周内就回来了。”

“你还没告诉我刚刚在唱什么呢。”春燕走过去,她环抱住伊万诺夫,倚靠在他的肩膀上柔声道,“豆子爹,你在唱什么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狩心游戏

朕真的不会开机甲

错嫁给年代文大佬后

婚内上瘾

女主并不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