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反应迅速,轻松捏住她手腕一扭。茶盏擦着他前额砸到地上,幼训幻想的致命一击只在他额前留下一丝血痕。
他面无表情,缓缓挑起眉。
两人僵持住。幼训压抑呼吸,飞快地在脑中思索保命之法。黑衣人冷冷打量她许久,忽然道,“裴小娘子想买下琳琅居?”
今日自己和赵亮的对话大约全被他听见了。幼训一愣,“是。但已有人抢先一步将琳琅居买断了,我没买到。” 她又灵光一闪,“你觉得这方田黄螭龙印是从琳琅居出来的?可这明明是内造样式。又或者,我听说琳琅居从前常常聘请内廷的老师傅掌刀,好迎合贵人品味。但如今规矩严,他们也不敢了。照这么推测,这印起码是三十年前的物件了…”
她这一番推理入情入理、严丝合缝,为的都是让黑衣人知道:她很有用,先别杀!
黑衣人果然微露惊讶。他不答话,又反问她,“你买琳琅居做什么?”
幼训的表情仿佛他的问题很可笑似地,“琳琅居是日进斗金的大铺子。”
她倒是愿意大剌剌地说自己爱财。如果不是她,那么到底是谁在追着琳琅居这条线索?黑衣人终于缓缓松开手,“夜深了,我不便久留。裴小娘子,再会。”
怎么说得像是自己求他留下来似地?幼训手脚冰凉,冲着他的背影狠狠关上窗。
自己刚动了买琳琅居的念头就有人出手将她截停了。是谁能这么快知道她的计划?又是谁有这么大的手笔?再接着,就有不速之客找上门来。可见琳琅居这事颇不简单!她靠在墙上缓了许久,才唤了两个女侍进来。
这一夜却再也睡不着了。
次日清早,幼训便觉得眼皮隐隐约约地跳起来。按她从前的逻辑,这是失眠后的神经性疲劳。在这里,她却觉得有点预兆。早膳后不过多久,府中女侍果然小心翼翼地领了一个人进来。
是薛虫娘的身边的玉珠。她脸色雪白,“裴小娘子。我来找小娘子报信。” 声线哑了,她停顿了许久才又说,“是薛娘子…”
是虫娘?幼训想将她扶起来,“慢慢说。”
玉珠的手冷得吓人。清瘦纤细的一个人人重得反常,仿佛要一路沉到地下去。幼训几次都扶不起来她,心中暗道不好。
玉珠跪坐在地上抬起脸来,恍惚道,“我昨日出城去采买…今早回来时,薛娘子已吊死了。”
什么?!
等幼训与玉珠赶到东教坊时,虫娘的院子外已经戒严。大理寺与开封府都正各自遣派官差赶来:虫娘靠着荣州刺史府的那一曲名动汴京,城中无人不知。如今她突然吊死了,必定是要查的。至于谁先查明白、怎么查明白,就看大理寺与开封府各凭本事了。
幼训找了个面善的年轻衙役,“这位官爷,我姓裴,是薛娘子的朋友。这位玉珠小娘子是薛娘子的女侍。薛娘子走得突然,还请行个方便放我们进去看看。也好替她略略整理仪容。”
这衙役是大理寺的小吏,今日被临时调来守着院子。被幼训客客气气一叫官爷,就有些不好意思,“既是认识的,去看一眼也罢。只是小娘子进去后千万安静些。”
虫娘被放在担架上。曾经明艳动人的美人如今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玉珠一言不发,俯下身替虫娘将乱发抿到耳后。幼训不敢再看,含泪扭开脸。
她过去这阵子与虫娘等人常有来往,早就是好友。贱籍女子生存极难,命如草芥。虫娘、温韵、连同东教坊的歌女们,却个个都是不屈不饶的好女子。哪知道天下之大、大宋之强,却容不下一个小小的薛虫娘!
幼训深深吸了几口气,扶住玉珠消瘦的肩膀,“必不能让虫娘白死了。谁欠她的命,我们定要取回来才是!”
玉珠缓缓点头,斩钉截铁道,“是。”
外面进来几名官差,把一个满身是伤的年轻女子往地下一扔。赫然就是温韵。
为首的开封府丞高咸约莫三十余岁。他是高太后的远房族亲,又仕途顺利,一向有些自矜。看见幼训与玉珠,不悦道,“是谁放了不相干的人进来?”
衙役吓得一叠声告罪。幼训急怒交加,“此案还未公审,温教习怎么就成了这副模样?按大宋律,乱用私刑是要问罪的…”
衙役心道呜呼哀哉,完蛋完蛋。万万没想到这娇滴滴的小娘子竟是个爱惹事的。死命拉住她,“小娘子慎言!慎言!这几位是开封府的大人!”
好在有道冷冷的低沉声音及时响了起来,“她是我的人。”
衙役见了来人,大大松一口气。赶紧介绍道,“裴小娘子,这位是我们大理寺的周为周司直。周司直虽是新近上任,却已查破了好些旧案了。我们如今都以见周司直一面为荣呢,哪知道这样的好事竟然轮着了我。” 转头介绍她时就简短多了,“周司直,这位裴小娘子是薛虫娘的朋友。”
周为高挑英武,肩膀薄而宽阔。黑衣将他剑眉下的一双丹凤眼衬托得冰冷锐利,硬生生压住了身侧配着的那柄锋利窄刀。他容貌虽不是惊为天人,整个人却棱角分明、气度冷冽,令人过目不忘。
四目相交,他一颔首。淡定道,“裴小娘子,幸会。”
是他!
谁能想到转头就又碰上了?昨夜是入室威胁自己的杀手,白日里却是个人模人样的公务员。大理寺司直虽只是八品,却是正儿八经管实事的。幼训微微冷笑,“原来是周司直。”
她眼神挑衅,一副要与自己算帐的意思。周为也不心虚,扭头端详虫娘,“脖子没断。她是死后才被吊到房梁上的。看看房中丢东西了不曾?”
瞧瞧,周司直目光如炬,真正是他们大理寺的天降紫薇星!衙役满脸仰慕,愣愣地看着他不说话。房中并不凌乱,连细软盒子也没被动过。唯有守在虫娘身边的玉珠忽然道,“是簪子。百蝶簪断了。”
幼训沉吟道,“我做这簪子时特意绕了一圈金银错丝,好令簪身坚韧耐摔。如今它一断两半…”
周为言简意赅,“行凶者既有力道折断簪子,又有力道将薛虫娘吊到房梁上。” 他眼风扫过奄奄一息的温韵,不语。衙役却已直愣愣地大呼出来,“这位温教习弱柳扶风,哪有这个力气!照我看,谁手上有那半截百蝶簪,谁才是…”
高咸打断道,“也许温韵有同谋也未可知。昨晚侍女玉珠出了城,恰巧薛虫娘就被杀了。若不是身边极亲近之人,怎会知道薛虫娘正好孤身一人?又或者,是玉珠给温韵报了信…”
玉珠冷笑一声,一字一句道,“我贱命一条,高府丞若要杀我尽管杀便是。但若冤我伤害薛娘子,我便是化作冤魂也要告到十殿阎罗面前。”
高咸被她话中的恨意惊到,怒哼一声,不语。幼训却面露讶异,微微看她一眼。玉珠年纪小,平时陪虫娘来自己府中时也寡言少语。原来一直藏着这样的胆色。
也是。在教坊中求生,哪能天真懦弱?幼训忍不住回头深深看虫娘一眼。这个不屈不饶追求自由的苦命美人,从此就见不到了。她咬着唇将泪意压住。
周为看见了,“裴小娘子?” 见她含着泪不说话,竟有些尴尬起来。停顿片刻,对衙役道,“先将薛虫娘好生挪去义庄。”
高咸也转头斥责官差们,“你们都死了?还不快将温韵带走!”
那就是要将温韵入狱的意思了。幼安斩钉截铁拦道,“不行。温教习被传唤堂审之前,我要带她和玉珠住在我府中。”
高咸怒道,“痴人说梦!温韵是疑犯,玉珠也颇有可疑!”
“要判谋杀,就需得人证物证俱全。如今二证皆无,那半截百蝶簪也还没找到。诸位却说她们是疑犯?未免太过武断!高府丞,今日你手下的人已经取了温教习半条命了。若再将她入狱,那还有活路?”
有人适时地接住了她的话,又滴水不漏地转了个弯,“若是公堂会审之前就叫她死了,只怕监察官要怪府衙失职。诸位一向官声廉洁,还是该以爱惜羽毛为上。” 周为回头一看,微微一扯嘴角。裴幼训此人心思狡猾,竟然提前找了援兵。
不紧不慢走进来的青年郎君修长温润,一身清流风度。青色常服的袖口处微微有些破损了,却丝毫不显得窘迫。对幼训温和道,“都还好吧?”
幼训松一口气,“都好。”
青年郎君微微颔首,转而对高咸含笑道,“高府丞,吾妹久不在汴京,不知世事险恶。未免行事天真些。”
高咸立刻从惊讶中回过神来。说话阴测测讨人厌的这郎君名叫裴伯让,面前的少女也姓裴。自然是亲手足。不悦道,“开封府断案,怎么惊动了伯让。”
裴伯让是一甲进士出身,点了从六品朝散大夫。他是清流文臣,实实在在地管不上刑诉之事。高咸这是骂他狗拿耗子。但伯让并不接招,含笑道,“开封府为天下人辩是非,天下人自然也都心系开封府。”
漂亮!幼训暗赞一声。伯让名字中的“让”字大有玄机,须得和“伯”字连在一起念。伯让伯让,就是不让。她这位长兄是王安时王大相公门下,拼着忤逆父亲也要支持变法的革新派。掀开他翩翩君子的皮囊,下面便是一身的倒钩刺。她抓住时机给他递刀子,“阿兄,这位是大理寺的周司直。”
伯让恍然大悟,“高府丞行事公正,愿与大理寺一同判案。双方一同会审,自然更能不偏不倚。”
周为不动声色,既不确认也不否认。高咸果然被气得通红,心中大骂姓裴的都是阴险小人。从前裴阁老那老东西就是最滑不溜手的,裴侍郎更是两面三刀。这家的孩子哪有好的?想了半晌,才冷笑道,“吾等不日就要在公堂之上提审温韵。若是疑犯跑了,你担得起么?”
幼训阴阳怪气,“汴京城天子脚下,我们能逃去哪里?何况各位拘押良民都是最熟门熟路的,大可不必担心。”
“倒也无妨。” 周为抱着手,面无表情道,“大理寺备案后,每日派人上门巡视即可。”
周为这人令人琢磨不透。他就这么答应自己带温韵走,也不知是藏着什么坏心。不会又想夜闯她家门罢?幼训戒备道,“周司直若不放心,大可按,规,巡,视。”
“按规”两个字说得又慢又大声。他看着有这么坏?周为一摸鼻子,淡淡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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