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十余日的功夫,温韵才渐渐好起来了。玉珠却一直少言寡语。教坊之中她最年轻纤瘦,性情却很冷静坚韧。
案情毫无进展,幼训也愈发心绪不宁:若是找不到杀害虫娘的真凶,温韵和玉珠是一定会被推出去顶罪的。她来这个世界的五年间虽然时常有烦恼,却从没遇过这样生死攸关的大事。
保不下温韵和玉珠,她只怕一生都无法安心。于私,二人都是她的朋友。于公,她不愿意见到无辜者受冤,更不愿意见到教坊女子从此控诉无门。天下女子同气连枝,在大宋更该如此。
女侍远山在园中布好纱帐,又点了茶,这才道,“小娘子看会儿书就早些进去歇着吧。夏日夜里恐有蛇虫。”
幼训应了。她府中除了她自己以外只有一名管家、几个女侍。这院子的安保简直一塌糊涂,会来的何止是蛇虫。
明月升起。有人抱着手立在高墙上之上。照旧是言简意赅的一声,“裴小娘子。”
看吧,到点就来,比内城的更号还准。幼训如今连害怕都懒得害怕了。这次忍不住问他,“司直大人今夜不知又有何贵干?”
“大人?” 周为也不尴尬,“司直只是八品。”
幼训咬着牙,“这不是重点。”
“小娘子府中的疑犯如何了?”
“什么疑犯?那晚玉珠根本不在城内,温教习也毫无杀人的动机。”
“判罪之前,无人有罪。结案之前,诸人皆疑。”
什么歪理。没有嫌疑的就是没有嫌疑!照幼训平时的性子,她是一定要把这事辩论明白的。但他毕竟也曾帮过她们一把,她一时施展不开。只好皱着远山眉不说话。
周为看着她努力控制情绪的样子,微微一扯嘴角。从高墙上一跃而下,简短道,“大理寺与开封府还在点主审官,在此之前不会有人提审疑犯。且不用急。”
她们孤立无援。任何暂时的、似是而非的好消息都值得珍惜。幼训微微松一口气。
周为突然转换话题,“听说琳琅居的副掌柜被辞退了。”
“是。他被我请过来当掌事的了。琳琅居虽被人截走了,但他们匠作坊中的匠人签的都是活契。被我及时挖了好些人过来。说来也怪,买琳琅居的人仿佛很不在乎匠人们似地。可明明匠作才是珠宝的命脉。只买店铺却不留匠人,岂不是买椟还珠?”
周为心细如发,听到此处时果然一挑眉。幼训知道自己的暗示十分有效,一抿嘴。又说,“赵亮有才华,在琳琅居却很不得志,没得蹉跎了一辈子。我这里虽然人少,酬金暂时也低,但总算能让他施展拳脚。”
她说起这些事时眉目舒展、神采灼目,在黑夜里也能感受到勃勃野心。周为颔首,“恭喜。赵副掌柜得遇伯乐,想必也不胜欢喜。”
他应该正在往自己想要的方向去想吧?幼训停顿片刻,又认真道,“你还在追查琳琅居?我想过了,那方田黄印若真是从琳琅居出来的,就得往三十年前去查。他们的记录一向都是在大掌柜的手中。三十年前的大掌柜就是赵亮的养父。他早些年就已去世,如今的大掌柜对往事只怕是一知半解。”
好了,明白,懂的。她已经有理有据地将自己和匠作坊与那方田黄印的关系撇清得十分干净了。为了今日这一番话,她大约背地里做了许多调查。周为不动声色,正经道,“如此,已是极有线索了。多谢。”
希望他从此以后能别再盯她梢了。幼训一摆手,“不敢当。司直别总想着取我性命就很好了。”
周为心道我有吗?但他一向没有解释的习惯,淡淡地不说话。
幼训:“…说起来,你每晚到底来干嘛?”
“来等人。”
幼训眼里又露出“你是不是疯了”的神色。她大约不知道自己眼眸明亮,极易出卖情绪。周为又好心地重复一遍,“来等人。”
在幼训再次说话之前,他侧过脸,轻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伸手一把将她带进自己臂弯中,“别动!”
他宽阔的薄肩线条分明,手臂修长有力。灼热体温将她包裹住时,幼训听见他的心跳声极速加快。这是应对敌人时才有的、狩猎者一般的警觉与戒备。她知道不妙,暗暗骂他混蛋。
墙边传来几道极轻微快速的脚步声。周为收拢手臂紧紧圈住幼训,持刀向夜色中斩去,“闭眼。”
幼训却并没有真的闭上眼。
刀锋过处,一道血色溅起。低哑的闷哼声中,三名杀手自夜色中现身,包抄着向二人袭来。
幼训隐约听见周为冷笑了一声。
他单手持刀、以一敌三,竟游刃有余。出手既快又狠,招招见血,不过片刻之间就将对手压制。对面三人是凶狠的猛兽,周为却是难以揣测、无法捕捉的致命黑影。
三个杀手早已事先布局过,在他面前却丝毫不堪一击。领头的杀手看出不对,哑声喊道,“这不是大理寺的身手!你也不是大理寺的人!你是谁?!”
周为冷然不语,一刀穿透他左肩,猛地一用力。眨眼之间,这杀手的手臂已被他连根斩下!他毫不犹豫,又转手抽出窄刀向另一人脖颈处挥去。
血腥气扑鼻,惨叫声撕裂夜幕。他竟在一招之内,连斩二人!
院中树木被周为的刀气震动,都簌簌作响起来,犹如平地起了一阵狂风。枝叶横飞,小小院落中忽然有了壮阔之势。幼训莫名地想了前唐的出塞曲:天地悲辽远,三军无归期。
想不到在安城之战惨败的大宋竟还有这样的人物!
沉沉夜色之中,只见修长窄刀寒气凛凛,大有遇魔杀魔之势。剩下的一名杀手惊惶无比,哪还敢再战?一个翻身逃出墙去。
胜负已分。
周为气定神闲。脸侧溅到的几滴鲜血将那双冰冷锋锐的凤眼衬得如修罗一般。此时松弛下来,才发现幼训靠着的那一片肌肤正微微发热。他缓缓松开手,“外面是我的人,他跑不了。只要查清是谁派的人…”
“是谁派人来杀温韵和玉珠灭口,谁就是凶手。” 幼训一把推开他,怒道,“但周司直,你布局前是不是该与我知会一声?”
虽没有知会她,但他每晚都过来盯着了啊?周为面无表情,淡淡道,“好,下次一定。”
幼训:…
次日,府中众人都被园子里的血迹吓得厉害。幼训看到远山给自己梳髻时泫然欲泣,十分过意不去。
玉珠极镇定。只蹙眉问,“裴小娘子无恙吗?可曾受惊?” 见她全须全尾地没受伤,才腼腆一笑。幼训觉得她愈发像周为了。
温韵却吓坏了。听说这些血迹是大理寺办案留下来的痕迹,又忘了担心自己。轻声向幼训询问,“大理寺的官爷们都不曾受伤吧?”
幼训控制住自己,并没当着她的面露出对官爷们的不满,“没有。”
温韵松一口气,“菩萨保佑。”
晚些时候,周为来巡视时果然又是一副公事公办、若无其事的模样。远远看见她,停下脚步。
幼训盯着他不说话。
可惜周为泰然自若,“裴小娘子。”
“司直大人。” 她一字一顿地。
她今日大约是要出门。挽了简洁高雅的同心髻,肩颈纤细修长。一袭浓郁孔雀绿的浣花织锦对襟襦裙衬得她肤光胜雪、玉肌含光,硬生生将发间的明珠钗压得黯然失色。远山眉下杏眸明亮锐利,一望而知她心性坚韧。周为挪开目光。
看,他也心虚了。幼训心道。她想到院子里的血迹至今都还未清洗干净,终究还是没有按捺住恼怒,“怎么,周司直又要来私闯民宅么?哼,我看你们大理寺颇有些鸡鸣狗盗之辈…”
嚯,真敢说啊。周为竟然也没生气,微微一抬手,“小娘子多虑了。白日里,我不方便私闯民宅。”
幼训一时无法分辨他是不是在冷幽默,“你…”
周为今日带的是那日帮了她忙的年轻衙役。笑嘻嘻赶向前来对她见礼,“裴小娘子,我是俞有福。” 迫不及待向她解释道,“司直将我调到了身边。其实那日我原本不当值的,是临时和老陈换了班。哪知正好就遇见了你和司直。要不我家夫人怎么总说我有些运气在身上呢。”
俞有福是个好人。幼训忍不住露出微笑,真心诚意道,“恭喜。你头脑机敏,在大理寺一定大有可为。”
周为瞥她一眼。幼训看见了,“怎么,周司直觉得我不是真心的?”
周为面不改色,“不敢。”
“那你看我做什么?”
“有么?抱歉。”
“周司直并不是真心道歉。”
“颇为真心。抱歉。”
真要命,他们之间怎么总有些怪怪地?俞有福看看周为,又看看幼训,不敢说话。胡乱找了个借口躲开了。
幼训抱着手不说话。周为不以为意,简洁道,“我来是想向裴小娘子说一声,杀薛虫娘的疑凶找到了。我即刻就带人去缉捕。”
他看着她惊讶的明亮杏眸,忍不住微微一扯嘴角,“也不光只会鸡鸣狗盗,是不是?”
这人动作这么快?果真如他所料,昨夜的杀手直接牵出了疑犯。只是今日裴伯让要来接她去汝国公府赴宴,已经在巷口等着了。幼训看见哥哥缓步而来,只能胡乱对周为道,“周司直,今晚再聊。”
周为心想疑犯已然找到了,那几个杀手也都料理干净了。他很不用再夜夜都上她家屋顶守着。但依旧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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