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一百零八坊,内外分明、东贵西富。外城之中,以景明坊最为繁华绮丽,放眼所及酒肆鳞立、商贸兴盛,熙熙攘攘昼夜不休。坊中又以樊楼为天下第一楼。
陈昌是樊楼常客。他是太子詹事陈岁新的次子,捐了个员外郎的虚职。但只要他父族不倒,天下人自然都当他是三品詹事之子,而非小小员外郎。
他入了楼中,才见到自己常用的雅间中坐了一位黑衣郎君。他剑眉凤目、气度冷冽,五官英朗明晰。身侧的一柄修长窄刀杀气凛凛。樊楼是人间富贵乡,哪曾招待过这样的客人。
因为不悦,陈昌声音中露出了一丝尖锐,“让开。这也是你能坐的地方么?”
几位歌女远远看着。陈昌此人乍一看面色白净、举止矜持,私下里却极易暴怒。在樊楼走动的歌女们多有被他欺侮过。但那黑衣郎君冷冷坐着,毫无搭理他的意思。他宽肩长腿,不经意间就把陈昌拦得结结实实。
陈昌隐约看出些杀气。但他毕竟是被人捧惯了的,也不知要怎样向人低头,“瞎了眼了?不知道我是谁?”
黑衣郎君隐约嗤笑一声。他随手把弄着刀柄,答非所问道,“原本是要去你府上抓人的。只是后来想想,在此处更合适。”
“你说什么?”
“此处人多。” 黑衣郎君又答非所问,起身微微一抬手。官差们鱼贯而来,将陈昌围住,“但凭司直吩咐!”
这人自然就是周为。他抱着手,眼光也并不完全放在陈昌身上。只冷冷淡淡道,“上月十七日,你家管家说你彻夜不在府中。那夜你在何处?”
陈昌啧地一声,“那自然就是在这里。”
“樊楼日日都有登记。上月十七并无你的名字。” 周为面无表情,“郑无命、江无名、程无归三人,你可认识?”
三名杀手都是最顶级的,怎么竟也被他知道了姓名?陈昌心中不安,愈发不耐烦道,“什么郑无命?不认识。”
周为又一抬手。
大理寺的官差将他当作天神一般。一得到指示,立刻从外头拿进来个大包裹往陈昌面前一扔。
包裹散开时,一阵血腥气扑鼻。包裹中滚出一条手臂、一颗人头。那人头鲜血淋漓、双眼大睁,不偏不倚地落到了陈昌怀中。人头一滚动,便大眼瞪小眼地与陈昌来了个四目相对。
“哎呀!杀人了!杀人了!”
围观的众人惊呼出声,推搡着往后退去。唯有陈昌白着脸一动不动。片刻之后,他□□中一阵骚臭传来,竟是僵着身子尿了出来。
“这头是郑无命的,那手臂是江无名的。我给程无归留了个活口,他此时正在大理寺等着指认你买凶杀人一事。” 周为淡淡地,“说吧。薛虫娘怎么死的?”
陈昌回过神来,一把将那人头抛了出去。怒道,“一个娼妓而已,死就死了。这也要来问我?”
“陈员外,” 周为语速慢慢地,“你若想在这樊楼中一直这样耗下去,我无所谓。”
围观的人越聚越多。除了樊楼的歌女、仆役,还有许多非富即贵的客人。这些人里,大约总有几个脸熟的。陈昌只觉自己裆部的湿热被各色目光烤得滚烫。但此时若招了,只怕是要在祠堂中挨一顿鞭子。他正要咬牙忍住时,忽地看见气度英武的周为微微垂下眼,露出一抹嘲讽之色。
这个英武、矫健、被大理寺衙役们当作英雄的男人。他只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贱民,却这样看轻自己!怎么,他眼中方才那是什么神色,是觉得自己不如他么?陈昌心中一股火起,不由自主往四周看去。
围观的歌女们都满脸惊惧地躲在周为身后,有两个年轻美貌些的更是满眼信赖地看着他。今日从自己进樊楼开始,歌女们便不如往常那样唯自己的命是从了。
这群见异思迁的贱人们!怎么,自己为她们挥金如土,她们却对这低贱的男人眉目传情?!陈昌只觉心口那股气热腾腾地划过喉咙、直冲脑门,猛然怒道,“薛虫娘活该!”
他的话一旦冲出口就再也停不住了,“装腔作势的贱人!我要纳她做妾,她竟敢与我较劲,说什么宁做自由鬼也不做豪门妾。以为脱了贱籍就是凤凰了么?我赏了她几巴掌,哪知她竟敢还手。我就顺手抢了她那支簪子扎了几下。哼,贱人的血还将我的新服弄脏了。” 他毫不掩饰,如同描述牲畜一般。“我回家后气不过,便找了郑无命过去再教训教训她,哪知贱人就死了…教坊司本就是娼寮!死便死了!”
俞有福听出不对,怒道,“什么娼寮不娼寮的?你嘴里放尊重些!”
周为却立刻懂了。东教坊司年年都有年轻歌女自尽,众人只道是她们受不住教坊中的苦楚。也就是薛虫娘名动汴京,这次的案子才被盯上了。背地里,也不知曾有多少歌女受了无尽的苦楚!
陈昌果然古怪一笑,惨白着脸道,“庸碌小吏,无知可笑!” 他想了一想,又示威似地从怀中掏出一物来,往周为面前一丢。“那贱人对这簪子引以为傲,话里话外都提着自己脱籍的事。我就是要让她知道,她梦寐以求的东西不过是我脚下的泥罢了。”
华美如流沙的赤金上还沾着陈旧的血迹。正是那半截百蝶簪。
周为眼神冷得像冰。身侧的修长窄刀寒光闪烁,藏不住凌厉杀气。
贱籍之人如同货物。按律,官身杀贱籍是不必偿命的。陈昌自然是知道这一点才如此嚣张。周为胸膛中血气翻涌,缓缓握住刀柄。
法理,是无法令他伏诛的。但只要他的刀锋一出,此事就能了结得明明白白…
大理寺众人不敢乱动。良久,面沉如水的年轻司直才松开刀柄,弯腰拾起地上的百蝶簪。冷冷道,“陈昌谋害薛虫娘,将他收押归案。”
“我父亲是太子詹事!你敢!”
“敢不敢,我也都抓了。” 周为面无表情,“带走吧。”
太子詹事官居正三品,是未来官家的近臣!围观人群中传来几阵低低惊呼。俞有福等一众官差只觉胸口处热血沸腾,扬眉吐气道,“是!!”
就这么当着众人的面,一路押着陈昌走出了去。樊楼中的歌女们都聚在一处,恨恨地看着他。有个抱琵琶的年轻歌女尤其跟了一路,直到他被押出坊门口时才狠狠地啐了一口,“畜生,杀人偿命!可该轮到你死了!”
杀人真的会偿命么?周为向外看去。汴京今日乌云压城,即刻便要起大雨了。
而当大雨打湿汝国公府的青砖时,伯让终于忍无可忍,背起妹妹走了。他与父亲薛侍郎政见不合,忤逆父亲是老手了。但忤逆母亲倒是第一次。
回家路上,幼训便烧得昏昏沉沉起来。梦里见到了自己真正的家人,只是转眼间那些脸又变成了刚到这个世界时看见的苍老宫侍们。
到深夜时分,院中忽地传来风拂过树林的簌簌声。她这才睡得踏实一些。半梦半醒之间,她想,近来也不知是从何处起的大风。
风声直到天蒙蒙亮时才停下。
早上远山来一看,热度依旧尚未下去。立刻急得哭了,“小娘子受了好大的委屈,昨夜梦中都在流眼泪!” 府里的女侍们哪听得了这话,也都哭了。
温韵也来看她,陪在旁边轻声道,“崔小娘子,听说周司直已经将人抓到了。” 她顿了一顿,声音又更低下去,“周司直很有本事。”
床榻上的人没有回话。温韵想起那一天从天而降救了自己的那个人,微微红了脸颊。想必他的目光也曾在自己身上停留过片刻吧?只是他那样英武高傲,连话都不与她多说…
幼训到下午时才醒。热度过后脸色苍白,愈发显得眸光冷冽。她倚在床上许久,扬声道,“远山,大理寺那边有消息了?”
周为让俞有福来留了口信。陈昌也不知是嚣张还是不在乎,三两下就将杀虫娘之事招得干干净净。当夜他欲强纳虫娘为妾,却被虫娘断然拒绝。羞恼之下,他便将她重伤。事后他又怕虫娘将事情闹将起来,便让郑无命去将她灭了口。
至于之后他买通杀手来幼训府中截杀玉珠、温韵,自然是为了栽赃脱罪罢了。此案大理寺手中人证、物证、口供三样俱全,已是毫无争议了。
但周为没说的是,大理寺将陈昌收监后不过大半日的功夫,太子詹事府便派人将他领了回去。监牢只关得住人,却拦不住权力。
幼训却还是猜了**不离十,语调里一片冰凉,“陈昌…陈岁新?阿兄从前提过太子詹事陈岁新。” 她回忆伯让当时的神色语气,缓缓道,“大族,嫡系,旧党。”
仅这三个词就足够概括陈氏父子了。幼训长长一叹。
自仁宗朝起,大宋文官集团便有党争之势,逐渐分裂出新、旧两党。新党力图变法改革,旧党则以“扰民”、“与民争利”等缘由反对变法。到了本朝,新旧两党更是势如水火。
官家年轻时提倡变法,重用以王安时王大相公为首的新党。但变法在各地收效不一,王大相公也被迫两度辞官。变法失败后不久,大宋又在与西夏的安城之战中惨败。官家从此心灰意冷,任由高太后启用以司马广为首的旧党。
莫说文官集团以新、旧二党分封而治,家族中亦有因政见不合而反目的。她长兄崔伯让便是王安时大相公门下,她那便宜爹崔大学士却与旧党政见相合。如今旧党得势,崔伯让也就一直只是个闲职。
幼训低声自言自语,“原本以为能躲过的。”
“小娘子要躲谁?” 远山不解其意。
安城之战、新旧党争、接下来的王朝剧变、令人闻之落泪的靖康之耻…她扶住额头,有气无力道,“躲这个世界啊。”
汴京城歌舞升平。殊不知天际线极远处,这个世界的烟尘正铺天盖地而来,即将成为压在每个人身上的大山。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