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训的外祖安定郡王是太祖皇帝之孙,膝下只有汝国公与她阿娘临安县主二子。汝国公夫妇对她一向很爱护。
大宋重文轻武,严防宗室。用安定郡王的话说,“越是姓赵,越是得夹着尾巴做人”。更何况,如今的帝系姓的是太宗皇帝的赵。而她外祖家,姓的是太祖皇帝的赵。一笔到底能不能写得出两个赵字,历代官家明白,安定郡王这一脉更明白。
今日汝国公添丁的喜宴就办得低调,不过请了些亲近的亲眷好友罢了。这几朝以来的官家都子嗣艰难,汝国公夫妻二人却儿女成群还老来得子,本也不好张扬。
幼训心里想着周为刚才的话,心不在焉。伯让含笑问她,“府中几位朋友尚安么?”
她回过神来,“都好。多谢阿兄替我遮掩。怎么做到的?” 她得罪了开封府、收容了两个疑犯、两个又都是教坊人氏。这事情若被捅了出去,麻烦可大可小。
伯让温和道,“长辈们贵人事忙。我不过是嘱咐了各府中不要用小事去叨扰他们罢了。”
他说得轻巧。其实她那个便宜爹崔大学士一个府,她娘临安县主一个府,她自己还有一个府。再加上开封府、大理寺的知情人士,偌大一张人际网被他轻飘飘一句话就打点得滴水不漏,一点风声都没乱传。这样的人物,活该他年纪轻轻就中了一甲进士。幼训感激道,“若不是阿兄帮忙,我已被打死了。”
幼训虽是家中幼女,阿爹阿娘却都对她极刻薄。她出生后没多久就被送去吴郡,连他们兄妹之间也只是幼年时见过几面而已。伯让心中一阵愧疚。
幼安看见他脸上的神色,忽然大胆问道,“阿兄,我该不会不是崔家的种吧?” 崔渊自打她出生后就与临安县主决裂,又从不肯见她。哪家的名门清流会这样把孩子丢在外头?她很难不怀疑。
伯让伸手往她头上轻轻一敲,“慎言。” 又补充道,“你的眉眼,跑得了么?”
她外祖、阿娘、阿舅都是老赵家的黑瞳仁、吊梢凤眼。她与伯让却是汉人中少见的浅琥珀色杏核眼,皆是因为崔氏祖上曾与鲜卑贵族通婚的缘故。幼训难以反驳,只能道,“那就是崔大学士与我八字不合。” 她在伯让再次伸手敲她之前赶紧转移话题,“帮人帮到底。我最近新招了几位匠人,手头紧。阿兄不如再借些钱给我。”
伯让笑出声来,“你性子倒与小时候完全不同了。我看你今日来阿舅家只怕也有鬼。”
今日要送给舅母的明珠头面是自己和赵亮一同打造的,不信拿不下几个金主。幼训笑而不答,一路进了国公府。
汝国公夫人生了一堆小子,年过四十后又得一子。这晚来子的年纪倒正好能做汝国公世子的孩子。求女不成,就对外甥女很是偏爱。今日这款头面上的东海明珠是幼训一颗一颗亲手镶嵌,自然是十足的诚意在里面。
汝国公夫妇见了她都极欢喜,临安县主却沉着脸不理她。幼训心道您老人家真有意思,我在你面前晃悠吧你嫌我讨厌,我与别人亲近吧你又不高兴。难怪曾经那个小幼训生得孱弱多病 - 只怕是被硬生生气坏的。
国公夫人罗氏看着不像样,低声嘱咐道,“你外祖让人给你带了好东西。他虽在外省驻守,却很是挂念你。千万想着他些,一会儿别与你阿娘置气。”
幼训暗暗想,这话该与县主大人说才是。但还是笑眯眯答应了。从前在吴郡时无缘与舅家见面。自从回汴京以来,她便常来走动,也是在此处才感受到几分家长里短的温度。她很愿意卖罗夫人面子。
罗夫人松一口气,“好孩子。” 又哄她高兴,“听说你给我镶了冠子?一会儿趁人多时再拿出来。”
这就是要给她做场面的意思。幼训一抿嘴。她如今有了赵亮与一众匠人们,正是最蓄势待发的时候。
酒过三巡时,胖嘟嘟的孩子就被乳母抱下去了。这种场面上,孩子都是拿来锦上添花地摆一摆的。汝国公世子夫人二十出头,冲幼训一使眼色,“听说妹妹给母亲备了礼物。”
她这位表嫂也是位妙人儿。幼训示意远山打开盒子。
她这次打了一个赤金明珠冠。这冠子并没有用常见的红宝石镶嵌,而是用了六十八颗东海明珠。明珠与金器在日光下浮动着一片宝光氤氲,贵气逼人。最难得的是金冠正中的一小抹翠色,青碧欲滴、浓郁夺目,将明珠衬得莹亮璀璨。明珠光华流动之时,那抹翠色更如能吸人魂魄一般令人目不转睛。细看之下,原来是她将打磨成薄片的雀蓝宝石镶嵌在了明珠之间。
太祖皇帝早已下令禁止点翠。没想到当今天下竟还能看到这样的绝色!宾客们惊喜交加,立刻起了一阵骚动。罗夫人更是细细端详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听说这些明珠是你一颗一颗搜罗来,又亲手镶嵌上去的。这翠色更是耀眼灼目,画龙点睛。我自诩见识广博,今日才知道从前都是白活了。”
“我的匠人们从身体康健的老妇人手上买了许多旧首饰,再将首饰上的明珠拆下来重新镶嵌。如此,就不铺张浪费。我祝舅母如那些老妇人一般身体康健、长长久久。” 幼安亲手将明珠冠给她戴上,“至于这翠色嘛…我先卖个关子,下次再说。”
主要是说不明白。仿点翠的工艺她还未完全掌握技巧。她与赵亮两个人琢磨了大半个月,这次也只能做出这么一小抹来。但就这一小抹翠色,就足以将明珠衬托得宝光氤氲、璀璨夺目。
早有几位贵夫人按捺不住,伸手来拉幼训,“幼训巧思卓绝,也不知何时能轮到我们。总不能荣州刺史与国公夫人是亲戚,我们就不是了?”
“婶婶们说笑了。我从前不是手上没人么,单打独斗地,只能先做些样品。如今我新聘了几位老师傅帮忙,都是从琳琅居出来的巧匠。婶婶们若是哪天想要钗镮头面了,尽管找我来出图稿。我手中出来的东西都是一物一作,绝无重复。” 她取下自己发间的明珠钗,“譬如舅母的明珠冠与我头上的珠钗是一套的,却也是各自不同。这就叫做高级定制。”
世子夫人一抚掌,“高级定制?高定?这个名字好。阿娘的明珠冠是庄丽璀璨,妹妹的钗是简洁明亮。看起来倒像一对亲母女似地。”
罗夫人欢喜道,“果真么?”
临安县主从方才开始就冷着脸。此时却突然出声,“长辈们夸你,不过是爱护小辈罢了。你却这样得意忘形。也不怕折寿?”
此话严厉。她是主家的妹妹,又是县主。场面便立刻冷住了。汝国公性子软,只一叠声劝道,“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今日的宾客都是熟人,都知道县主憎恶女儿。立刻看出不对来。三三两两地找借口走了。
罗夫人皱眉不语。今日是好日子,幼训又花了那么多心思。她却偏偏要来扫兴。自己这位小姑子从小就被安定郡王偏爱,事事都爱压人一头。无非是借题发挥罢了。
伯让也低声安抚幼训,“罢了。” 幼训垂着眼睛,“明白。” 形势比人强,她一向不与县主硬碰硬的。
临安县主冷笑一声,“怎么,你还不服气?跪下。”
哪有母亲对女儿如此刻薄的?罗夫人刚想要说话,却被汝国公按住了。极轻声道,“妹妹心中苦得很。此时拦她,回头幼训只会吃更大的苦头。罢了。”
幼训已经十八岁了。但十八年过去,那些恨意只怕丝毫都未曾消散。汝国公看向妹妹。
临安县主沉默着不说话。幼训感受到她目光入刀片般从自己的身上划过。许久,县主开了口,“你虽不长在我膝下,却也是正经由老宫侍带大的。可惜没学到一点规矩。”
幼训跪着一言不发。伯让伸手来扶她,临安县主却愈发生了气,“你如今做了官,也敢这样忤逆母亲了。既喜欢,就和她一起跪着。”
伯让行云流水地跪下,“幼训久不在家人身边,做兄长的本就该替她跪。只是请母亲怜惜幼训。”
临安县主冷笑一声,伸手取下幼训发间的明珠钗轻蔑一丢。
明珠钗叮地一声砸到地上。县主伸脚缓缓踩到珠钗上,声音冷漠,“玩物丧志。”
明珠被她缓缓碾压,几乎碎裂。幼训握紧拳。她做错了什么?她刚到这里时满心绝望,只不过是个倒霉得莫名其妙的的普通女大。日日夜夜,她都在思念自己的家人。又想起那个曾经的小幼训 - 她早已经孤独地病死了。她又做错了什么?
县主打量着她眼中的不服气,“你近来一味地与三教九流之人来往,行事乖张。吾只道你会幡然醒悟,故而一直装着糊涂。如今看来是不成了。既如此,吾会将你手下那几个歌女、匠人都打发了。吾虽不愿与崔渊见面,却也不介意遣人告诉他一声。”
士农工商。崔渊是世代清流出身,又新近点了侍郎、大学士。哪容得下家中有人去经营匠作?没得令他的白衣沾上了污渍。县主这招踩准了姓崔的命门。既狠狠罚了幼训,又恶心了崔渊。幼训心中冷笑,忽然仰起脸一字一字道,“你是讨厌崔幼训这个人,还是讨厌崔幼训这个人令你想起的事情?”
“竖子荒唐!” 县主勃然大怒,起身啪地一掌狠狠打在她脸上。巨大的力道几乎将幼训推倒,耳中一片嗡嗡作响。她皮肤雪白,立刻红肿了半边脸颊。
片刻,挨了打的少女跪直身子,再次抬起头与县主对视。她的眼眸颜色浅得惊人,如同一块琥珀似地流着光。整个崔家也只有那个人的眼睛是这样的,但那个人从不会这样挑衅自己…县主厌恶地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你就跪到认错了再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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