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无需给白妈妈答复,只需在姚黄房门前的走廊上,多“偶遇”萧世祯几次就够了。
他于我而言,是极好的人选。虽然疑点重重,但足够顺眼。我这里说的“顺眼”,自然不只是说好看而已。
于白妈妈而言,我肯与萧世祯这样身份地位的人亲近,她既能笼络一个金主,又不贬损我的价值,这对她是最好的,她绝不会拦着,只会竭力提供方便。
姚黄的心思完全不在萧世祯身上,所以她自然不会阻挠。
至于将仲……我分不清他到底是敌是友,近来正疏远他,不愿关注他的态度。
自从我开始格外留心这位“萧二爷”,便发觉萧世祯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说他白衣公子心思单纯吧,看他眼睛深处便知这人心思不浅,绝非等闲;可若说他“地主老财”精明老练,他却又偏要玩世不恭,好像天下事,他什么都不在乎。
这人无论冬夏,走到哪儿都带着把折扇装装样子。
可要说他强装文士风流,他作诗填词确实是一等一的好。那一日一口气填了十七首咏魏紫的词,若刨去我那时对他的反感平心而论,首首都是绝世好词,够那些穷酸文人学一辈子。
他那双眼睛望向我的时候总带着点弯弯的笑,一举一动有礼有节,文士风度温柔体贴……
但那似乎只是对我。若是对旁人,他则折扇一摇,另有一副潇洒不羁,豪迈倜傥的态度。
每个人都有好几副面孔,我知道。而且尤其是这种经商的人,见千家人,说千家话,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懂。或许他对我的态度是刻意为之,不过是欲夺我芳心。
可是他为何要得到我?得到我,对他有何好处?
又或者说,从最开始,他来百花楼是为了什么?
美色?他对姚黄都没动心,更不用提别人。我绝不敢将自己与姚黄相提并论。
才华?他自己才高八斗,在我改造百花楼之前,这里的姑娘才华都离他本人甚远。
找个地方会友?也不见他认识什么新朋友,回回都只跟吴、郝一起……他那一对同来的朋友断袖之好自成一对,他不会不知吧?
那他来做什么?只是因为孤身一人来到定州城,闷了,想来寻个乐子?
他对我又是什么意思?
萧世祯……看不透。
我原本想要不着痕迹地接近他,可他分明是个与我一样的乖觉人,一有风吹草动,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个词汇,便感觉得到对方的异样。
他看出我刻意接近,不但不作防备姿态,反而乐见其成。
明明一眼看穿我所求,知道我要利用他,却又张开怀抱明明白白任我利用。
他看穿了我,我也看出他看穿了我,可两个人就是要蒙着一层纱说话,演一出戏给人看。
可不知为何,这样与他相处我才轻松。
大概是我于他并没有太多期望,我本就不曾想过从他身上得到爱情。大概是我知道他一定会配合我演下去,虽然还不知道他配合我演戏的条件都有哪些——我也不急着知道。既然他现在肯陪我演,就说明我身上一定有他想要的东西。
他长得好看,说话风趣,出手阔绰,也不为难我。我们合作愉快。
眼前萧世祯正认真泡茶。
今日除了他没有旁人来,姚黄也避进里间了——我明面上没有“开张”,所以见他都是在姚黄那里。
此人眉眼疏淡,姿态洒脱,若忘掉我们之间的勾心斗角,这实在是个赏心悦目的妙人儿。
颀长的身形,修长的手指,白皙的面孔,如墨的长发。
不知为何觉得他五官与将仲有几分相似,只是他气质更淡然些,不似将仲,心事都锁在眉间了。
思及此处,我心里不由得一动,看他格外久了些。
他知道我在看他,手里忙碌不停,垂着眸子,微微一笑。
我知他琴棋书画样样都通,便借着弹琴,拿曲子试探他心志。
《渔舟唱晚》,《夕阳箫鼓》,他笑望着我,为我轻按红牙板,一下一下打着节拍;
《梅花三弄》,我琴声刚动,他便取出笛子,与我相和;
……
每支曲子,他都若即若离,到最后,往往是我挣扎一番,最后被他在某个节拍带走。
我有些小受挫,自然没放过他嘴角一丝笑意。
直到《广陵散》。
起初,纷披灿烂,戈矛纵横。聂政刺侠累,千古悲壮,几多慷慨。
少有女子弹这首曲子,他眼里分明有了惊艳。
可随后我明白,我不该挑这曲子的。
弹着弹着,便忘了情。
前世,今生,忘了的,记得的,爱,恨,情,仇,迷惘,痛苦,咬着牙拼了命地挣扎,勾心斗角,心渐渐沉如玄铁……
开指、小序、大序、正声、乱声,后序。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我呆呆看着琴,琴音何时止息都不知道,直到有温热的手掌抚上我的脸。
“很痛么?”
他问得突然又突兀,我微微吃了一惊。随后一滴眼泪先于我明白他的意思而落下。
然后我冲他笑了一笑。
他是懂我琴的人。
他的手在我脸颊眷恋片刻,手指轻轻擦过我的眼角,拭去我试图掩藏的一滴泪,继而将我的琴抱去,略一试音,也弹奏起来。
也是《广陵散》。
同一支曲子,同一把琴,在我手中悲鸣,却在他指下轻描淡写。
前世,今生,近了又远了,清晰了又模糊了。有恨么,有的,在骨子里,可也像一痕血,只是淡淡的。虽然淡淡的,却沿着骨骼神经血管,径直通进心口窝。
白衣之下,我闻见了淡淡的血腥味,那是他的痛苦。
但他比我洒脱。
我沉浸在他琴声中许久,许久才回过神来,他正深深地看我。
我忽然有好多话想说,看着他,却没说出口。
他不该是我说那些话的人。
于是我笑道:“听二爷弹琴,听得入了迷。幸而二爷是男子,若二爷是女人,我们这一楼的姑娘都不必活了。”故意说一些他能听出虚伪的客套话。
这玩笑将他与妓/女相提并论,换做别人或许要恼,不过他并不计较,也没有接我的话茬,只望向我,说道:“纵然她们活不了,你却一定是活得了的,我只要你活着就好。”语气郑重,宛如承诺。
“二爷说什么呢,我听不懂。”我垂下眸子,轻轻道:“二爷是心里有伤的人,还是先治好自个儿,好好活下去罢。”
他握住我手,重重地按在他胸口,在我耳边低低道:“治它作甚?治好了也无趣,索性不管它。”
他口中热气扑在我耳际,我能感受到他的心跳。
跳得蛮快,说明他心生波澜。
心跳,大概做不得假吧。
我不知他从前到底受过什么样的伤。将仲搜罗来的资料上没有提及他任何值得悲伤的过往——毕竟前朝皇室倾覆时,他尚未出世。
我只知我与他同为天涯沦落人,各自对待伤痛与人生的态度却不同。
姚黄还在里间,白山也一直在门外。我不宜与他谈论太多,便话风一转,聊起嵇康的《声无哀乐论》。
他果然也敬重嵇康。
两人谈得十分投机。
谈到白山在门外问晚饭如何安排的时候,萧世祯说不留饭,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又全然恢复往日落拓不羁的神色。
他起身,我上前为他整理衣袍。
“若是能天天与你这般弹琴说琴,日子也不必一天天难熬。”那折扇轻佻地点在我下巴,笑道:“真恨不得你是个男子,出去行走方便些,我随身带着你,日日不离你。”
我笑:“萧二爷也有断袖之癖?”
话一出口我就反悔了。
以萧世祯的精明,这脱口而出的“也”字他必然不会放过。
他瞬间知道我看穿了郝景和吴桐阶之间的隐秘,也察觉了郝景和姚黄之间的异样。
他看我的眼神明显深了一层。
折扇向上一移,点在我唇上:“即使是潇洒如二爷我,也总有寂寞难耐的时候不是?”
一句调笑话,竟帮我将“也”字露出的破绽轻轻抹过了。
“那二爷‘寂寞难耐’时,便来寻我。”我笑道。
他抬手将我一把揽进怀里,头埋在我脖颈,一时间,我恍惚觉得他如一个诉委屈的孩子般。
等他走了,姚黄站在里间小门处倚着门框奚落地看着我,我心里仍不平静。
萧世祯看穿了我,我却没能看穿他。
虽然,他似乎很想让我看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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