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萧世祯,回房吃完饭,竟看见将仲坐在窗边喝酒。
我心里疼得抽搐了一下,上前夺过他手中酒杯。
他没抬头,也没抢。我却能隐约看出,眼圈是红的。
我在他对面坐下:“你身上的伤还没好……若你心里有事,不妨……”后面的话却没说出口。
我不喜欢被拒绝,尤其是被他。所以干脆不明说。
将仲没说话。
“将仲,”我有些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姚黄的事在我意料之中,也在我意料之外。”
意料之中是她重登榜首后对我生出别的心思;意料之外是,我刚要与她燃起战火,她就突然自己给自己写下这么惨烈的结局。
我是威胁要打落她,却未认真想过将她打死。
她一死,我的计划被迫改变,逃亡之路又陡生波折。
他竟说:“我不恨你,猗猗。”
我愣愣地坐在那儿,他什么时候走了都不知道。
回过神来,也不由得往窗外看去,想看他每日在窗前看到的是怎样的景色。
楼下对面湖岸,山林中白光一闪,一闪。时快时慢,但节奏似乎有某种规律。
我下意识地看向门口。
白水并未向里张望,将仲也不在附近。
我又看向山林。
一闪,一闪。
这绝对是刻意人为。
我猜测是有人点了大灯笼,将角度调好,集光于镜上,再通过拨弄镜子反射光线,以闪光的长度和次数传递某种信息。
原来这就是将仲的窗外。
今夜,又注定无眠了。
将仲或许是因为酒的缘故,睡得安宁。
我蹑手蹑脚下床,到他矮榻边坐着。
月光下清秀绝伦的一张脸,精致温柔,比我这个女人还要好看。
从前不觉得,如今细看,觉得与姚黄颇有几分相似。
又或许天下绝色之人,本就是相似的。之前还觉得他与萧世祯有几分像呢。
几个月来,我没有一夜睡过安稳觉,他又何尝不是。
如今难得见他安睡,我却仍旧睡不着。
他睡梦中也蹙着眉,仿佛有很多心事。不知是不是白天对岸的人发来的讯息令他不安。
他迷迷糊糊嘤咛了一声“猗猗”。
我心中百味杂陈。
不过还是打定主意,只要他有一天不坦白他的身份和他的所作所为,我就一天不会爱上他。
一定不会爱他的。我对自己说。
清早白水扣门,说白妈妈请我去一趟,有急事。
我披件大氅便往她那儿去。
据说是一位官人点名,要见新头牌。
姚黄去后,新头牌自然是我。
不过我昨日才与白妈妈定下来愿意争花魁的位置,怎么今天就有人上门了?
我问来者何人,白妈妈压低了声音,手往上一指,笑道:“天上地下,独一位的官人。姑娘颖悟,今日官人面前,看破却勿说破。”
我大惊。
若我猜得没错,那个手势的意思是指,东阳国的皇帝……
听白妈妈话里的熟络,皇帝似乎还是老主顾。既然是熟客,恐怕姚黄也见过他。姚黄,郝景,郝景背后的主人,郝景背后主人在暗中谋划的事,皇帝……这些东西在我脑海串联成一张复杂的网,我从中捋不清故事,只觉得可怖。
现在姚黄死了,百花楼头牌刚刚换成我,皇帝就来了。
他来是做什么?纯粹是好色?还是他对敌对势力已有所察觉?
我想起萧世祯不肯告诉我的“太复杂”、不愿我被牵扯进去的事,不知他说的是否就是眼前的境况。
总之我临时装病已经来不及,没有拒绝的份儿。
我还未“梳弄”。就算是梳弄,也不是随便发句话就能见的,行里规矩,出门、升阶、登堂、进轩、落座,客人突破层层关卡,最后才能定情。但皇帝就是有这样的特权,不必作诗,甚至不必赠礼,想见谁就见谁,想睡谁就睡谁。
当年的宋徽宗待李师师不就是如此么?李师师就算不悦,难道能将天子拒之门外?
只是想不到以“不近女色”出名的堂堂东阳国皇帝,原来都是这么解决需求的。正史上风光,野史里还不知要脏成什么样子。我心下暗嘲,却没说。
我忽然好像有点明白姚黄选“权”字的含义。
只有手中掌握的权力到了那一层,进了那个圈层,才有资格知道那个圈层知道的秘密。
也才有资格承受那个圈层的心惊胆战、惊险刺激。
才有一点点可能性去拒绝自己不想要的东西、不想要的人。
姚黄希望得到的“权”就是这样么?
我没有正经打扮,刻意拙劣地上一层粉,弄得俗艳
皇帝最好嫌我丑,千万别把我偷弄到宫里去。
逃出百花楼容易,逃出宫,那可就比登天还难了。
不过转念又觉得是自作多情:姚黄天姿国色,都照样扔在百花楼,我担心什么?
然而不管别人怎么看我,我还需珍重自身。
就算他是皇帝,我也不愿受他摆布。
胭脂螺钿为我梳妆,我心里默默盘算。
若他不用强,一切好办;若他要用强,我该如何。
皇帝欲在我房里相见。
白妈妈从暗道领了他来。
我后背一阵发冷:住了许久,竟从不知道自己房里还有暗道。
暗道门打开,一人躬身进来,我偷偷瞄他身后,目测那暗道可以藏至少二十几号人。
来人自称姓陈。
我福了一福,说声“官人万福”。
后面还跟着一个公子,自称姓吴。
看样貌,便将他与吴桐阶的弟弟吴桐雨对上了号。
不知他可有跟他兄长一样的癖好?
隐约想起皇帝不近女色却好龙阳的传言……
如果是真的那就太好了。
可如果是真的,他到青楼来见我做什么?不应该找小倌?
莫非是将仲的容颜名声传出去了?
皇帝约莫天命之年,正人君子的道袍装束。
三角眼,不大,微微有点弯,目露精光,油滑多疑,看人时总盯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态度,让人浑身上下不舒服。
我只坦然微笑。
他的手有意无意落在腰带上系着的九龙佩上。
我装作无意瞥了一眼,感觉他正打量我。
我脑子一转,心里暗道不妙。
皇帝既然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却到青楼来,恐怕不是为我这个人来的——若是,把我弄到什么别的地方,不比这安全?既然他不顾安全,大概就是故意以身犯险,想引什么人上钩了。
他是皇帝,白妈妈是告诉了我的,哪里用得着他特意系着九龙佩提醒?再说了,这九龙佩是压着朝服穿的,逛青楼还带出来,而且佩在衣裳外头,本就有招摇过市之嫌——想必他目标中的刺客,还没有见过他本人。
他是生怕刺客不知道他是皇帝。
以自己为饵钓鱼,还真是大智大勇。
可我不想当他的炮灰。
一旦刺客动了手,不管他们两方混战中有没有把我误杀,我都逃不过事后灭口一刀。
我不要。我的生命宝贵,不能浪费在这样的人这样的事上头。他们权力倾轧,关我什么事?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遵纪守法贤良淑德,不能这么枉死。
于是一边闲话敷衍着,一边想办法脱身。
首先,我一定要离开这个房间,不能目睹他们交手的过程。
我要找个合适的理由出去,并且很长时间内不回来。
其次,如果到时候能让整栋楼都大乱,我说不定就趁乱逃出百花楼了呢。
那时候白妈妈的眼线必然急着救场,没精力在外面盯梢……
身上这些首饰,打成碎金银,暂住旅店,然后看看能否置办房产……
或许那时候将仲也会逃。或许他会和我一起逃……
请二位落座,上茶,我说真是失礼了,慌里慌张的,忘了把最好的琴拿来,小倌儿们手粗,我亲自去,请二位稍等。
两人很好说话,自然没有不让我去的道理。又或者,他们想看看我是否也是刺客之一,出门是为了通风报信。
我施礼转身,扭头便想找个什么角落,躲一会儿,等到这边乱起来,我能逃就逃,逃不了就假装被刺客拍晕了。
慢慢阖上门,我快步离开。下楼时遇见将仲擎着托盘往上走,我在袖子下拉住他,低声说,把东西给白水,让他去送,你且随我来。
将仲看我一眼,没听我的,继续向前。
我用尽力气扯他,却不料一不小心将托盘打翻。
酒迅速渗入地板,没来得及渗下去的,冒着泡泡。
酒里有毒。
再看将仲,他看我的眼神那么陌生。
我心里“嗵”地一下,仿佛冰山坠入大海,激起滔天巨浪。
眼神迅速扫遍附近,暂时无人注意到地上的酒。
“你衣裳湿透了,去换一身。让白水送。客人为此行准备多时,都等不及了。”我说。
说完我就匆匆下楼抱了琴回来。
希望他能明白……他能明白的……别做傻事……
我轻轻扣门进去,柔声笑道:“贴身小倌儿办事不稳当,刚刚撒了酒……害两位公子苦等……小女子先来抚琴赔罪。”
皇帝哈哈笑道:“又有何妨。幽兰雅室,美人在侧,悠悠琴声之中静候美酒,也是人间一大乐事。”
我略谈了几支曲子,皇帝点评一番,正说着,门外有人叩门。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是白水。
我亲自执壶,先给皇帝倒一杯,吴公子一杯,又给我自己倒一杯。
从头上取下一直银簪,三杯酒中都轻轻点了一下,无毒。
“初次相见,小女子先干为敬。”
吴公子笑道:“我家兄长身子弱,家里不许饮酒,姑娘盛情,不敢退却——兄长这杯就由我代劳了。”
家奴做到这样,也是忠心到头了。我笑道:“是公子抬举我了。”
我偷眼看着,吴桐雨只是酒杯沾一沾唇,就将酒都折进袖子里了。
酒过三巡,吴公子“不胜酒力”,“醉”了。
我面露窘态,不好意思地笑道:“是我不对,竟将吴公子灌醉了。陈公子可否搭把手?让吴公子在那边榻上歇一歇——若是不便,我便唤家丁来送公子回府。”
皇帝笑笑:“乐意效劳。”
吴桐雨自然不敢让皇帝吃力,哼哼啊啊半醉半醒,半扶半走去了榻上。
我去橱里抱了床毯子给他盖上:“今年新做的驼绒毯子,八千两一条。公子这一熏,便宜门外白水了呢。赶明儿可要赔我。”
“那是自然。”皇帝说:“今日就让他打个欠条。”
我看见吴桐雨睡梦中睫毛颤了颤,心里暗笑。
有人睡着,自然没法唱曲儿。
聊了会天,又撒娇缠着皇帝写了几个扇面。
皇帝推脱不过,只得从了。
他可是要拖延时间的人。
把皇帝支使成这样,我心里爽得很:“赶明儿姐姐就把你写的扇面儿一毛钱一个卖给街头叫花子去,气死你。”
皇帝写的诗大多大气磅礴,以显示胸怀天下。到底胸怀里有没有天下,那可就难说了。
我接过扇面,品评称赏一回。
皇帝看着我的侧脸,幽幽道:“你好像一点儿都不怕朕。”算是正式亮明了身份。
我拿扇面儿遮着脸,回眸笑道:“天子爱民,为什么要怕?”
皇帝伸出手,似乎是要握住我的。我心里一阵紧张。刚才那句话说到他心坎儿上了,好是好,可别让他起了别样的心思……
这时候吴桐雨含含糊糊说了几个字,“醒”了。
我心里谢他一千遍。
皇帝的手慢慢缩回去。
我笑道:“多谢公子赐字。”
皇帝点点头,若有所思。
送两人下楼。回来时抬头,看见将仲正站在楼上栏杆后,直直望向这边。
我气急败坏,“噔噔噔”上楼。
上了楼,发现他已经进房去了。
我进门,便被他一把抱起,压到了床上。
这是要谈要紧的事。
他身子好了?我们倒是好久没这样了……
我心里想着这一桩,嘴里却低低笑道:“你是来报恩的?”
他将我的衣服一件件剥得干净,剥到最后干脆扯破,统统扔到床下去。
以前有的时候,往往是两个人都起身了,我衣裳还几乎没乱。
他吻我。
像饿了、渴了似地吻我。
像明天是世界末日一样吻我,周身吻遍。
我起初惶惑,但很快便被他拉着,一起沉沦。
我身子慢慢攀上了他,他却又停住了。
两个人都喘着粗气,他低声问:“你是何时知道我身份的。”那低沉声音落在我耳中,像蜜一样危险。
我却能“噗嗤”一声笑出来,把暧昧的气氛都笑得一干二净。
我轻笑:“我根、本、不、知、道、你身份,你说给我听?”
见他疑惑,我轻声道:“我只是看出有人要杀他,而他早有准备……我知道这房里必然有一场恶战,我不愿你在旁边受牵累,我不愿你死,你知道吗?”
他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将我拥进他怀里。
我没动心。真的。他这么抱我,一定只是想用一个拥抱收买我。
可我的双臂还是不由自主地紧紧拥抱他,拥抱着他瘦削、白皙、带着道道伤疤的身体,拥抱在这个世界上最能缓解我孤独的同类。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把他当做同类。或许是因为我们在同一日被卖进了这黑不见底的百花楼里,挣扎着求生存。
我以为他会继续做点什么、问点什么,可他没有。他慢慢放开我。
我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只有我们两个能听见的叹息。轻得连地上一粒尘土都激不起。
他说:“我会连累你。”
我脱口而出:“我可以帮你。”
“别这样。”他起身离开:“这是我的命运。你值得更好的。”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