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世祯有生意要做,本可以在我这里谈,却偏偏别扭着去别的房间。
不喜欢别人看我呗。占有欲还挺强。
梧桐有次来看我,笑道:“姐夫是个体面人,坐得笔直,目不斜视,我们进去端茶倒水,他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姐姐放心。”
我想想萧世祯一本正经的样子,就觉得好笑。
他夜夜宿在我这,宛如把这里当成家。
住在青楼,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可他不在乎。
“我又不是朝中官员,哪来那些规矩……他们有种别来跟我做生意啊。”萧世祯搭着二郎腿,翻着账本。
我要是跟他做生意的人,真想上前拿大耳刮子抽他。
他一边看账一边说:“你若真担心我,嫁给我,咱们回家住,不就行了?”
我故意将话岔到别处去,不做多想,他也只好不再提。
又聊些别的,聊着聊着,便说起我的身世。如今已经熟稔,他才敢问起。
我说很多事我不记得了,只在被卖的时候听说原本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因为逃婚被家里捉住打了一顿。
他说然后家里把你卖了?
我冷笑说那倒没有。那多丢人?体面人家,打死也不能卖。我是乱坟岗上被盗墓贼捡来卖给白妈妈的。
说完我又加了一句:“好巧不巧与我‘姐姐’相认。”说完自嘲地笑笑。姚黄在时撒的谎,姚黄走了我还记得要圆。
他本来挽着我的手,听我轻描淡写说完,把我的手拉到他胸口抚着,叹道:“听得我心惊肉跳。”
我反倒笑了:“我倒觉得挺有意思。这样的经历,放到整个东阳国,也没有第二个。”
他说他也逃过婚。
我说然后呢?
正好那小姐婚礼前夜发急病死了,婚礼没办成,所以没人知道他逃过婚。
我问他逃婚逃去哪里,他说逃去了先朝皇陵里。“早知道不该去皇陵,若是我逃婚去你那片乱葬岗,做个盗墓贼,那才有意思呢。”
“说什么大话呢,”我笑道:“若当时是你,准吓尿了。当时那伙盗墓贼里有个大汉,比你还高,比你还壮,借着火光看见我乱动,大喊一声‘妈呀’!撒丫子就跑。还是他老婆胆子大,说盗墓的不信这世上有鬼,回来发现是我没死。”
他笑道:“也是,若盗墓的相信鬼神,相信因果报应,也就不敢盗墓了。”
我说很奇怪,孙氏一个盗墓贼的老婆,怎么听着跟白妈妈那么熟稔,难道她经常从坟里挖出活蹦乱跳的女孩子?
萧世祯光裸结实的小臂上起细密一层小米似的鸡皮疙瘩,他自己抬手摩擦几下:“这话真瘆得慌——坟里有的是金银珠宝首饰衣裳,她这些黑货往别处卖不好卖,当然还是卖给白妈妈方便些——哪有那么多活蹦乱跳的小姐给她挖去。”
我歪在他怀里笑:“人家又不像你,奸商,懂得黑/市买卖。”
他低头轻轻在我额头烙下一吻:“你这脑袋瓜里整天都想些什么呢。”
我笑:“想你这个没正经的。”
他的唇顺着我鼻梁向下:“我哪里没正经了。”
我被他痒得咯咯笑:“你哪里都没正经。”
“胡说。”他堵住我的嘴,拉着我的手放到某处:“就算没正经,也只有这儿没正经……”
是,是只有那儿没正经。穿上衣裳,萧世祯怎么看怎么都像个人,半点看不出禽兽的影子。
如果说我有什么地方要感谢他有良心,那就是他到了夏天会刻意避开我的脖子,不留印子。大夏天逛街,我可以不必非要穿高领的衣服捂死热死。
跟着萧世祯逛街,煎饼果子的酱都能多得一勺。
卖煎饼果子的大娘看着他,一边在鏊子上摊饼,一边喜得眉开眼笑。
萧世祯拿捏着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我在一旁看着,有时真想上前把他那张假脸撕下来。什么嘛,明明是个混混,耍赖耍流氓的混混。
大娘一边忙活,一边跟萧世祯搭讪,萧世祯言谈温文尔雅,笑得风度翩翩。俩人当我不存在。
大娘道:“我家女儿年方二八,条儿顺盘儿亮,公子不嫌弃……”
我笑得慈眉善目,假装没听见,看向别处。萧世祯笑道:“小生已经娶妻,这便是我家里婆娘,脾气特别差,恐怕令爱嫁过来受委屈。”
大娘看了我一眼,“哦”了一声,嘴里嘟囔些什么。
我们要了两个煎饼果子加鸡蛋,其中一个鸡蛋打开是双黄。大娘连连感叹今天是好日子,天气好,这么俊俏的公子,这么吉利的双黄蛋。摊好了煎饼果子,两勺酱加双黄蛋的给萧世祯,一个蛋加一勺酱的给我。
算萧世祯有眼色,及时跟我换,否则我想我一天的脸色都不会很美好。
我吃着萧世祯出卖色相换来的双黄蛋煎饼果子,呼吸着初夏甜暖的空气。
我吃相很好看,恬静,慢条斯理的。萧世祯说我吃东西的时候是最好看的时候,比抚琴作画的时候都好看。
我说那以后你就天天看我吃饭好了。
世祯笑道:“如果能以后天天看着你吃,能看一辈子,我巴不得呢。”
我笑了笑。
大街上的人,形形色色,各有各的生活,各有各谋生的来路。
卖煎饼果子的,卖糖炒栗子的,卖冰糖葫芦的,卖艺的,卖刀的,还有卖身的。
依稀记得前世看过一本书,内容忘了,名字叫《她们谋生亦谋爱》。其实新意么没太多,只是用优美些的语言讲了讲早些年名媛们的故事。
我也不知为何忽然想起这个题目。
谋生,谋爱。
谋生不易,谋爱更难。
这些日子,自从意识到我钱袋里的钱只是钱而没有变成可支持我逃跑的投资之后,我的心情多少有些烦躁。
这些事是不能找萧世祯帮忙的。这是我自己一个人的后路。
跟他将近半年,我慢慢有些沉溺在他的臂弯里,太容易依赖他了。
一边依赖,一边跟自己说,别爱他。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敢初来这个世界就大着胆子去爱将仲,却不敢爱萧世祯。
或许我和将仲都是泥土里打滚的人罢。
他在泥土里,我在泥土里,所以我敢爱他。
萧世祯,明明他时常有些商人的油滑习气,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总觉得他是站在云间的人,不是我应该肖想的。
他下凡爱我,宠我,有天他会回到他该在的位置,过他该过的生活。
就像流星划破黑夜,再美,再流连,也只是一瞬的美丽。
现在岁月悠长,多年之后一回首,就只剩脑海一瞬的美丽。
我不是靠一瞬的美丽就能活下去的人。
穿越之后,我全部的斗志,都用在活下去。
只知道求生。这对文人雅士而言,似乎是很可耻的。
可是于我而言,我觉得没必要回避这本能的**。
我没必要回避自己。
我想要,我追求,我没有伤害别人,那是我应该得到的。
我应该活下去。我有十万个理由活下去。
我现在要做的就是继续为自己创造一个又一个的理由。
这一世,我不要羁绊不要束缚不要控制,我要为自己而活。
萧世祯爱我。
可如果他的爱让我一离开他就活不下去。
我宁愿不要这爱。
靠自己活着。
很快他就让我尝到了离开他的滋味。
郝景来见了他一面,两人谈了许久。
晚上他回房,说幽州那边的生意出了点问题。他得和郝景亲自去一趟。
我不便问具体出了什么事,就问他何时回来。
合欢蛊。
这是最初将我们相连的东西。
“三日之内,一定回来。”他没有忘。
我有些忧心,还笑他:“你说若郝景到时候不放你回来怎么办?”
他笑道:“那我就死给他看呗。”
我连忙捂住他的嘴:“别,那你让我怎么活。”
他搂过我来亲了一口:“这话我爱听。”
这是真话。合欢蛊为证。
我给他收拾了三天的行李。
第二天还要赶路,所以晚上浅浅一弄就收,各自好眠。
早晨难得醒得早,亲自送他出了门。
他不在,我便十分清闲。如今全定州都知道我不接客,梳弄第一天起就被萧世祯包了场子,行话叫“专迂台”。
也有许多人盼着我水性杨花“跳槽”,上门来找,多被白妈妈好说歹说,或者劝回去,或者改投梧桐她们房里。萧世祯现在是她的大财神爷,萧世祯的事,就是她的事。她要急萧二所急,急萧二所未急。
自从我中了合欢蛊,又加上萧世祯留了人陪着,白妈妈一点儿也不害怕放我出门。
我让白水和樱桃陪着我,胭脂螺钿留下照应屋子,不许闲杂人等进去。
我带着两个人在大街小巷上闲逛,什么都不想吃,什么都不想买。
萧世祯在时我恨不得一天逛三遍的“盐食街”,索然无味地不到半个时辰就从头走到了尾。
辰光还长,我说:“这附近可有别的什么新奇好玩儿的?”
白水自然不知道。就算知道,他去的地方,也未必适合我去。
樱桃想了想道:“夫人见过的东西多……可曾见过人/皮/面/具?”
我起了兴致。
我买了两个,一个是照着我的脸做的,一个是照着萧世祯的脸做的。
他的模样是我现场给那师傅画的,白水和樱桃都说像。
我看着画里的萧世祯,嘴角不由得随着他弯起来。
原来半年多功夫,他的模样已经一笔一划刻进我心里了。
樱桃她们是萧世祯府上带来伺候我的,都叫我“夫人”。见我没反对,胭脂螺钿她们起先还都叫我“姑娘”,后来也纷纷改口叫“夫人”。
萧世祯有时候叫我“夫人”,有时候叫我“猗猗”。
随便他们怎么喊着高兴吧。穿越至今,我至今不知道我的大名儿是什么,不也好好地活了这么久。
刚穿过来时,荒山野岭里,一个面目狰狞的大汉,被我吓得上蹿下跳嗷嗷叫,一轮孤月,古树残枝上一片叶子也无,猫头鹰油亮亮的眼。
生命真是顽强。
乱坟堆,青楼,若是上辈子的我看这辈子的我,做梦都想不到我能活下来。
活下来,容易,活得像蛆虫也是活着;活得好,难。
世祯不在,没人吵我,我在街上逛来逛去,心里慢慢勾画一些逃跑路线。
走得远了,就该停下,重新看看自己在哪,要往哪走。
如果走着走着迷路,还可以再找路;可如果走着走着,忘了去哪儿,那就糟了。
我坐在床沿上呆呆想着事情,直到樱桃敲门,问我要不要洗漱就寝。
我问她什么时辰了,她说亥半了。我说那便安置罢。
樱桃铺了床。我看着那空出来的半边床,心里空落落的。
夜夜欢会,忽然要旷两夜,枕边孤冷,我还真有些不习惯。
倒不是因为身体的欲/望饥不可耐,而是因为一个人怎么都找不回两个人的温度。
他待我体贴入微,不让我受一丝凉。
我向来夜里怕黑,有他在身边,我心里也踏实。
就像从前有将仲睡在矮榻上。
不过世祯不一样。他比将仲温柔,比将仲爱我。如果可以称之为爱的话。
青楼里没有我要的那种爱情。黑暗里,我对自己说。
将空出来的那床锦被抱在前怀,像小时候睡觉抱着一只大玩具熊。
一夜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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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两夜。我数着。从一数到二,又从一数到二。
第三天早上醒来,我看一眼旁边空着的枕头,心想今晚那个家伙就回来了。
穿衣时胭脂说我今天心情好。我只当做讨巧的好话。
早上喝到了鱼粥。
鱼是昨天晚上到的,萧世祯派人快马加鞭送来,说是让我尝尝海鱼,比河鱼鲜百倍。
幽州有一片临海,萧世祯小时候吃不尽海龙王的珍馐。定州以河鱼为主,他吃了总有怨念。
老茶头接了鱼,连忙送去厨房叫人立刻劏了下锅。
确实鲜美。
前世我也是临海城市长大,吃着这粥,就不由得想起前世在现代的历历往事。小时候在祖父母跟前,承欢膝下,爱吃炸刀鱼的鱼眼睛,里面白色的小球硬硬的,据说吃了对眼睛好,祖母就不顾炸鱼头费油,从来都为了那鱼眼睛将鱼头炸了,只给我吃。后来知道其实并不管用,我也照样近视,但我喜欢吃,祖母还是不辞辛劳。
后来上大学,那地方吃的多是河鱼。海鱼很贵,只有爸妈来看我时带我去吃。
再后来跟那个人在一起,吃西餐多,这才渐渐吃回海鱼。然而却不是家里的味道。
听送鱼的人说,萧世祯傍晚就能回来,若路上顺利,赶得上晚饭。
等他晚上回来,我亲自下厨,让他尝尝现代人的厨艺。
整个白天我都悠哉悠哉。
下午太阳不毒的时候逛盐食街,还顺手买了两串糖葫芦回来,插在美人觚里。心想,他看见美人觚被我拿来插这个,会不会笑我“暴殄天物”?应该不会,他比谁都铺张浪费,我又没给他把瓶子打碎。
糖有点化,我连忙把糖葫芦签子捏起一点,用手帕接住,免得滴得到处都是,黏糊糊的。
我和他都爱干净。
糖浆流下来,我犹豫要不要先把它们吃掉,改天再买新的。
也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忽然门一开,白妈妈进来,事先也没敲门。见着我,眼圈儿红红的,手里还攥着丝帕,往腿上一拍,哭道:“萧二爷那么好的人,怎么就半路遇上流寇了呢……”
我手一抖,美人觚坠地,片片红白,宛如花瓣。
糖浆流了我一手,像淡黄的血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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