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春睡前检查门窗,嘱我们夜里勿轻易点火,免得屋里亮,招来不怀好意的人。
我带着虎儿和大春睡在一处,另外那三姐妹睡在一处。
大春一边帮我张罗铺盖一边教我如何带孩子。我看着她忙前忙后,想到她被迫送走孩子的可怜,便心酸得说不出话来。
大春自己反倒说:“你这是为我难过呢?别难过,父母儿女也要看个缘分……强求不来。他能好好活着就行,我啊就不求别的了……”
第二天醒来,旁边早就没了大春的人影,只有虎儿老老实实睡着。
我醒了,他也醒了,慢慢张开眼,细长的婴孩的睫毛掀起,清澈的黑黑的圆眼珠看着我。
大春曾说,头一次见才出生就双眼皮这么深的娃儿。
你这个样儿,是不是随你爹爹?我问他。
虎儿冲着我笑。
我说将来可不许学你爹爹说浑话骗小姑娘。
他还冲着我笑。笑得我的心都快融化了。
听见门轻轻“吱呀”一声,我起身看过去,大春笑道:“醒了?醒了来吃饭罢,早饭好了。”
大春的厨艺,说实话有些难以下咽。不过我还是竭力做出好吃的样子,逼着自己多吃了一些。
想想在百花楼,虽然整日费心劳神,但吃喝却从来不曾含糊。先前天下还没大乱时随张大哥王大嫂一起住,虽然没有珍馐玉馔但尽是乡野美食。如今……是讲究不得了。
且不说是体谅大春忙前忙后的一番辛苦,就算是为了虎儿,我也要多吃些东西……
虎儿跟着我,实在是受委屈了。
吃过饭,大春带着二红把碗筷拿出去洗。我说:“大姐,弄好了还是再拿进来,否则被人看出房子里住着人……”大春点点头:“你说的是。咱们还得多注意。”
我抱着虎儿回里屋喂。
却不想两个人刚出去就立刻折回来。大春把领弟招弟拽进里屋,蹑手蹑脚将房门闩了,指挥着招弟将盘子碗子统统往炕洞深处塞。
外面大路上乱七杂八的脚步声,吵嚷声。
又来了。噩梦一样挥之不去。满是血迹与杀戮的噩梦,如同世界末路。不知这一波人是官兵、流兵还是土匪。
领弟待要忍不住惊叫被二红伸手塞了嘴。
众人慌忙逃进地道里。
我产后体弱行动不便,大春向炕上捞起孩子把我往地道里推,又把孩子塞给我。
“姐你做什么!”听得领弟尖声道:“待会她儿子哭起来,咱们全完了!”
外面的人想必是听见房里动静,开始砸院门。
领弟扑上前来撕扯我衣裳便要扯我出去。瘦弱的二红在她身后拉她拉不动。
我已看淡生死,却不舍得孩子,便出来哭着求她:“领弟姐,我求求你,留下虎儿,我不用藏,求求你,救救他……”
大春上前一把将领弟拽开,领弟后脑勺吃了她一掌,晕倒过去。
大春把我推搡进地道,看着我说:“我看你是个聪明的,也有良心。你记着,如果这次你欠我一条命,你要还在我这些妹妹们身上。”说着就要将地道入口掩盖。
招弟见大春要留在外头,哭着出去,被大春一掌塞回来:“再出来打断你的腿!”
入口封上,不见天光。
招弟大哭着叫姐姐。听着大春似乎又在地上拖拽了些什么东西,然后跑了出去。
我知她用意,闭上眼,一声长叹,将眼泪憋回去。
外面的贼人既然听见里面有人声,若进来发现没人,一定会大力搜索,地道极有可能暴露。大春是出去做饵,将他们引开。
乱贼在院子里嚷。
大春去了外间,把里面的房门关了。
听得外间房门被一脚踹开。
区区一个铜门闩,如何抵得住血气方刚的禽兽?
二红和招弟听见外间的声音,眼泪流个不住。
二红低声劝这妹妹,别哭了,好好活下去,把大姐那份也活下去。你再哭,我们被发现,大姐就白死了。
我没有话可说。说再多的话,都太虚浮,抵不过一条人命的重量。
招弟抹了把眼泪,将自己的手伸进嘴里,咬着。眼泪却还是止不住流。
她才不到十岁。
招弟不再出声,地道里只有呼吸相闻。
虎儿还完全不懂人类的世界在发生什么,安稳在我怀中,没有乱动,也没有哭叫。我将手指塞进他口中给他咬着,亲了亲他额头,心中暗祝:“皇天在上,若我母子有命,盗贼离去前,别让虎儿出声。若我有罪,尽报应在我一人身上,让虎儿回到他父亲身边。”
虎儿渐渐睡着了。
他很能睡,吃得倒不多——我也没有太多奶水可喂他。
能睡是好事,好好地睡着,娘亲保护你,你去梦里吵一吵你爹爹,让他知道你来到这世上罢。
外间吵吵嚷嚷之后,打斗声和大春的叫骂声都没了。很快里间的房门也被踹开。
整个屋子想必顿时拥满了人,四处翻找财物,将不值钱的东西随意扔在地上。士兵们粗暴地掀翻桌子、打开橱柜的门。我听见橱柜里的东西乒乒乓乓摔碎一地。乱七八糟阵阵喧哗震得地道上方都在抖,我甚至害怕他们若把地面震塌那我们就都完了。
招弟死死地咬住自己的手,全身上下都在哆嗦。
我一手吃力地抱住虎儿,另一只手抚上她肩膀,用力揽着。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渐远。贼人的嬉笑声渐渐散了。
世界恢复安静,黑暗中死一样的安静。
虎儿仍阖眼睡着,刚才的一切没将他吵醒,他什么都不知道。
我轻轻把虎儿放下,与二红合力推开遮挡地道入口的木板。
二红最先探出头来,只看了一眼,就向后仰倒,险些晕厥,我连忙将她托住。
她坚持着爬出地道,看清地上有什么,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姐”,两腿一软,扑在地上就起不来,恸哭失声。
我出来一看,地上已没有大春,只有踩了一地的血滩上,被糟践得不成人形的……
我头晕目眩,肚里翻江倒海忍不住要吐,招弟听见了就要上来,我用尽全身力气关了地道门死死抵住不许她出来看。
招弟拼命撞了一会儿,不撞了,哭得撕心裂肺。
我模糊着双眼,拖着虚弱的身子,拿外屋炕上的被单——虽然已经被刀剑划破,却也难得还有完整的一块——将她尽可能地擦拭干净,一切恢复人的本来面貌,又解下自己身上的衣裳,为她穿好——其余仅剩的衣服都还在地道里藏着。
我和二红身子都弱,难以挖出能安葬大春的土坑,只得合力将她装进衣柜,藏入地道中,权作收殓。
有大春的棺椁在旁,这地道不能再住。
我们必须寻新的去处。
可是天地茫茫,兵荒马乱,我们能往哪里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