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无甲子,寒暑不知年。
田园生活是我所向往的。
上辈子是,这辈子也是。
何况在这乱世中。
如此安稳了数月有余,我脸上渐渐有了肉,虎儿也胖了起来,一天天见长。
饿殍遍野、生死无常的世道里,看到一个孩子茁壮长大,实在是一件太令人惊喜、太给人慰藉的事。
春暖花开,我身子休养好了,几次提出要走,刘家人无论如何都要挽留,说虽然青州现在已属燕侯,但到底地面上还有些流寇尚未完全荡清,且我如今不知丈夫在哪支队伍,要在茫茫大海里寻一个连是死是活都不知道的人出来,还拖着个孩子,实在太难了。
我见他们如此盛情,便开不了口拒绝。
可是萧世祯还在兵荒马乱里,我不能扔下他,自己一个人山水作乐。
就算他此刻身边有了旁人,就算他负我,我也要先表明我曾经的心意,然后再带虎儿离开。我不想留遗憾,让他以为我从未爱过他,不想让他以为他曾经所有的付出都是一场空。
终于有一日,我托词生日,掏出钱来,请他们一家一起喝酒。
刘家人自然很高兴,说要弄些鸡鸭鱼肉,“吃点好的”。
我连忙拦住了:“这些日子一大一小两口人一直吃用家里的东西,本就十分不好意思。”
他们怕我心里有负担,也就没有强求。
但仍旧是满桌的菜。
席间众人大快朵颐,聊得很开怀。
吟诗作对,不亦乐乎。
我看着他们爽朗的笑,心里默念:青山绿水,后会有期。今日之恩,来日必报。
刘家人对我不设防,饮酒尽兴,喝得醺醺然,各自睡下。
夜里,我去厨房取了些干粮,留了一封信和几颗金珠子给他们。
然后抱起虎儿,蹑手蹑脚走出院去,反手将院门掩上。
这儿不是咱们的家,娘带你去找爹。
咱们一家三口,生死都要在一块儿。
身上有粮食,山上有泉水和果子,我带着虎儿在山间穿行。为了躲避夜间活动的猛兽,有时碰上合适的树,就把虎儿放在树杈上,我拼尽了全力爬上去,娘儿两个住得像原始人。
山间旅途寂寞,我便教他说话。
他还小,不知道听懂多少,总之是咿咿呀呀,整天跟我讲他那数不尽的小孩儿脑袋瓜里的大道理。
要是阿祯在,看到这一幕,他该多开心?
他喜欢小孩子,从前一起在街上逛的时候,看见可爱的幼童,他就眼馋,只是不敢向我提。
后来他知道我肯了,耳鬓厮磨时,就总缠着说让我给他生孩子。
我笑说,生个小猴子你要不要?
他愣了一愣,才促狭地笑着回我一句:你敢生,我就敢认。
正想着虎儿他爸,怀里虎儿哼唧一声,我叹口气:这是小家伙在说,要尿了。
连忙找个地方给他把尿。
孩儿啊,咱这算不算随地大小便破坏环境呀?我问。
恩恩,啊啊,哦哦。小家伙尿得舒爽,恬不知耻地回答。
仍旧是按原计划,往青州去。
我先前和刘家人闲聊时已经记清楚大致路线,于是凭这种记忆一直走着,只要还安全,就一直走。
走了一些时日,遇上了村庄,有人烟的。看来时局确实开始趋向平定了,至少在青州地界上是这样。
我在村口向一位大婶问路,大婶心地善良,留我去她家吃饭,还给了些她儿媳妇的旧衣,让我沐浴过后换下身上穿的——行走山间,实在是破烂不堪了。
也难得给虎儿好好洗了个澡。
从离开萧世祯开始到现在,一路都遇上了好心人。
乱世之中,各人的生计本身就已经十分艰难,还愿意从不多的家资之中分赠衣服粮食给我,种种恩情,我要怎么报答?
上苍啊是给了我多少眷顾?
也愿上苍多眷顾阿祯一些。
听大婶说,世祯处境已经好转,最近还算顺利。
“燕侯爷是得人心的……”大婶说。
这就是我爱的男人啊,我心想。
怀里虎儿乌溜溜的大眼睛转呀转,又眯着眼笑。
“你知道娘亲在和老奶奶说你爹的事儿?”我笑着望他,心里暗暗逗他道。
“你丈夫在燕侯军中?”大婶问。
“嗯。”我微微低着头答道:“夫君被抓了去参军,连句话都没留下,听人说是燕侯军里。”这话是我估量着瞎编的。
其实我拿不准萧世祯手下会不会做抓壮丁这种事。
“唉……”大婶叹了口气。她家儿子也是被抓去萧世祯那边了。
萧世祯,他终究还是一个身在局中的人啊。哪里就能心慈手软呢。打仗,说到底,吃亏的永远是老百姓。
“说是‘抓’,其实也不算。”她又说:“不舍得归不舍得,不情愿归不情愿,吃着燕侯的救济粮,总得给燕侯卖命不是。说到底,燕侯算是那里头最好心肠的了,若燕侯得了天下,俺们日子还好过些。”
会吗?
脑海中想象了一下萧世祯当皇帝的样子,想象不出。
这里不比幽州,幽州人常管他叫“二爷”,这里人多管他叫“燕侯”。
但这里的人也支持他。
看来他确实如大婶所说,是得了民心吧。
他是个惯会得人心的主儿。
纵然起初我一百个讨厌他,如今也不是一颗心都拴在了他身上……
“如今燕侯挥师西进,你这会儿下山去青州,恐怕要扑个空。”她说。
我心下默叹,不知道是该喜该忧。
喜的是,战事顺利;忧的是,他这一“西进”,我要见他,就难上加难。
大婶见我面露难色,便出言留了我。
这次我身子已经好些,便不好意思吃白食,平日里努力跟着劳作。只是这一世的身子骨先是娇养惯了,又挨饿受罪,实在是不顶用,到最后只能做些针线活计,炒菜做饭什么的。
大婶家里如今只有她和儿媳相依为命,多我一个人,乱世里反而胆子壮些。
她家儿媳头一回见着虎儿的时候,满眼都是羡慕。先是羡慕,后来泪意便渐渐上来了,连忙托词避出去。我想起大春,心想眼前这位媳妇大概从前也有一段艰辛故事罢。
在大婶这里,人烟密集,不比山林,能经常听说一些关于萧世祯的消息。
听说他占了上风,连克数座城池,官兵望风而降。我暗暗为他高兴。
这一日,原本在吃晚饭,吃得好好的,这家儿媳妇提起,听说燕侯大病了一场。
我连忙问:“怎么回事?”说完又有些后悔,自己似乎表现得太过关心了。
“听说燕侯的夫人殁了,燕侯极为悲痛,一度昏迷,醒来又是高烧不退。因他病了,所以临时撤兵回了幽州,不知是否会影响后续战事。”
“嚓。”我手里的碗筷跌落在地。回过神来,连忙道歉。
大婶和媳妇忙道:“不妨事,不妨事,不过是自己烧的土陶碗,不值钱的,夫人不必介怀。”大婶又连忙掏出帕子为我擦泪。
泪?我流泪了?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听着自己心碎的声音,笑问:“燕侯夫人想必养尊处优,怎么就殁了?”
媳妇道:“燕侯夫人倒是个传奇人物,听说是定州人,为了燕侯复国大计,潜入百花楼,做了花魁娘子。”
我怔住。
听得媳妇继续说道:“夫人凭借着青楼里的方便,一面结交达官贵人,为燕侯收集情报,一面又守身如玉,等着燕侯来搭救。待到即将功成,花魁娘子怕拖累燕侯名声,便下药迷晕了燕侯,悄悄离去。燕侯拼了命的找,可是正赶上朝廷欲对前朝宗室动手,燕侯被迫提前起兵,便耽搁了找人。好不容易战事平稳,得了可靠消息,听闻夫人去了幽州城外某处村落,燕侯亲自带人一路寻过去,结果只见棺材,夫人已然香消玉殒。”
想必是把大春的尸骨错认是我。
我从听见“花魁娘子”这一节便开始流泪,听到后面萧世祯编来哄骗世人的鬼话,脑海想象着他那副暗地里得意洋洋的样子,又很好笑,听到最后,泪流满面,嘴角却又挂着笑容。
当年的事,大概是有误会。我该问他的,我该听听他怎么说。我不该自顾自把那女人认作他的婚配人选,又自顾自离去。
婆媳二人诧异地看着我,然后渐渐各自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二人的面色一时有些复杂。我起身,待要下拜,二人又连忙将我扶住。
我道明身世,正是他们口中所说的花魁娘子:“我承蒙接济救命之恩,绝非信不过大婶和大嫂的人品,只是前尘往事,青楼出身,生怕两位介意,因此才……”
“唉,你也是不容易……”大婶叹道。但她终究也没能说出“不介意”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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