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阮视角)
我是自幼养在定州的寺庙里长大的。
自幼和吃斋念佛的人长在一起,我过得却并不好。相反,我最知道善男信女们背后肮脏的嘴脸。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探求自己的身世,想知道为什么来上香的同龄小孩们可以锦衣玉食,我却要在这寺庙中吃不饱、穿不暖、动辄挨打、受尽欺侮。
有人骂我“婊/子养的”。
有人骂我“小杂/种”。
也有人哀怜地说,原本能在燕侯府上吃香喝辣的,可惜侯府的小主子容不下我。
前两种我不愿相信是真的,所以我挑了最后一种说法努力探求,并且在十二岁那年找到了蛛丝马迹的证据。
那年燕侯世子正式袭爵成为燕侯,从幽州赶来这座他父亲生前供养的寺庙烧香。
住持一大早便清场,不许闲杂人等入内——佛说普度众生,但佛门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向众生敞开。
我被派去洒扫山门,地上已经铺好了崭新的红毯,住持说这上面不许见一片落叶。
我执扫帚,随意清扫,甚至存心想让那红毯变成脏的。
我在毒太阳下打扫了整个上午,近午时他才姗姗来迟。他没有骑马,而是乘车,车前很多仪仗,当中有两人挑着香炉,老远便闻得到沉水香的气息。
手持仪仗的每个仆人都穿着华贵的衣服,而他下车时那身大红色织金绣盘龙的锦袍在太阳下耀着我的眼睛。
我忘了下跪,被大和尚从背后踢了一脚膝窝,重重地跪倒在地。
燕侯听见巨响,在我面前顿住脚步,居高临下看着我,问住持:“这就是先父寄养在宝刹的那个孩子么?”
“正是。”住持答道。
燕侯道:“我年少时任性,未能遵从父命,害得师父破费。”转身向一个管家装束的人示意,那人便捧出一盘用红绸托着的珍珠来。
住持假作谦让,最终收下。
燕侯在寺内烧香拜佛,临走时没有带走我,也没有和我再说话。
住持收下了那盘珍珠,把我从许多小沙弥杂处的大通铺房换去了四人房。除此之外,我的生活并没有显著的改变。
我在寺里野蛮生长,长出了尖牙利爪,用于保护自己。
我要报复所有害我受苦的人。
读书,习武,都是为了报复。
我每天都在思考如何报复。
除了某天,一个阳光炽烈的下午,有一个小姑娘来寺里上香。
据说是定南侯的庶女,因生母是教坊司的歌姬,这女孩儿生下来便被养在了外面。但因为定南侯只有这一个女儿,因此为了与家有男孩的大族联姻,又要将这女孩儿接回大宅去。
我假借添灯油,好奇地去佛前偷看,只一眼,便知道我和她是同类。
那女孩瘦薄的身板,尖尖的下巴扬起,细眉微微上挑,倔强的嘴唇微抿着,好像永远都跟谁不服气似的。
但她又与我很不一样。
我原以为她要向佛祖祈祷,在大宅杀出一片天地,夺取她本该拥有的一切,却听见她小声许愿:“佛祖保佑我,我要从大宅逃跑,我不要当他们一件物什摆布。请佛祖许我自由。”
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不屈不挠的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盯着那个小姑娘看,回过神来时,发现那小姑娘也看见了我。
她问“你看什么”,我说“看你”。
她说“看我做什么”,我说“你好看”。
她说“我远远不如我娘好看”,我说“我没有见过你娘,我只觉得你好看”。
她嗤之以鼻:“好看是最浅薄、最没意思的。”我问:“可我觉得你不只好看,也很有意思。”
她笑得很开心,问我:“你为什么出家做和尚呀?”我说不是我想出家做和尚,是我被我爹爹和哥哥抛弃了,因为我娘的出身不好。
她忽然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了我被剃光的头顶:“别难过。等我们长成大人,就都可以逃跑了。你就可以不做和尚了。”
她的手掌很软,很暖,很轻柔。
我想要更多的温暖,忍不住拥抱了她。
她没有推开我,只是轻轻抚着我的背说:“别难过。等我们长成大人,就好了。”
或许她也是在安慰她自己吧。
小姑娘临走前,我们交换了名字。
她回到大宅后,每逢节日有机会出门上香,便来这里与我相聚。
她是个极其聪明的人,将侯府的老夫人、大夫人都哄得很好。
她的前景光明灿烂。
而我还在泥淖中,徘徊不前。
她每次出来时,都带好吃的给我。她分享给我时无比快乐,笑容如阳光般耀眼。
我们早已长到了男女避嫌的年纪,但我还是仗着年少时相识的情谊,偷偷索取她的拥抱和安抚。
我知道或许她也喜欢我。
但我不敢索要更多。
这让我加倍想要找门路回到侯府,拿回一个可以与她匹配的身份。
她是侯府庶女,我是侯府庶子,我们该是平等的。这样我就可以娶她,可以在每个可以想要拥抱她的时刻拥抱她,可以亲吻她,可以和她做我美梦里的一切。
我联络了一位族叔,请他带我走,我蓄发还俗,并且开始自食其力地做些买卖供自己读书。我想,如果我能有所成就,或许可以得到侯府的承认。
但在我回到侯府之前,她被许给了燕侯。
临出嫁前她最后一次来寺里上香,她抱着我哭泣,告诉了我这个消息。
我犹如五雷轰顶,愤怒异常:他已经得到了一切,为什么还要得到我的猗猗?
我去求曾经来寺庙里探望过我的萧氏族叔,请他引见我回幽州的侯府一趟。
侯府张灯结彩,已经在预备婚礼,而燕侯却毫无喜色。
听我道明来意,燕侯笑了。
我问他为何发笑,他说他本就不想要这场婚事。两族联姻,仗着他年少,长辈们强出头为他做主安排的婚事,纵是将天仙许给他,他也不想要。
燕侯不想要的东西,却是我的求之不得。
我忽然觉得就连猗猗给我的喜爱也成了世界对我的羞辱。
我看着眼前这位似乎对什么都不甚在意的燕侯,忽然下定了决心:你抢走我的父亲,我便抢走你的新娘。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你的新娘为了我而逃婚,为了我而将你弃如敝履。我要让天下人嗤笑你,让你在天下人面前蒙羞。
猗猗听我说要带她逃婚,含羞亲吻了我的脸颊。
我却更因计划成功的前景而狂喜。我眼前已经浮现了萧世祯被人讥嘲的画面。
猗猗在展家人面前伪装得很好,没有人料想得到她竟然在谋划逃婚。
我顺利在夜间劫走了她。
第二日婚礼当天,我派人送信给燕侯,告诉他,他的新娘在我手中,她选择逃婚嫁给我,老燕侯的次子。
这封信泄露了我们的踪迹,我和猗猗各自被两边侯府的人带走。
燕侯的态度十分冷淡,似乎没有将婚事放在眼里,也没有将我放在眼里,什么惩罚都没有,只轻飘飘吩咐说让我走。
我甚至没有见到燕侯的面,让我走的命令来自管家的转达。
当晚听说猗猗遭受了毒打。街头巷尾都在传。
第二天,听说她已香消玉殒。
我这时才从我疯狂的复仇计划中醒觉:我失去了这个世界上唯一爱我的人。
我疯了似地想要把她找回来。哪怕是尸首,我也要找回来。
我找了两个盗墓贼,告诉他们定南侯富可敌国,必然会给独生女很多陪葬。
怎知盗墓贼去挖墓时,没有得到太多财宝,却发现猗猗还活着。他们顿时起了将她卖到青楼的念头,又将我打晕,一同卖了过去。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出自《诗经》,写男女私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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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萧阮番外]将仲(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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