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阮视角)
在青楼,猗猗不认我。
她当我是陌生人。
当着老鸨的面,她问我叫什么名字。
她巧舌如簧,给自己争得了几个月内不必接客的机会。
她把我当做低贱的小倌使唤。
她对我温柔,又对我疏离。
她撩拨我,却又仅限于逢场作戏,不许我碰她。
她仿佛待我如玩物。
她问我名字时,我半是讽刺半是自嘲地引用《诗经》,告诉她我叫将仲。
而她竟然能悠悠然吟诵“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仿佛不曾爱过我。
她怎能如此轻视我。
可我自知对不住她,无权向她要求什么,只默然承受着她的报复。
偶尔无法承受时,也以冷漠和粗暴对她还击。
直到我慢慢意识到,她其实是忘了我。
我起初无法接受她竟然将我忘记,但后来渐渐觉得她的忘记是一件好事。我可以让她重新爱上我。
可偏偏就在这时,燕侯来了。
是她主动设计吸引来的。以我的姐姐姚黄为饵,以她命我调查的燕侯资料为辅。
姐姐与我相认,则是燕侯促成的结果。
也是那时燕侯通过姐姐让我知道,我本就不是什么燕侯府庶子,而是萧氏旁支。
听闻旧事之后的我更加愤怒:为什么忠于萧氏祖先的一支子孙被杀戮殆尽、遭受百般凌辱,而背叛祖宗、向新朝投降的一支却能安享富贵?
燕侯许诺,如果为他效力,他可以给我和姐姐脱去贱籍、洗白身份。
他所说的效力包括两部分,姐姐为他打探情报,而我则负责保护猗猗。
简直奇耻大辱。
他,萧世祯,命令我,萧阮,保护猗猗。
我保护猗猗何须他命令!
可是他说,猗猗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他不容她在此有何闪失。
我冷笑:你何时对她和那桩婚事如此上心。
他认真说:就是在这里,托你的福。
姐姐对萧世祯带来的那个郝景动了心。
郝景也许诺姐姐,大业告成之后,带她走。姐姐说作妾也愿意跟他。
直到郝景说让姐姐去伺候皇帝,如有机会可以刺杀他。
姐姐看着他说:“魏紫好不容易让我能够卖艺不卖身,你让我去把自己卖给皇帝么。”
郝景只一味劝她去做。
姐姐为了表示反抗,将我从猗猗身边要走。
郝景则命令她将我送回。这道命令的背后多半是萧世祯的授意。
姐姐说,她决不让我被牵扯进行刺皇帝这样的事里,她也绝不想委身于害她堕入贱籍悲惨一生的陈氏皇族。
她选择了以死明志。
死前,她毁去了我脖子上的朱砂痣,我最明显的胎记,同时也以这个动作在世人面前切断了她和我的联系。
我明白她的心思。她想让我从此作为一个新的人活下去。
可是我不能。
我想复仇。
可是一次对皇帝的失败行刺让我知道,我没有足够的力量。
这时萧世祯联络了我,说可以将我救走。
我嘲讽地看着他,问他:“你休要骗我。若真能救走我,你不救你那‘未过门的夫人’么?”
他轻笑一声,说:“那是我的家事。”
他许诺我,我离开后他可以对外给我一个侯府庶子的身份,并且将一部分生意交给我:“你终日在青楼做小倌,空耗光阴,有何意义?”
“可是猗猗……”我没有把这句说出口。
但他显然看穿了我,说道:“猗猗是我的女人,她有我。我既然有本事将你救走,就同样有本事护她周全。以现在的时机来看,你走了,我反而能把她护得更好。”
我确实该走。
自从被卖到百花楼,猗猗的每次努力挣扎、每次绞尽脑汁,都像是鞭子抽打着我的脸。
我没用,我害她沦落青楼,又眼睁睁看着她在刀尖上行走,惶惶不可终日。
我拥抱了她。吻了她。离开了她。没有正式的告别。
萧世祯履行了承诺。我在幽州有了自己的生意,考了科举,后来他起兵,还让我做了他的前锋。
是,我居然做了他的前锋,为他冲锋陷阵,为他打江山。
我不恨么?
我恨。
但是我忍了。
我在战场上发疯似地砍杀敌兵。
我攻城略地,无往不利。
我的嗜血令敌人和同僚都感到恐惧。
我成了他萧世祯刺向狗皇帝的头号刀锋,也成了悬在萧世祯头上的一把利剑。
我一心只想快点杀了那狗皇帝,在那之后,才是我和萧世祯的战争。
而在此之前,我已经在另一场我与他战争里,节节败退。
离开百花楼我就失去了猗猗的消息。
再听说时,已经是她的死讯。众人传言燕侯的夫人——百花楼的花魁娘子魏紫,如何钟情于燕侯、如何为燕侯的复仇大业而死。
我无论如何都不相信。
我发誓我要成为皇帝,成为天下的主人,等到了那一天,我要发动全国臣民为我找回她,然后我当着天下臣民和萧世祯的面册立她为皇后——如果萧世祯那时还活着的话。
行军路过定州,驻兵城外,想起许多往事。
我在某个夜晚,更换便衣,只带着几名卫兵,进城寻访旧迹。
我走过曾寄身的寺庙,走过定南侯府,也走过百花楼。
百花楼已经是一片废墟。
旁边的卫兵是新入伍青州人,不认识这里,错当成燕春楼,说他们家乡趣事:定州的燕春楼搬到了青州,在龙兴寺外施粥,姑娘中有一名展娘子,牙尖嘴利,好生厉害,许多人慕名前去挑逗,非要被她骂几句才舒坦。
我起初付之一笑,随后却心中一动:展。姓展。
展并非大姓。
难道是她?
莫非她已经找回记忆,记起了自己的姓氏?
就算不是她,大概也与她有些亲缘。或许是定南侯府出来的。
大军驻扎在兖州,开至青州附近时,我便悄悄去青州寻她。
一连几日,都没有见到她。
我已打算放弃,跟自己说,最后再去一次,如果见到她,就带她走,如果见不到她,就去龙兴寺上一炷香。
或许是拜佛的诚意打动上苍,我如愿见到了她。
她容貌有些变化,却又好像没变。
瘦薄的身板,尖尖的下巴扬起,细眉微微上挑,倔强的嘴唇微抿着,好像永远都跟谁不服气似的。
我混进领粥的难民队伍里,一步一步,向她走近。
接过粥碗的那一刻,我触碰到了她的手。久违的,她的温度。
也是在那一刻,我注意到了萧世祯的暗卫。
难道我又慢了他一步。
萧世祯现驻扬州。
接下来他会向西南进军,进攻泽州。那是东阳帝最后的堡垒。
我反叛最好的时机,应当是在他前往泽州的路上。我与东阳帝两面夹击。
现在动手,为时尚早。
但我已经等不了了。
我跟自己说,萧世祯早就防着我,如果我再等那个所谓合适的时机,反而会输。
我不听劝告,提前起兵,包围青州。
进攻青州前,我向青州守备索要一个人。
只要得到了这个人,纵然我最后作战失败,我也有赢面。
但我终究还是棋差一招。
萧世祯竟然毫不犹豫率军昼夜奔袭,不到二日功夫便杀到青州,与城内守军内外合围。
我被迫败退。
纵然放下尊严去和东阳帝旧部联合,也大势已去。
我不甘心。
我四处联络和我一样的萧氏宗族旁支,与萧世祯谈判。
萧世祯在青州设宴。
明明白白是一场鸿门宴。
但他算准了人心,知道众人别无选择,必须赴宴。
可我不同。
我得到了消息,燕侯暗地里将“夫人”送出了青州城。
我以为,若以他往日性格,早知我会来,他定会将他的“夫人”留在他身边保护,怎会送出来冒险。
没想到萧世祯竟敢拿猗猗冒这样的险。
不过我没想到的,大概他都已经想到了吧。
他大概已经看出,我最多只会拿猗猗当做要挟,绝不会真的伤她。
而让猗猗来了结我,我不会那么防备。
让猗猗来了结我,从此我在她心里,也连同这具肉身、连同我们的过往,一起死了。
我偏不让他如愿。
临死,我也要在猗猗心里埋一根刺,永远横在她和萧世祯之间的刺。
我得不到的,萧世祯,你也别想安稳得到。
猗猗打了我两耳光。火辣辣地见了血。
我没有还手。
她打耳光时恨意饱满。能有如此充沛的恨意,一定是因为她很爱我。至少,是她曾经真的很爱我。
她的指甲里藏了毒。
她用两记耳光取了我性命。
我不恨她。
这原就是我欠她的。
比起死在不知哪个男人的刀剑下,死在猗猗手里,反而是我的归宿。
她会永远记得我。
这样,便是两个人永远在一起了吧。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
失去知觉前,众声嘈杂里,我听见马车粼粼离去,马车里有人念诵这首诗,那个人好像在哭。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