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太医说话不疾不徐的,说着这些场面话,面色甚为真诚,旁人便也难以揣测他是否出自真心实意。
在座的皆是重臣,多是经了两朝乃至三朝的臣子,这点耐心还是有的。
于是,他们安安静静的,只认认真真地听梁太医继续慢吞吞地往下说。
“贵妃娘娘的耳疾并非天生,乃是当初高烧不退引起的。”
“经过针灸、服药等手段,贵妃娘娘已经可以听到些许声音,她的耳疾有望痊愈。”
周遭霎时一静。
梁太医又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笑道:“惭愧,还未将娘娘的耳疾彻底治好,陛下就已经给了我和家人这样的恩典。”
车队再次启程时,这处的谈话早已传遍了队伍后方。
锦衣卫们牢记着头儿苏威的吩咐,只假作不知,任由各色小话从耳边飘过来荡过去。
反应最大的,是周家车队中的某一辆马车。
“什么?!徐唔……”惊叫过后,声音变得沉闷,像是有人将嘴捂住了。
也不知道是旁人替声音的主人捂的,还是她自己捂的。
前后的马车听到这声尖厉的女声,赶车的车夫们皆下意识地或抬起头朝前方望去,或是将视线顺着超过的道路两旁往后瞥去。
车厢之中,也有人悄悄推开了车窗。
可惜,这声惊叫过后,再没旁的声音响起——至少没有大到能飘出方才那辆马车,传至他们耳中。
马车中,端坐着的周阁老面沉如水。
“你看你,哪有点世家贵女的样儿?”他低沉的声音十分冷静,分明是说着责备的话,温和得却像是长辈在训斥幼儿。
周英宜跪在他脚边,听得这样沉静温和的训责,畏怯中带着心惊,连头都不敢抬。
“祖父,我错了。”她低声道,难掩声音里的恐惧。
周阁老示意身旁的嬷嬷扶起孙女,让她坐到自己旁边来。
周英宜捡着椅子的边缘坐了,脊背挺得直直的,头也抬了起来,眼神却只敢低着,瞥着地上她方才流下的那滩眼泪。
“你错在何处?”周阁老温声问她,仿佛没看到地上的水迹似的,眼神连扫都没扫过那里。
这句话像是引燃了什么可怖的、可以焚灭一切的灯火,周英宜身子颤抖起来,才止住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大滴大滴地落下。
她手中的帕子很快变得湿答答的,人抽噎着,声音皆被眼泪浸透了的帕子堵住,只留下微不可闻的“呜呜”哭泣声。
周阁老冷眼看着,慢慢地喝起了茶。
许是不必再找太医了,他想。
他还是挺沉得住气的。
豪华的马车车厢中仅有三人,一个是悠悠品着茶、静静地听着孙女哭泣的周阁老,一个是被巨大的恐惧攫住、沉浸在自己的哭泣中的周英宜。
还有一个,便是方才被周阁老授意、搀扶起周英宜的嬷嬷。
嬷嬷本姓不知,早年就被主家赐姓周,是跟了周阁老多年的老人了。她的口风十分严实,是前些时日才被他周阁老派到孙女身边的。
此时周嬷嬷面不改色地看着自己的新主子哭成了个泪人儿,身形一动不动,像个完美的假人。
就好像,方才眼疾手快地捂住周英宜的嘴巴,不许她再出声的人不是她一样。
周英宜哭了不知多久,才慢慢平静下来,身子也不再发颤。
“祖父,我真的知错了。”她哑声道。
周阁老没看她,兀自闭眼假寐着,只喉间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这声低叹飘进周英宜耳中,她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子,猛地打了个激灵。
而后她便听到祖父说道:“嗯,待会儿马车停下,你就回自己的车上。”
“是,祖父。”她应下,终于松了口气。
中途大队停下小歇片刻的时辰还未到,前方的帝王车架已经停了下来。
帝王车架一停,后方的跟着的大队人马也俱都停了下来。
“去,看前面发生了何事。”不止周阁老一人这样吩咐自家侍卫。
锦衣卫们收到自家头儿的指示,没有任何动作,默许了队伍中小厮侍卫们的走动,只默默地记下各府的动静。
不多时,去而复返的一名侍卫附在窗前,低声道:“老爷,卫一将梁太医带去了陛下车中。”
说是“带”,其实是挺客气的说法了,根本就是“拎”才是。
大燕朝臣谁不知道,先帝赐给当今陛下的暗卫首领卫一,他是个不通礼数的武夫?
陛下若有急事,派卫一去请人的时候,他只会拎着人的后脖子将人带到陛下面前。
他的任务是完成得挺好的了,可那些被他从各自府邸、衙门或街上抓住就往皇城方向飞奔的臣子们,可都不好受。
更别提当中被吓到的周遭人。
就说他周立,堂堂阁老,也被卫一从家中书房拎走过不止一回,吓得府中下人惊叫不止,还将他新娶的姨娘吓昏过一次。
不是没有朝臣委婉地表达过抗议,但偏偏公孙仪就是纵着,随他怎么方便怎么来。
周阁老掀起眼皮,“嗯”了一声,他说:“下去罢!”没再问后续的情况。
侍卫退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上。
周阁老叫住想要下车的孙女,视线在她已经敷过的双目上停了一瞬,问她:“你可知发生了何事?”
周英宜周身一颤,很快跪下:“回祖父,孙女不知。”她竭力压制着声音中的颤动。
周阁老点点头,面色温和,声音也十分平静:“你这孩子,怎的胆子越来越小了。”
“祖父记得你小时候,可不是这样。”不知想起了什么,他面上带了一丝微笑,“你闯了祸,还记得往祖父怀里钻,拉都拉不走。”
周英宜微微抬头,看到他浑浊双目中的怀念,双眼微湿。“祖父,是孙女没用。”
没头没脑的,连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回答周阁老的哪一句话。又或者,她是在答非所问。
见她确实什么也不知道,周阁老轻笑:“嗯,下去罢!”
等周英宜起了身时,他说:“小英,你是我周家的孩子,不许说自己没用。”确然是一副关爱孙辈、不许人妄自菲薄的好祖父形象。
等孙女走下马车,周阁老兀自沉吟着。
又是一桩谁也没料想到的事。
周英宜做的那些预知梦,当真有那么可靠么?
周立是经了三朝的朝臣,还曾是先帝的辅政大臣之一,不会轻易被旁人的话所动摇。
但就是自家孙女所说过的、他也验证过的这些预知梦,让他觉得棘手。
若是再来一回,他想,那日就不该让周英宜迈入他书房的门一步。
如此,什么也不知道,总比现下知道真假难辨的一点未来,出现一点风吹草动、出现一件未曾发生过的梦境之事,就消耗大量心神去思考来得好一些。
周英宜走到前室后,面上就恢复了平静。
眼睛被敷过、脸上的妆面也被重新打理过,她此时的神情再自然不过。
可就在她走下周阁老的马车,走回到自己那辆马车上这一小段路的过程中,暗中的视线实在让人难以忽视。
方才那声尖利的女声,谁都知道是她发出来的,周英宜轻咬住下唇。
幸好,周嬷嬷及时捂住了她的嘴。
只发出的一个“徐”字,应当没人会多事地猜测是徐乐蓉罢?毕竟,那也有可能只是一个“嘘”字。
她想着这连自己也说服不了的解释,仰着头,尽力忽视道路两旁的马车和侍卫们,平静地上了自己的马车。
清早出发,浩浩荡荡的大队,赶在落日时分之前,抵达了落渠山。
徐乐蓉自落水身子落败时候,甚少这样坐在马车上,赶了一日的路。
她蔫蔫的,午前坐在窗边赏景的兴致早就没了。
路上帝王车驾停过两三回,还为贵妃娘娘耳疾之事受了赏的梁太医,回回皆被卫一拎到马车上。
努力让自己不去想亲眼目睹自己当面被拎走而受了惊的家人们,此时心里都在想些什么,梁太医战战兢兢地用余光打量着公孙仪的面色,强行冷静下来去给徐乐蓉把脉。
“回陛下,”梁太医沉吟着,字斟句酌:“娘娘只是乏了,并无大碍。”
舟车劳顿,一些年轻人都遭不住,尤其养在深闺中甚少活动的姑娘媳妇们。
而贵妃娘娘体弱、旧疾未除,没有晕过去已经是这些时日宫中照顾得当的结果了。
但梁太医肯定不能这么说,他不为自己,也得为自己身后的一家子着想。
而且,娘娘的脉象……梁太医难以开口。
“你不是说,若是慢行,娘娘的身子可以撑得到落渠山?”公孙仪冷声问,面色如冰。
他怀中半阖着眼的徐乐蓉微微摇了摇头。
公孙仪缓了缓神色,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梁太医苦笑,点了点头:“回陛下,臣是说过这话。”
被帝王这样责问,再难以启齿,他也得硬着头皮,实话说了。
他眼角余光瞥着和他家中孙女一般年岁的年轻贵妃,用词尽量委婉:“但娘娘昨夜劳累,且少睡眠,身子便有些撑不住。”
被看出来了!
徐乐蓉将头埋进公孙仪怀中,用他宽阔的胸膛挡住自己绯红的脸。
公孙仪听闻是自己造的孽,比上午更深的愧疚与后悔涌上心头。
不该的,他明知她体弱,竟还纵容自己贪欢。
他沉冷着脸,比方才的面色还要骇人。
梁太医察觉到年轻帝王身上冷煞之气,冷汗涔涔,一时不敢说话。
须臾,公孙仪道:“下去罢!”
梁太医忙领命退下,车厢门被卫一随手拉上,他迈步往外走。还未出前室,他便听得一声“唯唯,是我不好”。
随即又是一声:“抱歉。”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